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影液、停影液、定影液,衝洗液。
Dusty在壁櫥暗房裏將四個盆子注滿藥水和清水,為到了上海以來的第一次衝洗膠卷感到無比興奮。
他小心地把夜光手表摘下來,放在外麵,走進壁櫥,拉上門,又放下厚厚的門簾,打開一盞紅色的小燈。固定膠卷夾,抽出來膠片,放入顯影液裏。紅色的昏暗中,他看到底片裏的人形逐漸顯露,眼前似乎又看到了章碧萱亮晶晶的深邃的眼睛。她的目光自信又俏皮,炙熱而犀利,能夠瞬間穿透人心。
而紅鳥攝影社櫥窗裏照片中的女孩,一樣有著美麗的眼睛,卻盡是略帶無助的柔情,讓人一看就被激起一股保護欲。那眼神中還有一種距離感,不由得讓人敬畏,Dusty時常琢磨,又時常迷失。
心裏默數著時間,Dusty把膠卷放入水中清洗停影,接著移入定影液,最終再次漂洗,然後他把膠卷用小木夾掛在繩子上。搞好一個膠卷,他開始做第二個,那上麵很多都是第一天來上海拍攝的遊行示威和各處貧民百姓的生活場景。上海這個大都市,被金錢和權力全方位地分割成好多的層次。高級公寓裏摩登女郎電梯出入,蘇州河畔還有不少婦女洗衣洗菜。美軍在跑馬場打高爾夫和橄欖球,乞丐挑夫在碼頭邊的後巷裏席地而眠。
他又想起來自己在昏暗小巷裏打的一架。美國人就這麽招人恨嗎?那麽多美國軍人,就像他父親一樣,背井離鄉,在中國浴血奮戰,抵抗日軍,救百姓於水火,難道老百姓不知情嗎?抗日戰爭剛剛過去,中國的內戰又打響了。中國,真是多災多難的土地啊。
每次在暗房紅色的燈光下工作,Dusty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寂寞。那種紅光似乎是讓人浸沒在稀釋了的血水中看世界,帶著說不出的悲憫。就像是現在的上海,大戰將至,雖然還有歌舞升平,還有握著可口可樂瓶子恣意淺笑的女孩,但是一切看起來已經是悲劇的調子了。
Dusty熬了一夜,把一卷膠片都洗印出來。第二天一早,他正好可以在李先生出門之前給他看樣片。
“喔,太了不起了!你們配合得太妙了。這些照片都是雜誌封麵的水準啊。你別說,這個章小姐可以當電影明星了。”李先生由衷地讚歎道。
“那我的工作就算完成了?我把底片給你,你去找人放大吧。不過章小姐說了,不能找章K攝影。”
“她告訴我了。我正在犯愁呢,她還說她的照片不可以放在櫥窗。怎麽沒早說啊,我是可以放在樣品目錄冊裏,但是太可惜了呀。”李先生抱怨道。
“可以放大放在店裏嗎?”
“可以。就是特別想放在櫥窗啊,你想想,這麽好的照片,不要給我帶來太多生意喲!”
Dusty想了一會兒,說:“我倒是有個主意。”
李先生推了推眼鏡,瞪著眼睛興奮地問:“快說說看。”
“可以取照片局部,這樣既不暴露她的臉,又可以突出衣服的質感和細節。對了,我還拍了不少背影,尤其是陽台上她看著街景的,很有味道。”
“太好了,太好了!你們搞藝術的就是厲害。”李先生喜出望外。
“這樣吧,我裁剪出一些樣片,你讓放大的人照著做就是了。”
於是Dusty選了幾個局部:仰頭喝可樂的一張,突出大衣領子和袖子的細節;一手夾著香煙看向街景的背影,突出大衣腰身的裁剪;Dusty最得意的一張,是章碧萱透過喝空了的可樂瓶子看向鏡頭。她美麗的眼睛在玻璃瓶子後麵若隱若現,和精致的唇妝相得益彰,袖口的蕾絲細節和背景裏虛化了的低胸婚紗款式不經意地散發出浪漫迷離又俏皮甜美的溫情。
幾周之後,李先生告訴Dusty鋪子櫥窗搞好了,讓他有空去看看。在一個薄雪的下午,Dusty向李先生的鋪子走去。遠遠地,他看見一個年輕女子,身穿灰藍色的收腰長大衣,戴著寬簷呢帽,正站在櫥窗前專心地看那些照片。Dusty乍看之下,以為是章碧萱。
待他走近了,玻璃反光讓裏麵的照片模糊起來,而那個女孩的臉龐卻被清晰地反映出來。站在街對麵的Dusty看呆了:這是紅鳥攝影社櫥窗裏的女孩。她仰著頭,麵含溫暖的微笑,目若晨星,含蓄但清亮。
忽然,那女孩通過玻璃反光看到了呆立在街對麵的大個子洋人。他穿著翻毛領子的皮夾克,粗呢褲子和馬丁靴,背著個大大的袋子,頂著一頭赤辣焦黃的頭發,渾身上下散發出來一股滿不在乎卻又執著堅定的氣息。她發現他也在看自己,立刻害羞地移開目光,但又忍不住好奇,微微地轉頭側身,半抬起眼簾瞟了一眼。
Dusty拔腿過馬路,差點讓車給撞上。司機伸出頭大叫:“洋缺惜(洋傻瓜),馬路都伐曉得哪能過法子!”
女孩子回轉過頭,麵對玻璃櫥窗,看著反光裏映出來Dusty一臉懵懂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Dusty穿過馬路走過來,正好看見章碧萱從旁邊店鋪走出來,手裏拿著點心盒子,衝他招手:“嗨,布先生!”
Dusty頷首致意道:“章小姐好。”
章碧萱看了看Dusty,又看了看窗前的女孩子,對Dusty笑著說:“這是我同胞妹妹碧芝。”
碧芝低頭一笑,算是打招呼。隨後,Dusty驚訝地看著碧萱用手語和妹妹說了兩句。然後她看向Dusty道:“我妹妹是個聾啞人。小時候外傷和高燒引發腦部問題,失語失聰了。她隻能聽到一點點聲音。”
章碧芝緩緩舉起戴著細皮手套的雙手,對著Dusty打了幾個手勢。Dusty自然看不懂手語,但是他在碧芝的眼睛裏看到了如絲稠般柔順的暖意。
章碧芝剛才在玻璃反光裏沒有看清Dusty的模樣。現在隻需一瞥她就看清了,他灰藍色的眼睛裏居然有淚光閃動,那按壓不住的感情似乎是久別重逢,又似乎是失而複得。她的心開始突突地跳,不得不轉身對著姐姐用手語說:“咱們回家吧。”
Dusty和章碧芝短暫的會麵就這樣畫上了句號。但是他倆都知道,奇特塵緣,隻是開始。一個無聲的開始,一個連任何語言都顯得多餘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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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我家樓底下的鄰居就經常洗,偶爾去進去看,黑乎乎的.
"洋缺惜",哈哈哈,可可太厲害了,我都不知道這幾個字怎麽寫,上海米道濃!:)
不完美的美人一向是可可的主角,難怪碧芝讓Dusty動情難忘,我見猶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