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usty戴著護目鏡,拿一條牛仔方巾係在眼睛下麵,遮住口鼻,穿著一件被油彩染得看不清底色的襯衣,蹲在院子裏給摩托車噴漆畫。先是上底色和陰影,各種色塊錯落有致,但是完全看不出他會噴出來什麽圖形。隻見他拿出硬紙板,用剪刀裁剪自己心目中的形狀,然後拿它擋在摩托車體前,再次噴漆。很快,底色上出現了有趣的圖紋。他退後幾步,審視著畫麵,看那寂靜的大海上升起來明月,墨藍的海水頓時被一道月色鋪陳出金色波紋的地毯。
然後,他拿起黑色噴漆,快速噴出來前景的幾棵大樹的剪影,其中兩棵大樹中間有個秋千,上麵是一個女孩子輕盈的身姿。她有波浪一樣的長發,穿著被月色暈染的紗裙,一雙腿伸向前方,姿態悠閑撫媚。
Dusty用最小號的噴針做了一些細化,這個作品就完成了。不錯,可以換來一小瓶嗎啡了。他心滿意足,很高興這個手藝有了用武之地。現在他的本事在他們摩托團裏盡人皆知。尤其是頭領Jason,很是佩服Dusty的天賦。他預訂了給自己鍾愛的座駕噴一個大老虎。
這批摩托黨龍蛇混雜,有修車的,專業飆車的,有嬉皮士,也有大學教授和警察,其中不少人是和Dusty一樣的退伍軍人。組織比較鬆散,但是都以Jason為馬首是瞻,聽他安排活動,計劃路線。有時他們就是去郊外兜風,有時也拉一下反戰標語,權當是社會活動。Dusty和他們混在一起,有人陪著暢快飆車,也有人提供嗎啡和大麻,很合他的心意。他隻要這兩樣,武器、烈酒和女人他都不碰。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頭痛有所緩解,但是對嗎啡的依賴有增無減。Maria的忠告沒啥不能理解的,但是Dusty似乎沒有力氣去執行。一想到下個月要去夏威夷參加Tom的骨灰安葬儀式,他就不知所措。他知道必須去,但是又害怕麵對他的墓碑和家人,更怕他們知道自己的狀況。
搞了一上午,Dusty有點頭昏眼花的。四月份的天氣開始熱了,他回到廚房,從冰箱裏拿了一瓶啤酒,仰著頭灌了進去。他覺得腦子有點遲鈍,心煩意亂,知道吃藥的時間快到了。於是他收拾了工具,吃了兩口剩下的三明治,然後吞下藥片,等待舒緩的一刻。反正周日下午沒事,正好可以睡覺。
不過,他才睡了沒多久,Maria就來了。Dusty氣急敗壞地打量著門口的人,然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Maria剪了一個新發型-----齊耳的發尾翻翹在胖臉兩側,薄薄的齊劉海,蓋住了眉毛,讓下麵的大眼睛更為突出。這個有點可愛的發型,讓她看起來更像是一隻留著金色劉海的貓。
Maria穿著暗紫色和淡棕色的格紋小外套,米白色的窄裙,足踏淡棕色的坡跟皮鞋。看到她顯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Dusty為自己的嘲笑感到有點愧疚,於是補救道:“你看起真不錯。”
剛才有點尷尬的Maria,這會兒開心了。她摸了摸打著卷的發尾,說:“你覺得怎麽樣?”
看她忽閃著睫毛,Dusty更是覺得她像貓。不過,他還是忍住沒笑,認真地說:“挺好的,不過你把我吵醒了,我有點不滿意。來吧,進來。”
Maria進門,掏出手帕擦汗,一陣甜香飄進Dusty的鼻子裏,忽然讓他想起碧芝曾經喜歡的“蜜桃味的洗發露”。那一刻,他迷失在記憶裏,痛楚的席卷,讓他毫無防備。
“嗨,你還好嗎?是不是剛吃了藥?吃了多少?”Maria的聲音把Dusty驚醒。
“沒事,我給你拿瓶啤酒吧?今天很熱。”
Maria接過來冰啤酒,喝了一小口,剛要說話,卻眨眨眼,又咕嘟咕嘟地連著灌了幾口啤酒,最終鼓起勇氣道:“你的頭痛好了不少,該把藥給戒了。”
Dusty點點頭,說:“我知道。挺貴的。”
Maria環視四周,說:“還沒太亂。看來你控製得還不錯。不過,真的要徹底戒掉。”
“好啦,護士小姐。天氣不錯,我帶你去兜風吧?”他第一次向一個女人發出這樣的邀請。
Maria一臉錯愕,看看自己的打扮,覺得不可能,但是又舍不得放棄這個邀約。很久沒有男人-----她是說認真、幹淨、品行端正的男人約她了。
“你換上我的衣服吧。”Dusty建議道。
於是,Dusty給換好衣服的Maria帶上頭盔,用橡皮筋幫她把褲腿紮緊,跨上摩托上路了。Dusty不用提醒,Maria一上車就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腰。在夕陽裏,他們一路開上了海邊的公路,安靜地在彎曲的道路上騎行。周圍車子很少,他們速度不快,海風溫柔,夕陽如血。Maria將頭側靠在Dusty背後,感動得要哭。
從小到大,Maria對男性的認知都很負麵。她父親是個大學教授,母親是個講師。父親在家有十足的家長威嚴,想罵人或者嘲笑戲虐,從不嘴軟。而Maria的哥哥則有樣學樣,從小欺負小他兩歲的Maria,說她肥,笑她蠢。以至於在Maria上小學之前,就認定沒人會喜歡自己了。於是,她就一直很少交到知心朋友,更別提異性朋友了。而她越是沒自信,越是成為被霸淩的對象-----在家裏和在學校都一樣。
那些曾經在她身邊打轉的男人,多半隻是想占她便宜,有的甚至要她倒貼。越是這樣,她的父親和兄長越是嘲諷她,認為她無論外表和大腦,都沒有得到家裏的遺傳,甚至“懷疑”她是媽媽和別人生的野種,或者是在醫院裏抱錯孩子了。
Maria在家人的質疑中考上護士學校,很早開始工作,從家裏搬了出來。跌跌撞撞的獨立生活中,她認定了自己將要孤獨一生。而她也認定了,獨身是她最好的出路。那些臭男人,不值得自己的溫存。
可是,她遇見了Dusty-----一個在傷痛中隱忍客氣的傷兵,說不清是什麽就一下子吸引了她。每天不由自主,她的思緒都圍著他轉,她的腳步自動帶她來到Dusty的家門口,雖然大多數時候,她並沒有勇氣敲門。也許,是他有力卻溫和,堅強卻軟弱的矛盾體吧?都說女人到了結婚生子的年齡,體內的母愛時鍾就會越來越清晰,直到被完美激發。
Maria靠著Dusty的後背,問自己:真的是到了那個時候?等來了那個人嗎?
