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青蓮從睡夢裏猛地坐了起來,驚醒了夏建勳。他緊張地看了一眼旁邊嬰兒床上的女兒,還好,小家夥睡得正甜。
“做夢了?”夏建勳坐起來,摟住青蓮微微發抖的肩膀,低聲問。
窗口透入的月光下,青蓮臉上的淚痕清晰可辨,讓夏建勳心頭一緊。他趕緊拿手掌幫青蓮擦眼淚,摟著她輕輕晃動,在她耳邊一吻,道:“夢不算數的,別怕別怕。”
青蓮轉身摟住丈夫的脖子,低聲飲泣:“我夢見了桂花樹在流血......那麽高,那麽老的一棵樹,都似乎是有血脈、有靈魂的,可是被他們一根一根地鋸斷枝條,砍斷身軀,劈成木柴...... 感覺何家的命脈也被毀了一樣。”
“瞎說。何家隻要人都在,就沒有被毀。桂花樹也永遠長在咱們的心裏。”夏建勳勸慰著妻子,想到了自己家。曾經其樂融融的一個大家庭,父慈子孝,有財力有威望,卻在連年的戰火中消亡殆盡,隻剩下自己孤身一人。可是如今都和平了,按說不應該有這種家破人亡的危機感了。可是,他明白,青蓮和自己都有這種不詳的感覺。
“夏大哥,我睡不著。”青蓮說。
“咱們去廚房坐一會兒吧。”夏建勳給青蓮披了一件棉襖,自己穿上軍隊發的絨衣,一起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在廚房的小凳子上坐下來。夏建勳打開蜂窩煤小爐膛的鐵門,開始點火燒爐子。然後他在爐子上換了鐵圈,坐了一壺水。他知道青蓮胃寒,大半夜起來,應該喝點熱的。
爐火慢慢旺起來,本來沒有暖氣的小廚房也漸漸暖和了。窗戶上布滿了水汽,暈開了冰涼的月光,看起來有一絲包容憐憫的溫柔。
“我好擔心舅爹爹。”青蓮說。
夏建勳遞給青蓮一個熱氣騰騰的搪瓷缸捂在手裏,點點頭說:“我也是。這樣吧,明天周日,我早一點去舅爹爹那裏,和他聊聊。”
“建勳,這個形勢我怎麽越來越看不明白了。一會兒說是抓反革命,搞得人心惶惶的。一會兒又說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誰敢瞎說話啊?”青蓮的黑眼睛望著杯子冒出的水汽發呆。
“我們看到內部文件說匈牙利有反革命暴動。你聽說了嗎?”夏建勳問。
青蓮驚訝地看著丈夫問:“沒有啊,叛亂?”
“嗯。你不要外傳哈。就是十月底在匈牙利很多學生和市民開始反對蘇聯和他們的現行政府,後來占領布達佩斯,政府倒台,好多政治犯獲釋。成立了新政府,宣布退出《華沙條約》。不過,蘇聯出兵了。但是開始的時候沒有效果,撤軍後又再次出兵,形勢才扭轉。好多人死了,也出現了很多難民。”夏建勳撥弄了一下爐膛裏的煤,在青蓮身邊的小馬紮上坐下來。
“咱們國家不會亂吧?”青蓮壓低嗓音問。
夏建勳喝了口熱水,歎氣道:“聽說有不少地方,尤其是學生和學者有反對目前運動的質疑和抗議。不知道會不會引起大規模的反抗運動。”
“啊?反對黨的領導?不可能吧?”青蓮瞪大了眼睛。她那原本幹幹淨淨鴨蛋青的眼白上,血絲清晰可見。
“我覺得也不可能。匈牙利畢竟小。而且那些歐洲人喜歡鬧事,比較好鬥,動不動就能拿起槍幹一仗。中國老百姓不會的。現在社會上管得這麽嚴......”
青蓮眨眨眼睛,說:“我覺得黨的政策還是很......很有分寸的吧?不是有好多文件強調不要犯延安整風時的左傾錯誤,要抓反革命,但也不冤枉一個好人嗎?我還聽說對於技術人員、教授、工程師醫生等等要特別認真小心。要防止急躁。”
夏建勳搖搖頭說:“那是怕沒人幹活兒了!法律應該是一視同仁的,不能說誰‘有用’就另當別論。哪怕是普通民眾,也不應該隨便受到冤屈啊。而且現在的政策是可以收集材料在批鬥或抓捕之後,這個就太草率了吧。另外就是判刑的問題。還有不判刑卻勞改的。真的太亂了。”
“唉,都是我,搞得你也唉聲歎氣的。也許沒那麽嚴重吧。你看舅爹爹老老實實的,不也還好?”
“嗯。走一步看一步吧。對了,我要去北京開會。聽說陳院長身體不好,我想去看看他。你準備一張咱們一家三口的照片,我給他帶去。說實在的,當初是他臨門一腳把我踢到你的懷抱的。”夏建勳眯起眼睛笑了起來。
青蓮點了一下他的額頭:“你呀,沒人踢你,是不是就一直在原地打轉?到頭來還是我求婚的!”
