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哈爾濱,風起雲湧。哈軍工不僅僅是被波及,而是在造反小將的帶領下,成了革命的紅色先鋒。“紅色造反團“和“八八紅旗戰鬥團”的對立,讓學校師生迅速分化。老師不上課了,教學工作完全癱瘓。造反派小將們和哈爾濱市以及軍區不同陣營聯合、對峙、械鬥......一時間血雨腥風。
青蓮經常被叫到急診室幫忙縫腦袋。她作為一個治病救人的醫生,麵對病人,不問派別,不問成份,專心工作。管他是“悍聯總”還是“炮轟派”,在青蓮眼前頭破血流的就是病人。倒是在不知不覺間,很多人覺得欠了她的人情-----哪個派別的都有。他們都說:“何大夫,有事知一聲。”
夏建勳被停職,發配到食堂幫廚、養豬,也算是留在了後勤部。他每天沉默地勞作,按時下班回家,用新學到的烹飪手藝,因陋就簡,給妻子女兒盡力做出可口的飯菜。閑暇時間,他就輔導露露讀書------其實就是擔當起露露的私教-----學校早就不好好教課了。
遺憾的是,這些年他們陸續買了不少書,但是沒時間細讀,可是運動一來,這些書都成了禁書,隻得扔掉。家裏放的幾本跟得上時代的革命著作,夏建勳一看見就頭疼。於是,他拿了一塊布給蓋上了。
以前他們一家三口周末會來個家庭音樂會:夏建勳彈柳琴,青蓮拉二胡,露露唱歌跳舞,其樂融融。現如今,不少優美的歌曲一夕之間被打成了大毒草,讓人無所適從。而那些“戰鬥曲調”是夏建勳偷偷希望屏蔽在家門之外的。
露露以前活潑開朗,如今在外麵謹小慎微。同學罵她是反革命的狗崽子,是喂豬的豬娃,她也不動聲色,低頭忍著。唯有在家裏,靠著爸爸,聽他講故事,才是每天最大的樂趣。當然,夏建勳每次講故事之前和講完以後,都要千叮嚀萬囑咐:“出去不能說聽過這個故事啊。”露露總是懂事地點點頭。
現如今,青蓮比夏建勳忙。她經常值好夜班,第二天還來不及補覺,就又被叫到急診幫忙,總是休息不夠。夏建勳看著她日漸消瘦,心疼得很。他會在休息日騎車去農村搞豬骨,搞羊奶,回來給妻女補養一下。其它能做的,也就是讓家裏多一點歡笑,算是苦中作樂吧。
小鬆鼠給露露帶來了很多樂趣。現在大家有經驗了,知道不能放養,也不能拿手去碰。他們給鬆鼠做了小家具,看它們吃桃核、嗑瓜子,往腮幫子裏拚命塞糧食,一會兒相親相愛,一會兒又上下亂竄地追打,十分逗樂。父女二人可以一看幾十分鍾都不膩。
露露在家的笑聲引來鄰居孩子的羨慕,他們整天也看不見自己父母的一個笑臉。他們對於夏家緊閉的門後有啥好笑的,都充滿了好奇。於是夏建勳偶爾也帶著鄰居孩子一起玩兒。其中他們同樓新搬進來的鄰居老劉一家有三個比露露大一點的孩子,正是當年青蓮治療不孕症成功的三胞胎:劉東、劉方、劉紅。
妹妹劉紅和夏露很快成了朋友,帶著兩個哥哥,經常來夏家遊戲。這對於內向膽小的露露來講,是特別寶貴的友誼。他們的父親劉大田是院子裏的總務科科長,沒啥文化,為人直爽講義氣,有時候會拿了酒過來找夏建勳喝。於是,夏建勳炒一碟花生米,一邊默默地抿一小口酒,一邊聽劉大田嘮叨對時事的不解。夏建勳不敢評論,也不敢出主意,甚至連搖頭點頭都不敢。好在劉大田人雖粗糙,可是心裏跟明鏡似的,他也不多問。夏建勳帶著他的三個孩子玩兒,也幫他寫思想報告,寫工作小結,間或也寫寫檢查,劉大田則認定夏建勳和青蓮二人都是他們家的恩人。
1966年8月底的一天,大院裏人聲鼎沸,紅衛兵開了誓師大會,就開拔了。沒過多久,劉大田跑到食堂,給他們修理電路,帶來消息:以哈軍工小將為首的紅衛兵,夥同地方上的“革命力量”,正在拆喇嘛台。夏建勳停下來正在削土豆皮的手,皺起來眉頭:沒想到這麽快。
一個多禮拜前,北京就有一個中學的紅衛兵發布了《最後通牒----向舊世界宣戰》,很快爆發了一群人在北京街頭瘋狂打砸搶的行為。隨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向全國報導了北京紅衛兵的“英雄事跡”,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充斥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席卷首都大街小巷”的報道。《人民日報》的社論為《好得很!》。從此,“破四舊”如一把烈火,迅速燃燒,席卷城鄉各地。
“喇嘛台”是哈爾濱中心地帶的地標式建築尼古拉大教堂的俗稱。這個由優秀俄國建築師設計的東正教大教堂,始建於光緒年間,是世界東正教教堂的代表作之一。它宏偉的格局、莊嚴的外表、精美的建築細節,一直是哈爾濱人心中的驕傲。
當年學建築的錢光庭被貶來到東北,一下火車就被尼古拉大教堂的身影所吸引了。他不知道去過多少次,描畫過多少次這個美麗的建築。每次和青蓮、夏建勳提到尼古拉大教堂,他的眼睛就會發亮。他曾經對夏建勳說過:“我不信教,但是每次坐在禮拜堂裏,都很感動。那裏麵的每一寸光線,每一處細節,都充斥著藝術與人文的光芒和溫暖。而建築采用卯榫咬合純木質結構,是人類建築智慧和力量的象征。”
夏建勳丟下土豆,對劉大田說:“走,去看看。”
他們倆騎著車來到廣場附近,發現有上萬紅衛兵正在對巋然不動的大教堂瘋狂進攻,圍觀者眾多。繩索、鏟車、消防車都用上了,但是也沒拆掉多少。人群裏不乏東正教徒,嘴唇哆嗦著默默禱告。也有人說:“主教恐怕要沒命了.....”
