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翔一早爬起來,疲憊地走向浴室。昨晚大意了,不該那樣出手去幫助Dusty。隻希望這兩個年輕人都沒有留意到自己揮舞木棍的動作。從昨天的表現來看,Dusty不像受到過訓練的特工。看一個人在性命攸關的時刻還把後背亮給襲擊者,沒頭沒腦地抱著女人,真是無可救藥。
他打開浴室的燈,湊在鏡子前開始刮胡子和手臂上的毛。搞好了之後,他對鏡子裏的人說:“江源翔太さん、がんばってください!”(江源翔太,請努力!)
然後他抿著嘴,用力地點了一下頭,喉頭發出克製卻有力的一聲“嗨以”。
今天去給Dusty請假,下班以後去探望,這個朋友是交定了。要混到他的美國人圈子裏。任何情報都是重要情報。在魏德邁訪華前,要摸清太多東西了。江源翔太給自己加油打氣。
自從武漢周邊陷落,中英文俱佳的江源翔太就接受秘密指令倉皇出逃,潛伏在上海,改名為江南翔。他們一群自認為是被帝國遺忘的武士,在上海有一張嚴密的網絡。一部分人從前是像江源翔太一樣的特高課的,一部分是老牌特務組織,例如梅機關的人。江源翔太的工作重點是在上海的美國人和美國駐軍。八月份就會迎來他們這幾年來最大最重要的行動----刺殺魏德邁。而且要把這次謀殺栽贓到中國人身上。希望美國人看到東亞的水有多深,及時撤走,永不踏足。他們估計共產黨也想做同樣的事情。那麽好吧,雙保險。
碧芝和姐姐前後腳地出了門。她今天趕著去醫院給媽媽拿胃痛藥。明天媽媽就會從餘姚回來了。這次媽媽去,是安頓了外婆,也順便看一下有沒有可能將來把家遷到寧波。上海恐怕很快不保了。還是鄉下安全一些。她知道章文岱有小公館。他們商量過了,到時候關掉影樓,遷到寧波。那個女人說要去香港,那麽就給她一筆錢,由著她去吧。
碧芝坐在黃包車上,手裏拿著把油紙傘。今天悶熱起來了,估計是要下雨。她心裏盤算著,要是醫院人不多,也許趕得及去李先生店裏取新做好的夏裝。她坐在黃包車上,看著喧鬧的街市,自己的世界還是那麽寂靜。有時候她會想,這樣也不錯呢。雖然聽不到,可是眼睛還是好的呀。自己出生在那麽好的一個家庭,比起街上隨處可見的乞丐不知道要幸福多少倍。而且她還有碧萱。這個雙胞胎姐姐從小就疼自己,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也許是因為自己有殘疾,碧萱什麽事情都先想到自己,從來不會和自己爭任何東西。她都不知道自己能為碧萱做些什麽。也許就隻能好好地照顧她,直到她嫁人了吧?
Dusty上午又休息了一會兒,後背的傷口愈發地疼痛,尤其是傷口比較深的地方。他在鏡子裏看到,似乎是有紅腫化膿的跡象。他整個人疲憊不堪,於是決定還是去一下大醫院,及時處理一下,昨晚那個牙醫真的是不行啊。
醫院人很多。除了普通百姓,還有夾雜其中的傷兵,坐在走廊地上,一片喪氣和痛楚。Dusty站在人群裏,有些不知所措,他還是第一次來中國的醫院呢。他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就在一個窗口前看到了碧芝。
她穿著褐色洋裝,領口袖口和下擺都有白色的勾勒。在亂糟糟的環境裏,她的臉上還保持著一貫溫婉鎮定的微笑。Dusty第一個反應就是想去到她的身邊,笑著看她的眼睛。可是昨晚發生的事情,讓他萬般難過。他忽然覺得愧疚得無以複加。他似乎能看到碧芝無聲的哭泣和震驚疑惑的目光。
Dusty咬著自己的嘴唇,眨眨眼睛,不由得忍不住眼淚。正在這個檔口,一個人從後麵擠過來,狠狠地撞到了他的傷處。這麽一撞,就撞出來他的兩行淚。那個人看了看他,大為詫異,白了他一眼,道:“娘娘腔,碰哭精。”
碧芝轉身出門,Dusty在後麵追了上去,他大聲喚著她的名字;而她,充耳不聞,款款行走。等Dusty追到門外,看見碧芝撐起來傘,過了馬路,招手叫了一輛黃包車,走了。
雨滴越來越急地打在Dusty的臉上,他就由著眼淚流。不知待了多久,他低下頭,問自己:接下來該怎麽辦?他要去找老王,告訴他一切。告訴他自己無法繼續這個任務了。哪怕讓他去打仗,殺人,他都不願意再繼續這個殘酷的遊戲。雨越下越大,他沒帶傘,就跳上了一輛電車。背後疼,坐不了,於是頂著車廂的天花板站著,搖搖擺擺,看著外麵灰暗雨絲裏的大上海,呼吸著參雜著塵香的潮氣,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碧芝在李先生的裁縫鋪前收起來傘,插入一個大瓷瓶裏,推門進去。李先生先滿臉陪笑地走出來,仔細看看,確定是碧芝,然後拿紙筆,在上麵殷情問候:
我今早告訴碧萱衣服好了,我還以為是她來拿呢----李先生寫到。
“你今早碰到碧萱了?”碧芝沒明白。
李先生愣了一下,忽然冒汗了。哎,好險,章碧萱在Dusty那裏過夜的事情應該不會自己告訴碧芝的。差點說走嘴了。於是他趕緊寫:她是早上去看望Dusty的。
寫了之後,李先生又冒汗了。他很想拿橡皮擦去那一行白紙黑字,可是晚了。
看Dusty?他病了?-----碧芝的敏感讓李先生害怕。
李先生骨碌了一下鏡片後麵略微突出的眼球,決定不能一再撒謊,於是選擇了有限度的誠實:對啊。
碧芝呆呆地看著李先生,然後在紙上急急寫到:你給我個地址好嗎?
