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終於到達妙瓦底的時候,正是黃昏時分。憶江把車停好,我們在一個小旅店稍作休整。
“咱們夜裏出發。爭取黎明前渡河。”他一邊收拾行裝,一邊對我說。
“那你還要再次渡河回來?”
“那倒不用。我可以正常入境。我就是不放心你自己過去。河水不是特別深,但是有暗流和不少礁石,需要特別小心。有不少偷渡客在那裏喪命的。我有經驗,帶你過去我就放心了。在泰國也需要做一些安排。”
他看我站在那裏不動,說:“先睡上一覺,然後吃飽了再出發。來,別多想,養精蓄銳。”
看到憶江倒頭便睡,我也和衣而臥,在溽熱的小床上輾轉反側。聽他剛才講的,我們應該在泰國就要分手了。真的舍不得他啊。以後的路就要我自己走了。和憶江在一起的兩天,我從他身上汲取了很多勇氣和力量,希望我今後也能這樣勇敢和冷靜。想到這裏,我閉上眼睛,強迫自己進入睡眠狀態,休養生息,迎接未來更多的挑戰。
我們按計劃入夜出發,到達河岸的時候是淩晨三點多。那日滿月,天空有雲。隨著月亮穿雲而過,河麵時而漆黑一片,時而如一條發光的銀帶。雖然天氣還是濕熱,河水已經開始冷了下來。我們在岸邊把做好防水措施的攜帶用品都緊緊地綁在身上,戴上憶江提前準備好的簡易機車頭盔,說是萬一撞到礁石上,可以保護頭部。
踏入水中的一刹那,我覺得自己踏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空間。隨著河水漸漸地漫過我的胸膛,我感到命運之手穿過恐懼的黑暗正向我伸來。它要一把抓住我,但是抓住以後會把我拋向何方呢?
我們很快接近河流中心,一旦腳下無著落,河水卻忽然變得湍急。在不斷的湧動中,我也感覺到水麵之下時時出現的暗流的力量。憶江離我很近,瞥到他的身影,讓我大為安心。可是似乎遊了一陣子,還是在河流中間沒有向對岸行進多少。
很快我就發現,我們其實是一邊拚命向對岸遊,一邊隨著河水向下漂。忽然我看到下遊不遠處一個巨大的礁石,河水在此變得湍急。憶江叫了一聲“小心”就從我眼前消失了。我死盯著那塊大石頭,用盡力氣總算是避開了它。過去之後,河流平靜了一些,我四處看不到憶江,著實擔心起來。好在不一會兒月亮從雲彩裏鑽了出來,我在不遠處看到了憶江的腦袋。他正在奮力向我遊過來。
我遊過去和他會和。我們一邊喘著粗氣,一邊隨著河流向下漂,忽然感到落差極具增大,隨後一個巨型漩渦把我們卷了進去。我驚慌失措的時候,感到憶江一把抓住了我。我們隨著波濤一起翻滾起伏,頓時感覺失去了方向。我覺得周遭的一切都消失在壓力和轟鳴之中,慌亂間嗆進去好幾口水。但是我知道憶江死也不會放棄我。
不知多久以後,我們驚訝地發現被水流衝到了接近對岸的地方,河水稍微平緩了一點。但是還沒等我透夠氣,一個浪頭卷過來,我又失去了平衡,這次感到是把我向岸邊的一大片礁石甩過去。來不及反應,我已經被憶江抱住,在沉痛撞擊前的一秒鍾,他擋在了前麵。
幾次翻滾,我也被磕得生疼,但萬幸的是,我們被礁石擋住了。我們倆攙扶著彼此,慢慢爬上對岸,一下子倒在了河灘上。猛喘了一陣子,我坐起身,看到憶江麵帶痛苦地想要坐起來,趕緊過去扶住了他。
我們檢查彼此的傷勢,謝天謝地,因為背後有緊緊纏在身上的包袱,擋住了致命的撞擊。但是憶江的左上臂被礁石碎片劃傷,鮮血正汩汩地往外冒。我一下子慌了神。
“背包裏有繃帶。”憶江咬著牙簡單地說了一句。
我手忙腳亂地拆背包,翻出來繃帶,為他緊緊地綁上。
收拾停當,還不到五點鍾。我們在一片晨霧裏穿過密林,走到公路旁邊,搭上最早的一班車,順利進入小鎮。