是什麽給了這些年輕人瘋狂的力量?是什麽奪走了他們可以思考的大腦和判斷力?是什麽引發了也許永遠都不會顯現的人性的惡魔?打砸搶、殺人放火、踐踏人格......如此集中地爆發在有著古老文明的大地上,為什麽?
那一刻,夏建勳很慶幸當年幫著舅爹爹逃走了。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處。希望他的所在,沒有這種難以置信的暴虐,沒有目睹瘋癲卻不能上前阻止的懦弱和無奈。希望他一走之後,可以逃脫對尊嚴的踐踏和對肉體的淩虐。甚至希望,他早就含笑九泉,沒有看見身後世界的千瘡百孔。那一刻,夏建勳對錢光庭的果敢歎服不已。他應該早就找到了心目中的一隅淨地吧......
當天半夜,見證了哈爾濱曆史變遷的尼古拉大教堂終於被毀殆盡。主教隨後在批鬥大會上被人在頭上套了鐵桶猛擊斃命。一群教徒在痛哭,另一群“教徒”在狂歡。
“爸爸,為啥要拆喇嘛台?”露露躺在被窩裏問床邊道晚安的父親。
夏建勳歎了口氣,說:“明天會有革命的理由讓你們學習的。但是,露露,記住了,尊重是一種力量,是一種慈悲,也是一種智慧。一個有智慧、有自信的人,會很好地尊重別人的,哪怕是不同的聲音。膽怯和私欲,會帶來瘋狂。”
露露眨眨眼睛說:“爸爸,我沒聽懂。但是我知道很重要。”
“那就好......這些話,你不需要記住。忘了吧。”夏建勳皺了皺眉頭,半晌,加了一句:“也別和任何人說,好嗎?”
十歲的露露輕輕點點頭,心裏一片悲哀。她看著爸爸鬢邊的白發,眼角的皺紋,握住他日漸粗糙的大手,很害怕會忽然失去他-----不少同學的父母就是忽然沒了的-----有的下鄉,有的被關,有的早上出門,再也沒有回來;有的,就自己去死了......
她很想投入父親的懷抱,告訴他自己很害怕。但是她知道,自己長大了,要懂事,不能在父親肩頭再添任何的壓力了。
夏建勳看著女兒大大的哀怨的眼睛,心裏難受。他抬手摸了摸露露的頭發,遲疑了一下,然後用手指背輕輕摩挲了一下露露的臉。七尺男兒,曾經出生入死,為理想鬥智鬥勇,如今徒有一身本領,也難以護住女兒天真純淨的快樂,心中的暗火把夏建勳的五髒六腑都炙烤得生疼。冥冥之中,他感到一股說不清的無邊黑暗正在向他們襲來,而他就算是拚盡性命,也或許無法保護妻女,那種恐懼,在女兒清亮的雙眼前變得無以複加。
“爸爸,你看我睡著再走好嗎?”露露怯怯地問。
“好,你閉上眼睛睡吧。我給你唱歌。”夏建勳在女兒床邊半躺下來,一手撐著自己的腦袋,一手幫露露掖好被角,開始輕聲唱到:
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為什麽這樣紅。
哎~紅得好像
紅得好像燃燒的火
它象征著純潔的友誼和愛情
......
這首電影《冰山上的來客》裏的插曲是露露最喜歡的。特別是喜歡爸爸的男低音唱給她聽。父親低沉寬厚的嗓音,不加雕琢的深情,在黑暗中流淌,將她小小的身體環抱,讓她瞬間感到了說不出的暖意和安全。這個她看不清的,卻充滿恐懼的世界,在歌聲裏撤退了,暫時給幼小的她留一片單純溫暖的棲息安睡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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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曾經的大教堂:
被毀於一旦:
透過夏建勳的眼睛,展現了可可細膩的筆觸和深刻的洞察力,反思了尊重,智慧和自信的重要性,在動蕩中保持理智和善良。
紅色造反團和八八紅旗戰鬥團,各地都有自己的組織和名號,那一代沒有真正的反思,導致今天----------
尼古拉大教堂是半夜被拆毀的。白天搞了很久都沒塌。
特意問媽媽,當年看沒看見尼古拉教堂被拆。。。
主教隨後在批鬥大會上被人在頭上套了鐵桶猛擊斃命。一群教徒在痛哭,另一群“教徒”在狂歡。————真事兒嗎?可可寫得好,讓俺心痛:))
“悍聯總”還是“炮轟派”————雖然第一次聽說這兩派,但不因陌生而意外。聽俺娘說,俺們那塊兒當時先有“紅二派”和“公社派”,後來“紅二派”還有好幾個分支,公社派也是,最後還有“逍遙派”。。。總之你拉幫我結夥亂象橫生,最後也搞不清誰是誰了:)
後來在一個度假莊園建了一個差不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