1961年,陳賡院長因病去世,時年58歲。劉居英繼任院長,和政委謝有法一起擔起了在各種運動中遵循教學第一的建校原則,頂住壓力,保護了不少專家、教師和各級管理人員。但是,大風大浪裏,他們顯得力不從心。
從哈軍工放棄全國高考招生,轉為組織推薦新生之後,各種問題此起彼伏。60級新生裏就出現了很多“大人物”的孩子:毛遠新(毛澤東主席之侄),林曉霖(林彪元帥之女),羅東進(羅榮桓元帥之子),鄧先群(鄧小平之妹),廖愷孫(廖承誌之子,廖仲愷之孫),左太北(烈士左權之女),謝飄(五老之一的謝覺哉之子)....... 以至於坊間人稱哈軍工是“紅色子弟學校”。
實事求是地講,不是每一個名人之後都不合格,但是硬塞進來的新生裏,不合格的比例也不小。夏建勳做招生工作,做得一肚子氣。外麵有來自各方的壓力,回到哈軍工,又難以對院領導交代。好在院領導都理解形勢,盡量支持他的工作。
接下來因為要“勸退”不合格的學生(其中也包括地方推薦的生產標兵和養豬能手等等文化基礎比較差的學員。哈軍工稱之為“瀉大肚子”),他們又得罪了一批人。1961年,開國上將陳再道之子陳東平在休學期間偷聽敵台,聯係敵特,被判為通敵案。哈軍工的招生問題被上層重視。毛澤東批評和陳東平同宿舍的侄兒毛遠新“和反動派睡在一起都不知道”。哈軍工奉命徹查憑借各種關係被錄取的高幹子弟,也因此得罪了硬塞子女進來的有份量的人物,很快成了眾矢之的。
“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哈軍工被領袖認為是不易攻破的“堡壘”,需要“多用些黃色炸藥”。哈軍工領導不得不展開整風運動。從院領導開始,各個部門整天開會、寫檢查、總結報告......搞得人心惶惶,也嚴重影響正常的教學工作。從1964年開始,“放炸藥”、“揭蓋子”,殃及很多老教授和建校幹部。有的被打為“複辟倒算”典型,有的則被挖出來是“長期隱瞞地主家庭成分”,有的是“敵特人員”,有的是“漏劃的右派分子”......每個人非但要交代自己的問題------有的時候是自己都不知道的問題,還要揭發別人的問題------很多時候就是借機會報複陷害。
哈軍工的“四清”運動,很快波及到了夏建勳。他自認為檔案裏的經曆非常清白,可是別有用心的人還是抓住機會要把他扳倒。那些人平時和他無冤無仇,但是看不得他是“領導身邊的紅人”,嫌他傲慢自大,不和革命群眾打成一片,說他批鬥反動派不積極,甚至經常沒有原則地替右派分子說話求情。一個老教授的母親被判做地主婆趕出哈軍工,夏建勳就是那個傻傻地送她上火車的人。另一個幹部以前坐過國民黨的軍艦,和一些美國大兵有合影,被當作“潛伏敵人”揪出來。夏建勳還偷偷替他的家屬送藥。
一件件一樁樁,大字報上白紙黑字地批判。他也一次次地寫檢查,被關禁閉。但是,他畢竟是“領導身邊的紅人”,和院長、政委、政治部主任的關係都很好,投鼠忌器,恨他妒忌他的人也不敢輕易下手陷害。不過,夏建勳自己精神壓力很大,整晚睡不好。他知道,在武漢的敵後工作,尤其是從國民黨監獄裏全身而退的經曆,將會是一個引爆點。
“你怕什麽?我可以給你作證!”青蓮安慰他。
夏建勳苦笑著搖搖頭:“老婆作證?你太天真了。這事情不要牽連你就好。可以給我作證的人很多。目前問題不大,檔案裏那一段就沒寫,如果沒人挖,估計就混過去了。”
“唉,我想起舅爹爹了。他真是有遠見。當時不跑,現如今會更慘。”青蓮一邊給露露縫襪子,一邊歎氣。
“可不是嗎?到現在,恐怕連命也沒了,更別說要受到的羞辱。”夏建勳想到那些批鬥的殘酷無情,皺起眉頭,咬牙生恨。“我真是不能理解,且不說批判是否正確,怎麽也不應該侮辱人格啊。這和政策是相悖的。這樣如何能服人?如何能得人心?”
夏建勳手裏拿著做了一半的九連環,一時生氣,搞不清該如何穿插那些鋼環了。這個玩具還是青蓮的病人很早之前送給她的,一直沒人動過。前幾天被露露翻了出來,央求爸爸教她。
八歲多的露露很聰明,不過膽子比較小。她不喜歡和一堆小朋友在院子裏瘋玩,倒是喜歡看書,聽爸爸講故事,和媽媽一起畫圖,再有就是琢磨九連環這樣的小機關遊戲。以前她的姥爺給她做了一個木頭片拚成的七巧小球,是她的最愛。
“露露前天回家生氣了。”青蓮說。
“怎麽了?”