壞了壞了!李先生心裏急,可是沒辦法,還是寫了地址。
沒想到一向溫文爾雅的碧芝粗魯地撕下那一小條紙,奪門而出,傘也沒拿,叫了車就沒了蹤影。李先生急了,趕緊打電話,想警告一下Dusty,無奈家裏沒人接。他歎了口氣,心裏說:看看你的命如何吧。誰叫你兩個女孩都招惹呢?
Dusty下了電車,疾步跑回公寓,馬上找出紙筆給老王寫信。
信裏的內容看起來是詢問房屋出租的信息。這是他們約定的請求緊急聯絡的格式。他自己知道這樣很不專業,不是個優秀特工應該做的,不由得慚愧起來。於是他又把信給燒了。
背後的傷口更疼了。剛才跑了一趟醫院,什麽也沒幹,還淋了一場雨。他換下濕漉漉的衣服和幾片自己夠得著的紗布,渾身酸痛,倒在了床上,覺得一下子火熱地發起了燒,很快昏沉沉地睡去。
睡夢裏,他反反複複地看到了碧芝寂靜無聲的背影,怎麽也追不上,伸手老也抓不著。他盼著她能在下一秒回頭,但是那下一秒無限地被夢拉長......
“咚咚咚......”
那是鼓勵自己飛奔過去的戰鼓嗎?
“咚咚咚......”
那是老王對自己的敲打嗎?
“咚咚咚......”
Dusty忽然醒了,豎起耳朵一聽,是敲門聲。然後很快是房東太太硬邦邦的拖鞋刮打地板的聲音和她的煙酒嗓:“麽寧來嗨!儂伐要再敲啦。儂伐斯早晨光剛剛跑的?矮油,現在的小姑娘嘎結棍啊......脾氣急得來......”
碧萱又來了?Dusty迷迷糊糊披上浴衣,跑過去開門,猝不及防看到一臉惶恐的碧芝。房東太太正站在她旁邊大聲說:“儂曉得吧,伐好留宿過夜......”
“曉得,曉得。打攪了,李太太。”Dusty一把將碧芝拉進屋,在身後關上了門。
攥著碧芝的手腕,像是有一條高壓電流通向Dusty的心髒,他一把將碧芝擁入了自己的懷抱。
“曉得了就要守規矩!”李太太還沒盡興。
Dusty在李太太漸行漸遠的抱怨和拖鞋聲裏,鼻子發酸,將臉埋進了碧芝芬芳的秀發裏。
碧芝驚慌之下,舉著兩隻手不知道往哪裏放。但是她感到了Dusty的肩膀發著抖,胸膛快速地起伏著。於是她的手找到了他的後背,緊緊地擁住了。不過兩秒鍾之後,她猛地推開了他。
她漂亮的眼睛汪著淚譴責起來:你病了怎麽不告訴我?!
看到Dusty的睫毛上一圈細小的淚珠,碧芝心疼了,她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天,這麽滾燙。
她拉起Dusty的手,把他塞回床裏,按著他的肩膀讓他躺好。Dusty忍著背後的傷痛,仰麵躺在床上,不敢動。碧芝從提包裏抓出紙筆,快速寫到:我去李先生店裏拿衣服,才知道你生病。你去看病了嗎?是受寒氣了?有沒有吃藥?
