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建勳!”青蓮哄好露露睡覺,在伏案工作的夏建勳背後低聲“命令”道:“去廚房說話。”
夏建勳猛然轉身,瞪著眼睛,好像野地裏受驚的麅子一樣。他在台燈溫暖光暈的背景裏,怎麽看怎麽都是一副誠實的麵孔,讓青蓮暗忖:今天的鬧劇一定事出有因。
垂頭喪氣地跟著青蓮來到廚房,夏建勳在背後關上了門。
青蓮先沒說話,而是衝夏建勳伸出來一隻手,打開握著的拳頭,掌心裏是兩個領章。“說說吧,賊是如何與你達成協議的?隻偷軍服,不要領章?”
“他偷了軍服,摘掉領章扔了啊,我就撿回來了。我沒和他商量。不信你問他去。”夏建勳一副耍賴的樣子,讓青蓮又氣又笑。
“那他沒把自行車牌扔下來?”青蓮豎著眉毛問。
夏建勳一聽,心想:“糟了!舅爹爹賣車的時候,不會忘了把哈軍工的牌子給摘下來吧?”
“何青蓮同誌,你真的是做地下工作的好材料啊!”夏建勳笑笑說。
“你少嬉皮笑臉的。趕緊交代。”
“沒啥好交代的啊。我對那賊也不了解。”夏建勳拖過來一個軍隊發的小馬紮,想坐下來接著掰扯。
沒想到,青蓮在他一屁股坐下去之前一腳踢開了馬紮,夏建勳於是跌在了地上。
“哎喲,疼死我了。”夏建勳壓著嗓子叫道。
“還不說是吧?”青蓮真的很生氣了。
夏建勳爬起來問:“要嚴刑逼供?我就不說......不對,我沒啥好說的。”看他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青蓮覺得問題嚴重了。有什麽不能和她講的啊?
“你!怎麽沒把自己給丟了?!”青蓮一跺腳,眼淚就上來了。
“哎,你怎麽還哭了。好好好......別哭別哭。我錯了,我不該那麽粗枝大葉的。好啦,丟性命也不能丟靈魂。為了你,我性命也可以不要。”夏建勳說著就去摟青蓮,被她甩手擋開了。
“你不信任我。甜言蜜語有什麽用?”青蓮真的哭了。
夏建勳沒想到會這樣,本以為被罵幾句就算了。他皺了皺眉頭,垂下腦袋歎口氣道:“我本來......嗨,沒想到你的偵查能力這麽強啊。”
“算了,我不聽了。”青蓮抹著眼淚就要出廚房,夏建勳一把將她摟入懷中,任她掙紮兩下也沒撒手。
“你幹嘛!”青蓮靠在夏建勳胸前,哭了起來:“本來就困難,漢口要接濟,你的兩個戰友要接濟,這下可好。露露的衣服也都小了......”
夏建勳心疼了。他親了親青蓮的頭發,說:“對不起。是給了舅爹爹......”
青蓮在昏暗的燈光下瞪大眼睛,仔細看夏建勳的臉,似乎想辨別他是不是在撒謊。可是,她看見的是夏建勳眼睛裏無邊的悲哀。“舅爹爹怎麽啦?”她急切地問。
夏建勳握著青蓮的手說:“舅爹爹遇到麻煩了,你先別急,聽我說……”
待夏建勳把事情的原委跟青蓮講完,青蓮呆住了。她不能理解的地方太多了:舅爹爹不是舅爹爹,舅爹爹成了反革命特務,舅爹爹逃跑了……而夏建勳幫著他逃跑了!
“你為啥不早告訴我?你就打算一直瞞下去?”青蓮此時已經不是責問,而是對夏建勳保有機密的焦灼感同身受。
夏建勳歎口氣說:“唉,怕你著急。而且保密工作的原則就是能不告訴別人就不告訴別人。知道的人越多越麻煩。再說,明天肯定有公安局的人找你。如果你什麽都不知道,反而好。你呀,太誠實,不會撒謊。”
“就你會是吧?”青蓮嗔怪道。“舅爹爹一個人在外邊,能行嗎?”
