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蓮到水壩村探望夏建勳,讓他喜出望外。雖然水壩村的幹部下放點管理鬆散,民風淳樸,可是他們倆也完全沒可能有太多獨處的時間。
青蓮當晚就在小花家寄宿。他們倆分頭吃過晚飯,夏建勳請假出來,和青蓮一起去散步。天黑以後氣溫驟降,夏建勳脫掉大衣下麵的舊絨衣給青蓮披上當外套。出門前把青蓮的圍巾幫她戴在了頭上,嚴嚴實實地裹好。
“你冷不冷啊?”青蓮問。
“還好。不知道沈陽天氣是不是暖和一點。露露的冬衣夠嗎?”夏建勳打開手電筒,兩個人在小路上依偎在一起向前走。
“夠了。鍾常玉特別疼她這幹女兒。你放心。對了,露露說給你寫信,你收到了吧?”
“收到了。還有照片,我天天貼身帶著。很想你們。青蓮,你怎麽看起來生病了?”夏建勳早就發現青蓮臉色不好,現在才有機會問。
“沒事,就是太累。所以也沒辦法春節接露露回來。我看還是等這個學年結束,到了暑假再說吧。你......是不是那時候也該放回去了啊?總有個期限吧?”青蓮想到哈軍工最近混亂狂躁的形勢,心裏沒底。
“說是半年。軍工情況如何?”夏建勳他們被關在深山,很多時事消息都滯後了。
“唉,本來不想告訴你。你也有個思想準備吧。劉院長在3月初被逮捕了。說是‘三特’-----日本特務、國民黨特務和蘇聯特務。被關在黑龍江省公安廳監獄裏。”青蓮每次想到夏建勳以前在漢口的地下工作,心裏就打鼓。
“真是顛倒黑白!”夏建勳氣得握緊了拳頭。不過,他一眼瞥見青蓮的臉色,趕緊說:“你別擔心我。我的檔案很清楚,而且,我躲在大山裏,沒有在人前晃悠,估計沒人想起我來。”
“唉,希望如此。這其實也是我不想露露回來的原因之一。怕別的小朋友欺負她。她在沈陽反而環境單純。”青蓮說著一抬頭,發現天邊升起了一輪皎潔的滿月。
夏建勳也看見了。他拉起青蓮的手,說:“走,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他們摸著黑走了一段小路,來到大壩之前。“如今還敢上去嗎?”夏建勳問。
青蓮揚起眉毛:“當然啊。現在沒下雨,更是不怕了。”
於是,二人小心地走上了壩頂。起風了,夏建勳解開大衣扣子,將青蓮裹了進去。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眺望山澗裏被如水月色染上銀粉的清冷萬物,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水庫已經解凍了,雖然水不深,但還是波光粼粼,似乎鋪陳出一條通向廣寒宮的天路。寂靜的大山裏,流水淙淙,像是一支小夜曲,專為兩個相聚的人而獨奏著。
“我經常一個人來這裏。想你們。想咱們一家在一起的好日子。希望今年中秋能團圓吧。”夏建勳低聲說。
“嗯。”青蓮心裏發酸。她難過地想到,哈軍工好多家庭都再也無法團圓了。全中國好多家庭再也無法團圓了。那天邊圓滿的月色,看著是黑暗中的光明,卻實則在控訴這漫漫長夜。
青蓮不願再去看那惹人淚目的月亮,轉身將臉緊緊靠在丈夫胸前,貪戀他的體溫和呼吸。半晌,她才說:“你保證,要好好的。幹活別太拚命。”
“嗯,我保證。你也一樣,咱們都要好好的。”夏建勳話音一落,他們倆都想起來當年在水壩村的泥石流裏相擁而泣的誓言。一晃十幾年了,夏建勳已經四十八歲了。他不禁感歎自己這幾年一事無成,在無數的運動中蹉跎了正當年的歲月。可是,想到那些在時代洪流裏丟掉性命的人,他又覺得自己還算是幸運的。隻要活著,必須活著......
青蓮回到哈軍工,目睹在“清理階級隊伍”的過程中無數殘酷的批鬥,包括劉院長年邁的父母。他的父親病逝,七十多歲的母親被批鬥、專政、勞改、打罵,最終不敵羞辱和傷痛離開了人世。劉院長的妻子也被捕入獄,孩子們則被分配去了勞改農場。
最令青蓮震驚的是,侃菊的丈夫,他們醫院醫務部陳主任,以前因為自己父親位高權重,一直都是革別人的命的,卻在一夜之間被打倒了。據說,是因為他父親這棵大樹先倒了。
侃菊被人揭發了很多“醜事”,大字報鋪天蓋地,但是她沒有被下放,而是留下來“戴罪立功”------醫院裏有經驗的醫生實在是不夠。侃菊一夜之間像是變了個人一樣。她倒是沒有像是有的反革命家屬那樣灰頭土臉夾著尾巴做人,她似乎有點破罐破摔-----行事說話變得毫無教養,見到不順眼的,立刻成了潑婦。看到青蓮,雖然知道她沒有“落井下石”,但是由來已久的“不對付”,如今都掛在了臉上。
可是如今,青蓮是主刀醫生,侃菊變成了副手。她們在手術台上的別扭,大家都看在眼裏-----延遲的配合,故意的曲解,操作上的粗魯...... 青蓮提醒過她好幾次,都被侃菊的白眼頂回去:“不行就下放我唄。”
她還真的被下放了,直接原因是她在一次手術中,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不小心”劃傷了青蓮的手指。那是一台腫瘤切除手術。當鮮血從青蓮手指上冒出來的時候,大家都倒吸一口涼氣。在一個護士怒罵之下,侃菊扔了手裏的器械,撕掉手術服,狂笑著跑了出去------她終於瘋了。
立刻有護士幫青蓮衝洗消毒。青蓮包紮了一下手指,堅持做完了手術。雖然知道感染的機會不大,但心裏還是不舒服。下班之後回到黑暗清冷的家,她窩在床上,扯了一條棉被抱在懷裏,嚶嚶地哭了起來。這荒腔走板的歲月,何時是個盡頭?