他們倆在一個高坡上停下車,從路邊的小徑一直走到海邊,在岩石上坐下來。Dusty脫掉皮夾克,身上隻是穿著一件短袖衫。他兩肘撐在膝蓋上,雙手交握,胳膊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一言不發地看著地平線上最後一抹夕陽。他的臉讓晚霞暈染得很溫暖,頭發顯得更金黃了一點,眼睛的顏色變得很奇怪,好像是個半透明的玻璃珠。Maria偷偷看他,心裏酸酸甜甜的。
“海那邊就是遠東了。重慶、上海、香港、越南......我永遠忘不了,再也不想去的地方。”Dusty幽幽地說。
“不如在心裏造一個盒子,一個很精美的盒子,然後把那一段段生命放進去?”Maria看著天邊有一顆星越來越亮,心裏充滿了感動。“我一直有個習慣-----把生命中那些一旦想到就會刺痛的東西整理一下,分門別類放進心中的盒子裏。一旦我整理過了,給它們貼好標簽,放進去,再關好盒子,加一把鎖,心裏就會舒服很多。”
Dusty側頭看了看Maria貓咪一樣的臉,很是詫異她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卻也有需要埋藏的傷痛。Maria的目光迎了上去,她棕色的眼眸流動著天邊晚霞的光彩。
“試試看唄?”她眯起眼睛一笑,很有貓咪的媚態。
“別動!”Dusty忽然說。然後他抬手把Maria眼皮上的一根脫落的睫毛輕輕拿下來,給她看,一本正經地說:“掉進眼睛裏就討厭了。”
Maria順勢握住了他的手。
Dusty由著她握著,再次看向遠方,輕聲說:“咱們回去吧。”
回程的路上,Dusty感到背後緊緊貼著自己的溫暖身體,忽然鼻子發酸。上天給他的禮物猝不及防,太溫暖,太服帖了,就好像是從他曾經千瘡百孔的身體裏長出來的一片嫩嫩的、肥厚的幼苗一樣。他決定要拿血肉來滋養她。
那夜,Maria沒走。他們吃了剩下的意大利麵,喝了啤酒,在Dusty的小床上親吻愛撫。兩個人的份量讓小床發出來艱澀的抗議聲。
事後Dusty把小床的床墊拉下來,放在地上,鋪好床單,多加了一個枕頭,對Maria說:“早點睡吧,明天都要上班呢。”
於是,兩個人在小床墊上相擁而眠。半夜,Dusty醒來,看見月光把Maria的臉和肩膀籠罩得如黃油一樣溫潤,讓他不敢撫摸,生怕會在自己掌心的熱度下融化。她蜷縮著身體,依偎在Dusty懷裏,睡得好似一個胖嘟嘟的嬰兒,一個對整個世界都毫無戒備的嬰兒。那一刻,他心裏本來受了傷、結了痂的,最柔軟的部位充血複蘇了。他也忽然意識到,吃藥的時間被推遲了好久。不過,他的身體開始抗議,無奈之下,他還是起身到浴室,吞下了藥片。
當他回到臥室的時候,看見Maria半坐了起來,眼神哀怨地看著他。Dusty走過去躺下,把Maria再次攬進懷裏。Maria轉過身去不理他。Dusty用手臂和腿把她箍緊,臉貼著她柔軟的後脖子,忽然淚流滿麵。
“明天開始,我試著少吃藥......”他低聲說。
“好。”Maria克製自己的情緒,讓聲音聽起來不那麽發抖。
“下周日,我們一大群人騎摩托去山裏,你一起吧?”Dusty問。
“好啊。”
“記住換好衣服過來。”
“就穿你的。”
“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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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吃藥的細節我還真的是忽略了。謝謝指出。權當是他混不吝的違規行為吧。
有一個疑惑:Dusty剛剛吃了藥,就能開摩托車嗎?一般神經類藥物都要八小時才能開車吧?
可可這是給《如絮》填加小說的情感層次和複雜的發展向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