“這一點我倒是有信心。舅爹爹是特工裏的佼佼者,對付那些人綽綽有餘。我就是擔心……”夏建勳撓了撓頭皮,打住了話頭。
“什麽啊?”青蓮焦急地問。
“我怕他想不開。”夏建勳的聲音很低。“運動開始幾年,好多想不開的人啊……”
青蓮沒出聲,隻是更緊地靠在夏建勳身上。半晌,她幽幽地說:“鄭立濤?他有家人嗎?”
夏建勳搖搖頭。青蓮眼淚汪汪地說:“我還是要叫他舅爹爹。”
“嗯。他父母在國外去世了。當年有個未婚妻,散了。和我一樣,都是孤兒。”夏建勳還沒說完,就感到青蓮抓緊了他的手。
“你是我的丈夫,是露露的爸爸,怎麽是孤兒?”
夏建勳感動地點點頭。
“對了!”青蓮猛然抬頭,把夏建勳嚇了一跳。
青蓮急切地問:“你的自行車牌不會暴露了你吧?”
夏建勳笑著拍拍青蓮的腦袋說:“你天生做特工的料啊……不怕,我相信舅爹爹會處理好的。”
“今天有人看見你去找他嗎?”
“路上有。不過那也正常。”
“我怕他們會為難你。”青蓮開始擔心了。
“沒事。沒證據。算了,不想了,睡覺去。”夏建勳說。
第二天,青蓮被醫院保安科主任叫過去問話,辦公室裏還有兩個公安局的人。一是詢問前一天的活動以及證人,二是警告她包庇反革命的也是反革命。當天青蓮的所有工作都被取消,讓她一個人在小屋子裏寫材料,詳細回憶有關假錢光庭的一切。
青蓮提筆,漢口小院子裏的煙火家常,日寇鐵蹄下膽戰心驚的日子,與開淼青梅竹馬的情誼,和夏建勳不期而遇的緣分和並肩作戰的經曆,還有她喜愛的大姐姐千夏和崇敬的英雄費先生......一幕幕的畫麵在心裏形成一股說不出的熱流,五味雜陳,濃縮成堵住胸口的一團亂絮。她握著筆,心裏惦記著夏建勳,估計他那邊也沒那麽容易過關。
夏建勳麵對的是一屋子人:首先,丟了軍服,要受批評。關於前一天的行蹤,最大的質疑是“為何臨時改主意,沒有去找錢光庭?軍服怎麽丟的?罩衣和棉襖一起丟的?”
“我騎車騎得太猛,買好東西以後就脫了,放在車子後麵,等快到了,發現沒了。於是回去沿路找了半天。耽擱了功夫,就想著不去了算了。”夏建勳流利地回答,認真地控製自己的微表情,看起來有點小緊張,但是很誠懇。
他被好好教育和嚴厲警告了一通,然後,一個負責軍紀的幹部宣布:“關禁閉48小時。寫檢查。等檢查通過審核,再補發軍裝。同時詳細報告有關反動特務鄭立濤的一切。”
“是!”夏建勳立刻跟著那個幹部去了狹小黑暗的禁閉室。心裏惦記著青蓮。但他估計肖冉和鍾常玉會給她捎信的,也就安下心來開始寫材料。在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裏,他想起來在國民黨監獄寫材料的情景。那些日子裏,青蓮的出現就是指路明燈,讓這個回憶充滿了特別的感動和溫暖。可惜,這次青蓮也不能來看自己了。還好,隻是48小時。
48小時之後,夏建勳從禁閉室出來,直接去上班,在半路上遇到了劉副院長,他對夏建勳點點頭說:“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放心繼續工作,青蓮那裏我也讓肖秘書打了招呼。”
夏建勳一時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去吧,給你一個小時的假,回家洗臉刮胡子。然後回來工作!”劉副院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走了。
夏建勳回到家,正好青蓮下了夜班回來,心疼地看著一臉憔悴的丈夫,急忙問:“你沒事吧?”
“應該,暫時沒事了。幸虧劉副院長打了招呼。不然這種事情可大可小。你沒事吧?”夏建勳急切地問。
“沒事了。醫院人手緊,立刻給我排了夜班。”青蓮拿起熱水瓶,往臉盆裏倒水,伸手摸了摸,歎口氣:“不熱了,你要不等會兒?我來燒水?”
夏建勳搖搖頭,接過來洗臉盆說:“沒事,我等下馬上還要回去上班呢。”
“沒睡好?”青蓮站在一旁看他帶著黑眼圈刷牙洗臉,心疼地問。
“沒睡好。露露這兩天在鍾常玉那裏?”