然後她把小本子推到Dusty鼻尖前。
碧芝什麽內情也不知道。她全心全意都在自己身上,這讓Dusty更是難過。他點點頭,算是回答了所有的問題。
碧芝又在紙上寫:還有什麽地方不舒服?餓不餓?
Dusty又慌忙搖頭。看到碧芝柔美的眼神,他抓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嘴唇上,緊緊地皺起眉頭閉上眼睛,希望關閉眼淚的出口,讓它們全都流進鼻子裏。
碧芝由著Dusty握著手,一動也沒動。半晌,她看到Dusty抬起眼簾看向自己,眼神裏盡是委屈和無奈,像是一個乞求媽媽不要責罵的孩子。碧芝把手抽出來,給Dusty掖了掖被角,拂開他額前的一縷頭發,笑了。她在小本子上寫:我去給你煮點粥。
Dusty看著碧芝到廚房忙碌起來,就咬著牙把身體側了過來,他感到傷口有一部分裂開了,正滲出血水,但是他不敢動。
碧芝端過來粥,喂他喝。
“咚咚咚”,又有人敲門。Dusty不想去管。
“Dusty,你在嗎?”是碧萱。
Dusty驚得嗆了一口,咳嗽起來。他拚命忍住,不敢大聲咳,臉被憋得通紅。這種窘狀是他的職業生涯裏沒有遇到的。在他的個人生活經曆裏也前所未有。聽到碧萱敲了幾下,放棄了。Dusty不由得出了一腦門子汗,心想:幸虧房東太太沒過來。
碧芝渾然不知,給Dusty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帶著溫暖的笑意,專心地喂他喝了小半碗粥,又裏裏外外收拾妥當,就在小本子上寫:天要黑了,我得回家了。明天來看你吧。好好睡覺,記得多喝水。
Dusty拉住她的手,依依不舍地看著她。碧芝就臉紅了,低了低頭,順了順頭發,咬了咬下嘴唇,然後笑著抽出手,起身離開。
她打開門,發現門口一個提袋,裏麵是餐館外賣的食品。她拿進來給Dusty看,後者聳了聳肩,表示不清楚。
碧芝把食物一盒盒拿出來,眼光問Dusty要不要吃一點。他搖了搖頭。於是碧芝把它們一股腦兒地拿到了廚房。在收拾袋子的時候,她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
Dusty,
很遺憾沒見到你。希望你今天感覺好一些了。我明天上半天學,然後馬上過來陪你。昨夜沒回家,碧芝已經生氣了。我沒敢告訴她在你這裏過夜的事情。今天爸爸回來,我跑不出來。
想你,
碧萱
碧芝很快又讀了一遍,腦子終於轉過彎來。她感到一陣子暈眩。抓起那張紙條,她徑直走到Dusty的床前,看他一臉緊張地靠在床頭,就把紙條拍在他身上。
Dusty拿起來一看,慌了神,他去拉碧芝的手沒拉到,因為碧芝揚起手很快速地扇了他一巴掌。
也許是留情,又或許是碧芝本來就順良,那一巴掌不過就是四根手指在麵頰上掃過。但是卻代表了碧芝堅決的態度和無邊的憤怒。
“碧芝你聽我說......” Dusty一急就忘了碧芝根本聽不見。他跳下床來,抱住碧芝,在她後背用手拚命拍打摩爾斯密碼:相信,相信我......
碧芝掙紮起來,Dusty卻抱得更緊。碧芝氣了,狠捶了幾下他的背,正打在傷口上。Dusty在刺痛之下,咬牙忍住了呻吟,卻忽然清醒起來。他差點就陷落了,差點就要對碧芝把自己的身份和任務還有一堆的委屈和盤托出。
就差那麽一點點,他嚇出來一身汗。碧芝得著空子,從Dusty懷裏掙脫出來,抓起手提包,扭身跑了。Dusty跌坐在床上,雙手托住頭,幾乎要哭出聲來,心疼、懊惱與羞愧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他狠狠地告誡自己:這一切不專業的舉動必須盡早結束。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一個男人說:“和碧萱吵架啦?”
Dusty抬起頭,看到麵前站著江南翔。
~~~~~~~~~~~~~
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回複 '悉采心' 的評論 : “經過幾次規避後,姐倆同愛一男的真相,還是被那張紙條引爆了。可可好橋段,到家裏讚一個!”
我原來也在想呢,高潮,天哪!可可太會寫了。
菲兒家高朋滿座,很好玩。
等著大家一起收拾江源翔太吧。
這段曆史非但是Dusty一生之痛,而且改變了他。那個時代的災難,其實改變了很多人。
經過幾次規避後,姐倆同愛一男的真相,還是被那張紙條引爆了。可可好橋段,到家裏讚一個!
可可休假了?不是回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