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食堂門口看熱鬧的人當中,有好幾個曾經被青蓮救治的人。但是他們不敢上前解救夏建勳,於是分頭跑到醫院通知在急診的青蓮。
也有人跑到夏建勳家裏報信的,可是吃了閉門羹。那天幸好是劉大田因為去采購用品,讓三個孩子和夏露一起坐他的車出去兜風。天擦黑的時候他們才回來,碰上報信的人,劉大田立刻讓三兄妹把露露帶回家,說無論如何不可以出來。而他自己則跑到總務科,騎了一輛平板車,向食堂衝去。
這時候食堂門口開始有打飯的人了。他們捂著鼻子,繞過一身血汙的夏建勳。心裏既同情,又厭惡。他的“醜事”已經傳遍了大院。他脖子上還套著剛才批鬥他時掛著的沉重木牌,上麵寫著:反革命流氓夏建勳。
夏建勳忍住傷痛,自己坐了起來,掙紮著從潦草的捆綁裏鬆開了手臂。他咬緊牙關,跌跌撞撞站起來行走,渾身顫抖著找到食堂旁邊的噴水管,擰開水龍頭,給自己衝洗。秋天的傍晚,氣溫接近冰點,可是他感到的卻是烈火一樣的灼燒。他心裏又痛又急又充斥著屈辱和對青蓮的愧疚------他知道青蓮明事理,但是看熱鬧的人的口水能夠淹死人。
冰冷刺骨的水衝刷著虛弱無力、傷痕累累的身體,夏建勳覺得怎麽也洗不幹淨自己。他急得流淚,氣得兩眼發黑,再次倒下......
劉大田在食堂側麵卸貨的空地發現了夏建勳。他臉色蒼白,渾身透濕,裸露的上身傷痕累累,似乎還結了薄薄的一層冰霜。
“老夏!醒醒!”劉大田一邊呼喚,一邊拉扯他的胳膊,把他拖起來,扛在肩上,拽上了平板車。然後他立刻脫掉自己的大衣,給人事不省的夏建勳蓋上。他把夏建勳的雙腿搬到車上,忍不住自己的眼淚。堂堂七尺男兒,就讓一群不諳世事的孩子給折騰成這樣!這是什麽世道?
“夏建勳!”青蓮的呼喚從黑暗中傳來。
劉大田趕緊應了一聲:“在這兒!”
青蓮一路狂奔,來不及喘口氣,立刻問劉大田:“有沒有手電?”
“有,有!”劉大田整天修理東西,褲腰上總是掛著簡單的工具和手電筒。
青蓮打開電筒,查看夏建勳的眼睛,觸摸他的頸部動脈,附身在他胸上聽他的心跳和呼吸。
“老夏!夏建勳,醒醒!”青蓮開始眼淚狂奔。夏建勳哼了一聲,睜開眼睛,說不出話來。
“劉師傅,麻煩你趕緊送我們去醫院。”青蓮央求道。
“好好。”劉大田跨上了車座。
“不要!”夏建勳吐出兩個字,人又要虛脫了。他攢足了力氣,嘴唇哆嗦著,看著青蓮,從牙縫裏擠出來幾個字:“我就是冷。回家,回家......”
“建勳,你聽我的。我知道你怎麽想,但是命重要。”青蓮給他棉大衣裹緊,看著他的眼睛說:“我什麽都知道了。你要信任我!”
本來這是夏建勳要說的話,如今被青蓮說出來,讓夏建勳百感交集,熱淚盈眶。
青蓮側著身坐在平板車上,讓夏建勳躺在自己腿上,握緊他顫抖的手,盯住他迷離的眼睛,對他說:“你不可以死,更不可以退縮。出了事大家一起抗。”
“我不怕死,怕弄髒你......”夏建勳上牙磕著下牙,打著寒戰說。
“清者自清。再說,我不信任你,誰會信任你?別瞎想,先去治療。我是醫生,聽我的。”青蓮語氣平穩篤定。在前麵騎車的劉大田聽了都心裏佩服。
到了醫院,在一群人的指指點點中,青蓮扶著夏建勳進入診室,給他療傷。他麵無血色,嘴唇發烏,眉骨上的傷口被縫了三針,肋骨在舊傷處又斷了。青蓮一邊垂淚,一邊幫他處理身上數不清的傷口,數不清的淤青。劉大田跑回家拿來自己的棉衣給夏建勳穿上,再把他們送回了家。
一進門,青蓮就發現桌子上扣著兩個盤子。劉大田說:“我愛人做了點吃的。你們餓壞了吧?今天露露就睡我家,和小紅擠一擠。我回去了。”
“老劉,謝謝你!”青蓮感動地說。
“我三個娃的命都是你幫著整出來的,我還沒機會好好謝你呢。老夏平時也總關照我們。嗨,不提了。你們多保重。”
看著劉大田離去的背影,青蓮不由得淚眼朦朧。現如今,這點滴溫暖,是支撐她的重要力量。她關上門,快步進入廚房,給夏建勳倒了一杯熱水。
夏建勳發起了高燒,牙關緊鎖,滴水難進。青蓮知道退燒藥還得等一會兒才起作用,心疼地握著他的手掉眼淚。這些紅衛兵也就是十幾歲的孩子啊,怎麽能如此殘暴?以前青蓮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的,可是她眼前看到的,卻是人性裏潛藏的惡魔被激活了。
“青蓮......”夏建勳虛弱的呼喚把青蓮驚醒。
“你怎麽樣?身上有什麽特別難受的地方嗎?你又斷了一根肋骨,不要動太多。”青蓮急切地問。
“露露呢?”