“說同學看到你的大字報,就笑話她、孤立她。這些孩子有樣學樣的,真的讓人擔心,他們長大以後會是什麽人。”青蓮停下手裏的針線,接過來夏建勳遞給她的茶缸,喝了一口水,接著說:“青竹的公公身體很差。唉,婆婆精神情緒不好。他們家天天都沒個笑臉,可憐青竹,孩子還那麽小,在這樣的環境裏成長......”
“怎麽小孩這麽狠心?唉,以前說人之初性本善。我現在很懷疑,有的人一生出來骨子裏就是惡。你看看他們,對一個老太太都不饒。說什麽地主婆,她自己說還要過飯呢。”夏建勳忿忿不平。
“我還沒說你呢,就你心好,送去火車站。”青蓮才說了一半,可是收住了話頭。她知道,自己也是這種人。看著一個哭泣的女孩子扶著老太太,在冰天雪地裏走路去車站,自己不會不伸手的。
“算了。不說了。 以後咱們在家少說這些沒意思的東西,尤其是當著孩子的麵。唉,那些電影,什麽嚴刑逼供啊,燒死人啊之類的,也不該給孩子看。你聽聽現在的歌曲......對不起,我又來了。”夏建勳搖搖頭,說:“你們科室還好吧?總不能搞革命不要人命吧?”
青蓮笑了:“當然要命了。所以我們被波及的輕一些。頂多是大會檢討,然後戴罪立功。這幾年醫學院畢業的學生質量堪憂,青黃不接的。我們這批人要累死。”
“聽說要去農村搞‘四清’,真是胡來。學生都沒人教,也沒心思讀書了。唉,我要是去農村,你一個人帶著露露要辛苦一段時間了。”夏建勳幫著青蓮疊好襪子,拿著露露鵝黃色的小襪子在手裏摸著,心裏舍不得離開孩子和老婆。
“要多久啊?”青蓮問。
“不清楚,估計我們帶隊的要常去。”
“唉,還沒跟你說呢,侃菊和她丈夫陳海都調到我們醫院了。還是陳海家有關係,這麽亂糟糟的時候還能順利把侃菊也弄到部隊裏。”青蓮看了夏建勳一眼,說:“你扣子鬆了,別動,我就這麽給你縫一下。”
夏建勳坐在床沿上,青蓮把板凳拖過來,坐在他麵前,開始給他縫領子下麵的一個紐扣。台燈光從後麵籠罩著青蓮的身影,溫暖模糊,而她的氣息卻那麽鮮明:香皂和消毒水的混合味道,被露露稱為媽媽的味道。
“哎,你有一根白頭發,我幫你拔了吧?”夏建勳說著就伸手去拔青蓮頭頂上的一根白發。他把白頭發繞在指尖,發現那一根頭發特別亮特別粗,好像是大聲宣布著青蓮不再年輕了。她今年38歲了。原本兩個人想多生幾個孩子的,可是這幾年的日子讓他們卻步。
青蓮縫好了扣子,伸過頭來用牙齒咬斷線。夏建勳順勢把她摟在胸前,下巴抵著她瘦弱的肩膀,沉默地依偎著她。“我覺得自己沒盡到責任......整天讓你們擔心。我......”青蓮的那一根白發,忽然讓他很心酸。
“你這是怎麽啦?”青蓮右手捏著針,左手拍拍丈夫的後背,說:“別瞎想。大家都不容易。明天多抱抱露露吧。你一下鄉,又是好久見不到,她就會一天問我十萬八千次你還有幾天回來。”青蓮想從夏建勳懷裏出來,可是被摟得更緊。
“我也想你們。每次在外麵都很想。讓我再抱一會兒。”他不放手。
“好啦,這麽大個子,難為情不?鬆開,信不信我拿針紮你!”青蓮開玩笑。
夏建勳鬆開青蓮,看她把針線收到盒子裏,於是一把將她抱過來,放在腿上坐著。青蓮瞪大眼睛壓低嗓子說:“你嚇我一跳!小聲點,露露的小耳朵可尖啦!”
露露早就自己睡在客廳的小床上了。夏建勳用大衣櫃和書架給她做了一個小隔斷,拉上花花綠綠的簾子,裝上一頂蚊帳,就是一個溫馨的小窩。青蓮還用硬紙板剪出來花草和小鳥的樣子,和露露一起上了顏色,貼在小床周圍。露露睡在蚊帳裏,就好像睡在鮮花盛開的叢林中似的。
“關燈睡覺,被窩裏隔音。”夏建勳說。“小孩的歌謠都說美國兵是什麽......被窩裏放屁吹喇叭……”
青蓮笑著擰他的鼻子。
亂世之中,能有一個屋頂,下麵安放一張床,睡著一家相親相愛的人,實為偷生中片刻的偷歡。閉上眼睛,擁抱愛人,不管外邊風浪將至,他們的懷抱還是溫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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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說的真好!
家的確成了那個時代很多人逃避現實的避風港,一片安寧的小天地。
但也有的,家成為他(她)們厄運由來,夫妻間,父子間互相舉報。
夏建勳和青蓮家庭的溫暖和團結在困難時刻的重要性尤為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