夏建勳低頭笑著說:“我認輸,你是咱們家的領導,我為馬首是瞻,好吧?”
他說著就攬住了青蓮的肩頭:“咱們是不是可以給露露添個弟弟或者妹妹啦?夏沫對吧?男孩女孩叫這個名字都好聽。”
青蓮靠在丈夫肩頭,說:“嗯,我起的名字就是好聽。對了,我有個不孕症的病人,我給治好的。你知道嗎?生了三胞胎!”
“真的?好厲害啊。”
“你知道人家給孩子起什麽名字嗎?”青蓮先笑了一會兒,說:“叫東、方、紅!”
“哇,真......真巧妙啊。”夏建勳開玩笑道:“咱們再生他三個,叫太、陽、升!”
“然後咱們兩家的孩子就湊成一首歌: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嘿呦,他是人民大救星......”夏建勳輕聲唱了起來。
“哈哈哈......”青蓮笑得開心。夏建勳接著逗她:“也許生四個,可以叫‘呼兒嘿喲’!”
青蓮拿拳頭打他,被捉住了手,拉入他寬厚的懷抱。
在狂風驟雨的前夜,這一片篤定的深情,成為他們日後屢次回望時那遙遠卻持續不滅的溫暖安慰。
周日他們一家三口都起晚了。青蓮自責道:“哎呀,怎麽都九點了?今天好多事要做呢。露露,你怎麽也沒早醒啊?不餓嗎?”
一歲多的露露是個特別好帶的孩子,安靜、乖巧,總是笑盈盈的。夏建勳搶先一步把女兒抱起來,作勢拿胡子紮她。露露現在已經學會用稚嫩的小手蓋在爸爸的嘴和下巴上,一邊使勁往後推,一邊嘎嘎大笑。
“好了,別磨蹭了。今天你去把錢存了吧?昨天就忘了。”青蓮說完就想起來了:“今天周日,算了,明天你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去銀行和郵局。”
夏建勳一邊給女兒穿衣服,一邊答應著。
吃好早飯,夏建勳說:“我去舅爹爹那裏看看。你帶露露去找她幹媽玩吧。”
“嗯,你買點紅腸給舅爹爹帶去下酒。下午回來咱們要拆洗被子了,天氣暖和了。厚被子要曬一曬才好收起來。”青蓮囑咐道。
“好!”夏建勳出門騎上車,買了下酒菜,去找舅爹爹。剛一出門他就發現口袋裏還放著這個月的工資呢,不要搞丟了才是。不過,夏建勳自認一向小心,應該沒問題。
他頂著尚且有點冷的早春的風,一路往舅爹爹的住處騎過去。快到的時候,兩輛吉普車從他身邊呼嘯而過,夏建勳瞥了一眼,其中一輛掛著公安局的車牌。最近這種架勢的,都是去抓反革命的。唉,不知道又是哪家要哭天搶地了。
等他拐了個彎,卻赫然發現幾個人從吉普車裏跳下來,正往舅爹爹住的樓走去。夏建勳心裏一驚,憑他優秀的特工直覺,知道事情不妙。他把自行車往牆後麵的草叢裏一推,悄悄地靠近牆邊,正好可以聽到那批人的動靜。
一個人好像是從樓道門口跑出來,說:“錢光庭不在”。另一個人猛敲鄰居的門,隨後厲聲問:“知道錢光庭去哪裏了嗎?”
“不知道啊。老錢怎麽啦?”一個老頭問。
“錢光庭是潛伏特務,你們大家都聽好了,如果有人知道他的動靜,馬上報告公安局。這是通緝材料,你們人手一份!”
“喲,錢光庭,原名鄭立濤......天呐......”幾個鄰居開始議論。
夏建勳翻身拉起自行車,飛速向錢光庭平日裏晨跑的路線騎去。今天應該是錢光庭出門鍛煉晚了,所以現在還沒回來。幸虧啊!
在江邊夏建勳一眼看見衣著單薄卻滿頭大汗的錢光庭,正在壓腿休整。
“舅爹爹,舅爹爹,快上車!”夏建勳大喊。
錢光庭愣了一下,但是他和夏建勳兩個人都有豐富的地下工作經驗,隻需一個眼神,就感到了形勢的嚴峻。錢光庭毫不猶豫地跳上了夏建勳的自行車後座。夏建勳立刻拚盡全力踩了起來。一眨眼,他們就消失在一片矮小的居民區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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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這一章非常出彩。從青蓮的噩夢、夫妻兩人的溫情厚愛,到錢光庭被抓,再到夏對錢毫不遲疑的仗義的保住,情節多變,引人入勝,所喚起的感受也是百味雜陳啊。兩位黨的特工,竟然在黨的天下黨的懷抱中,又重新開始“偷偷摸摸”,暗中聯手從事“特工活動“,何等的諷刺啊。
沒說的,為可可狠狠滴點讚!!
錢終於出事了,可是在那個年代,夏哪裏有能力可以保護他呢?佩服夏救錢的果斷和勇氣。
一個小問好:青蓮為啥婚後還叫夏大哥?這集後麵青蓮叫他名字還比較順耳。
端午發才是發。給大家占座,等著可可發給俺們巧手媽媽做的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