“嗯。沒辦法啊。唉,不行就全托吧?周末回家。”青蓮說。
“聽說馬上幹部下連隊的活動要展開了。我要是下連隊了,真的隻能全托了。唉,孩子還太小啊。”夏建勳最不願意看到托兒所門口哭泣的孩子了。
“我們還可能搞醫療隊去農村呢。這都是在折騰什麽啊?你們下連隊,就是個形式主義。”青蓮嘮叨著,開始快手快腳給他們倆下麵條。
夏建勳一邊刮胡子,一邊提醒青蓮:“這話你可別在外邊說哈。反右越來越厲害。地方上貼大字報都貼瘋了。不知道哈軍工的第一張大字報會是什麽事。對了,我馬上去北京出差。你要是值夜班,還得麻煩鍾常玉他們。”
青蓮把清湯寡水的麵條盛到碗裏,加了一點醬油、一點辣椒油,一小撮蔥花,拌了拌,遞給夏建勳。現在日子要過得精打細算一點,這蔥還是他們自己在花盆裏種的呢。
夏建勳看看時間不多了,趕緊吸溜了幾口麵條,忽然說:“哎,我倒是有個主意啊。你看看,青竹在漢口沒工作,心情又不好,不如讓她來哈爾濱吧?我幫她在院工廠找個臨時工沒問題。還可以幫手看著露露。她那麽喜歡露露,應該不介意吧?”
青蓮放下筷子,想了想,說:“這也不錯,還可以減少那邊的負擔。我寫信去問。行,你將功補過了。晚上我給你做好吃的。”
夏建勳帶好帽子,係好風紀扣,出門前看著青蓮說:“有你在家真好!”
一個多月後,青竹提著一個行李包,來到了哈爾濱。夏建勳給她在客廳裏安了一張床,周圍有高櫃子和布簾,形成了一個相對私密的空間。工廠的工作也找好了,在倉庫幫著記賬,也算是學有所用。她來之後,露露最開心,終於不用每天最後被家長接走,在家也總是有人陪她玩。姨媽很快成了她最親的人。
夏建勳這次去北京出差,驚聞陳院長身體出了狀況,擠出時間去探望。陳院長在家裏看到夏建勳很開心,大大表揚了他“超額完成任務”,非但按時結婚,還很快生了小孩。
“哈軍工能建起來不容易,你們好好幹!”陳院長拍拍夏建勳的肩膀說:“很快也許會有人事變動,你們第二梯隊的要好好配合領導隊伍的工作。”
“是!”夏建勳行了一個軍禮,和陳院長握手道別。哪成想,這就是永別了。陳賡大將在隨後的幾年中心髒病發作了幾次,於1961年去世,時年58歲。
這次北京之行,夏建勳在陳院長家遇到了總後勤部的一些領導。事後有人來詢問他是否有意離開哈軍工,調到北京工作。這個機會可是讓很多人眼紅的。可是夏建勳知道青蓮恐怕無法馬上調動,直接麵臨的就是夫妻兩地分居。他們的孩子還小,雖然有青竹幫手,可是沒有爸爸在身邊,總是童年成長的缺失。他們商量之後,決定放棄了。另外的原因,就是夏建勳對哈軍工有深厚的感情。可以說他是看著哈軍工從一磚一瓦建設起來的。他覺得自己在這裏,有說不清的成就感。
青蓮支持丈夫的選擇。雖然那個時代很多夫妻分居兩地,但是他們私下裏覺得無法接受。他們對這一輩子沒有太多的要求,其中最為重要的幾條之一就是能夠不離不棄,長廂廝守。
“你不要離開我。”那是新婚之夜青蓮的訴求。
“除了生命的無法掌控,我發誓陪你到最後。”那是夏建勳鄭重的承諾。
他們向來以為,在和平年代,如果夫妻感情好,做到這一點應該不難。
~~~~~~~~~~~~~~~~
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這集內容豐富,覆蓋麵較大。最後那段老夏的周到長情,讓人感動。青蓮真有福,讓俺娘那類“嫁錯郎”的女人,羨慕到嫉妒啊:))
她有時候給我做老美餐呢,也喜歡烤點心:))
先占座,吃飽了回來拜讀:))
實在是匪夷所思,可可好文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