憶江帶著我來到一個鎮邊的小竹樓,一個年輕女子匆匆跑了出來。她身材婀娜,長發垂肩,麵帶欣喜地對著憶江說:“Wai,迪延。”
憶江後來告訴我,泰語裏的“迪延”是“江”的意思,也是他的一些泰國朋友給他起的名字。
看到那女孩雙手合十,拇指碰著鼻尖,食指點到眉心,非常尊重的樣子,令我對泰國這片土地頓生好感。
“這是Malee, 我的泰國妹妹。這位是遠空,我的中國兄弟。”憶江為我們介紹彼此。
我學著她雙手合十還了禮。
我們隨著Malee進入竹樓。坐下之後,我迫不及待地檢查憶江的傷勢。看到他的血已經浸透了繃帶,Malee不由得輕聲驚呼,然後立刻拉起憶江到旁邊的一個小房間。憶江告訴我,Malee以前是護士,現在隨著哥哥在小鎮生活,平時經常給當地人療傷治病。
我坐在房間外麵的椅子上,透過珠簾,看到憶江脫去上衣,閉著眼睛,咬緊牙關,右手攥著竹椅邊框,一動不動任由Malee給他清洗傷口和縫針。我的心跟著疼痛。這次要是沒有憶江,也許我就沒命了。
Malee給他處理好傷口,拿毛巾給他擦了擦額頭的汗,然後一隻手蓋在了憶江的手上。憶江抬頭看了看Malee,笑了一下,很快把手抽了出來,起身走出了小房間。
我看到憶江身上新舊疊加的好多傷疤,忍不住對他說:“哥,你和我一起走吧?這裏太危險了。”
“你知道嗎?Malee以前有個很幸福的家庭,但是父母和丈夫都被毒梟殺害。現在哥哥和我們在一起戰鬥。這樣的家庭很多。那些害你害我的人手上都沾染著這些普通人的血債。不除掉他們,天理不容,也永無安寧。”
“但是這種人會層出不窮的。你們怎麽除得幹淨?”
“我們也是有組織的。這個不和你多說了。A局也不會任由我四處亂跑的。也許,等二十年保密期過了之後,我可以回家吧?當然,如果那時候我還有一個等著我回去的家。” 憶江說著垂下了眼睛,眉峰稍蹙,喉結一跳,默不作聲。
“你這是說的什麽話?我們當然永遠都等著你回來。”
“我明白。可是,我也希望你大嫂忘了我,重新生活。豆豆也需要一個父親的關愛。可我目前給不了他......”憶江神色黯然。
“也許大嫂一輩子心裏都放不下你啊!”
我第一次看到憶江堅毅的目光讓淚水籠罩。“這個不是我的選擇。看命運如何安排吧。不論她怎樣做,我都祝福她。但是這輩子,她是我的唯一,在我心裏,沒人可以取代。”
他的悲哀,他的疲倦,他的失落和渴求,是留在我記憶中最後的形象。相比他的力量和鬥誌,這個更為真實的卻很少示人的憶江讓我一想起來,就有錐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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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真的啊,還有這麽多說道,可可會接著把他們寫到情節裏?
這兩天我閨女放假回來了,拉我出去做吃貨,所以晚上才能上來看:))明兒見!
這個更為真實的卻很少示人的憶江讓我一想起來,就有錐心之痛。——最後一句特別好,讓憶江可敬可佩之餘,更為可親,更加豐滿和立體:)
這集不好寫呢,可可一定很擅長遊泳,才能把水中的細節寫得這麽真切揪心。可可一定去過泰國,才對當地的民俗信手拈來。但假如我都猜錯,那麽說明我本來想寫的就更對了:代入感很強的情節描寫,不一定是來自你的經曆,但一定是來自你的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