“在劉師傅家,今天不回來了。”青蓮給夏建勳額頭上換了一塊溫毛巾,又拿勺子喂了他幾口水。
“青蓮,你聽好了,今天的事情可大可小...... 如果事情鬧大了,估計我會被拘捕,或者下放,最快也許明天會有人來抄家...... 第一,你把吳先生送給你的玉鐲藏好;第二,你在離婚協議上簽好字,也收好。不要讓那些人打個措手不及。我......我這一去,不知道還......”夏建勳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青蓮冰冷的手捂住了嘴。
“第一件事,我馬上辦。第二件事,你想都別想。這個時候我和你離婚,就是坐實了那些人的誣陷。我何青蓮是什麽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麽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件事不可以再提!”青蓮氣得臉發燒。
夏建勳的眼淚湧了出來:“青蓮,算我求你,為了露露......”
“不可能。不然露露長大以後會怨恨我的。我隻要和你在一起,就是對露露最大的安慰和保護。在全世界那麽多人裏麵,她最信任的就是我們了。”青蓮說著就附身靠在夏建勳的臉旁,在他耳邊說:“你我都發過誓的,不可以反悔。”
夏建勳顫抖的手按在了青蓮的後背。青蓮開始嚎啕大哭。剛才的堅毅,都被淚水衝垮了。今天受的驚嚇和委屈一並湧了出來。
夏建勳抬起手臂,撫摸青蓮的頭發,想不出安慰妻子的話。半晌,他說:“我答應你,無論在哪裏喂豬,我都絕不會輕生。咱們都要活著,哪怕一時半會兒活得還不如豬。”
青蓮抬起頭,掛上一絲微笑道:“你以為還可以繼續喂豬?我真怕你的身體吃不消。”
“我餓了,做點吃的吧。你是不是也餓了?”
青蓮點點頭,跑到廚房做飯。他們兩人,一個在昏暗的廚房裏,一個在傷痛的病塌上,都捂住眼睛,無聲地哭了出來。結婚十年多,他們從來沒有這樣恐懼過。誰知道這會不會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頓晚餐?
第二天一早,青蓮就依著夏建勳的意思,跑到劉大田家接回來露露,告訴她爸爸病了。露露急急忙忙跑進臥室,聞到滿屋子消毒水的味道,看見爸爸頭上的傷,心裏一驚,嚇得說不出話來。昨天見到陌生人對劉大伯說了什麽,他們一齊看向她的眼光怪怪的。可是沒人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不過她總是心裏突突地跳。
“露露,昨天睡好了沒?早飯吃了嗎?”夏建勳換上愉悅的表情問。
“沒睡好。我不喜歡睡他們家的床。早飯吃了。”露露小聲回答。
夏建勳拍拍身邊的床:“來,陪爸爸坐一會兒。”
露露坐下來,拉著爸爸的手問:“爸爸,你怎麽啦?”
“騎車摔了一跤。沒事。嗯......這幾天比較亂,你要不就別去上學了,好嗎?媽媽幫你請假。過幾天她會送你去沈陽鍾阿姨和肖叔叔家住幾天。爸爸也要出差。”
“我不去。我在家陪媽媽。”露露皺起眉毛,滿是狐疑地看著爸爸的眼睛。
青蓮走過來說:“媽媽也要去醫療隊呢。露露,今天你先去東方紅家。爸爸要好好休息。”
“我又不會吵爸爸。為啥啊?媽媽你上班去吧。我不去學校老師也不管的。我來照顧爸爸。”露露堅持道。
夏建勳半靠在床頭,看著女兒,嚴肅地說:“這是命令。孩子,你要是信任我,就聽話。”
露露被爸爸的語氣震住了。她眼睛裏湧了半層淚,不可置信地看著爸爸。
“來,爸爸抱一個,然後趕緊去。記住了,晚上媽媽去接你。”
露露投入父親的懷抱,心裏開始恐懼起來。年紀小,不代表感知不敏感。
爸爸的手在顫抖,抱得比平時緊。露露喘不過氣來。
“好孩子,去了幹爹幹媽那裏,要聽話啊........” 夏建勳的聲音哽咽起來。
露露暗自覺得家裏出了大事。她緊緊地摟住爸爸說:“好。我聽話...... 爸爸,你好好休息吧。”
青蓮帶著淚流滿麵的露露出了門。夏建勳看見女兒無奈而傷心的回眸,心如刀割,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把淚水吞進肚子裏。昨夜,他們已經給露露準備好了行李,也給夏建勳打好了背包,怕萬一今天要出事的話,他們來不及準備。吳先生送給青蓮的玉鐲,連帶著開淼留下的項鏈,被他們藏在了客廳頂燈的燈罩裏。
夏建勳忍痛穿好衣服,洗漱完畢,係上舊軍裝的風紀扣,正好聽到樓道裏腳步聲嘈雜-----造反派小將們已經殺了過來。抄家的命運看來不可避免了。
他默默地攥緊了拳頭。
~~~~~~~~~~~
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紅塵風暴卷人心。
建勳灼燒難自已,
傷痕累累淚無盡。
青蓮絕望憂傷迷,
不離不棄暖人心。
回複:混跡花草中的灰蘑菇:+1
狠狠同意:))
我早就寫完了,所以現在是每天更新,歡迎常來探討一二!
可可更得快,我可以一次讀好幾篇。這麽宏大的作品,跨越年代和國度,很了不起。謝謝可可!
讚可可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