回看這些年:學大慶、學大寨、紅衛兵、文革、三支兩軍、三忠於四無限、現在又開始了上山下鄉,全國上下每個普通人都被攪進去了。青蓮忽然覺得,夏建勳在深山裏,算是幸運的。
露露在沈陽幹爹幹媽家旁邊的小學借讀。她知道要乖,所以事事小心,大氣都不敢出。她就好像隨時隨地抓著一個巨大的橡皮擦一樣,準備著把自己已經淡得不能再淡的影子給擦掉,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時間長了無聊的孩子們還是注意到了她,私底下傳言,說“夏露是狗崽子,而且是父母不要的狗崽子。搞不好就是個私生子。”
十二歲的夏露生得瘦弱,但是個子在同齡人裏顯得很高,是人們嘴裏典型的“豆芽菜”。她頭發黃黃軟軟的,梳著兩根麻花辮,發尾又卷回去在發根固定,於是就有了兩個環狀的辮子,顯得辮子沒那麽細。她眉毛平長,大眼睛總是半垂著,看著讓人憐愛。雖然幹爹幹媽百般疼愛,可露露還是覺得“寄人籬下”,事事都要謹慎。
幹媽家的小貓牛牛是她最好的朋友。這隻一歲多的奶牛貓也一下子愛上了露露。抱著牛牛在窗口發呆是露露最放鬆的時候。還有就是晚上,和牛牛一起睡覺,偷偷哭鼻子,也不怕害臊。每次她在窗口看見幹媽穿著軍服,從路口拐進來的樣子,好期望那會是自己的媽媽。每晚抱著牛牛一起睡覺,她好希望身邊溫熱的身體是媽媽。她總記得小時候擠在爸爸媽媽中間睡覺的情形。他們一家三口,曾經是那麽的快樂。
今天幹媽回家,興致勃勃地說:“露露,你猜我給你帶了什麽好東西啦?”
露露其實剛剛哭過鼻子,此時興致並不高。但是她很會察言觀色,於是也咧開嘴笑著說:“嗯,我猜是新的小人書?謝謝幹媽!”
“不對,再猜一次。”鍾常玉逗她。
“嗯,那就是我很喜歡的香水橡皮泥?”
“也不對。你幹爹說他會給你買橡皮泥的。你看看,這是什麽?”鍾常玉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封信。“你爸爸的信!”
露露接過信開心地跳起來。爸爸媽媽的信,就是家的訊息和溫暖。可惜爸爸說他每個月才被允許寫一封信,所以他會輪流給妻子和女兒寫。
“我去做飯,露露去讀信吧。”鍾常玉放下買好的菜,含笑說。露露點點頭,向自己房間跑去,牛牛立刻在後麵跟上了她。
露露在小床的蚊帳裏窩著,摟著牛牛,開始讀信:
“親愛的露露,你好!
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是大山裏最美的時節------ 鬱鬱蔥蔥的山地,被桃花和李子花點綴得像是一幅水彩畫。每天早上我都喜歡早早起床,看著晨霧裏的山色,想象著你拿起畫筆在紙上渲染出美景的樣子。那個情景,比大山春色還要美上一萬倍。
我知道你因為暫時無法回到媽媽身邊,會有好大的失落。但是,我也知道,在過去的大半年裏,我們的露露長大了,懂事了。幹爹幹媽都誇你特別乖巧可愛。爸爸媽媽很想你,不比你想我們少一分一毫。希望你能理解,讓你在沈陽多待一段時間,是迫不得已。我們爭取一家早日團圓。
你們那裏是不是已經進入初夏了?天氣熱了嗎?記得多喝水,早晚涼要穿長袖。俗話說,春捂秋凍。
......
隨信附上我做的植物卡片,希望你喜歡。
爭取中秋團聚。
愛你的,
爸爸”
露露看到三張卡片,是在有點破的硬紙板上用壓扁的幹植物貼出來的圖畫。有一朵花,有一幅山水小船,還有一隻奶牛貓。露露一個一個拿給牛牛看。她迫不及待跑到書桌前,給爸爸寫回信。在燈下一筆一劃寫得認真的露露,連幹媽喊吃飯都沒聽見。雖然親情遙遠,但是十二歲的露露還是被滋養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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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圖文原創,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我對青蓮和建勳這條線感觸最深。
看到借景抒情的段落就特別受用,有時象樂曲高潮時的華美段落,有時又像兩個樂章之間的間奏,讓人舒緩,承上啟下。
青蓮和老夏在困境中團圓,青蓮的手指被傷,老夏給女兒寫信。。。
被可可感人的筆觸連連觸到淚點,也要再讚作者帶給讀者的強烈的情感體驗:))
板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