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江看來經常來這家小餐館。老板熱情招待,端上來一大托盤的食物。我看到麵前花花綠綠的一桌子,實在不知道從何下口。緬甸盛產各種熱帶水果:山竹、榴蓮、木瓜、荔枝、芒果...... 很多菜裏麵都有新鮮水果,不但口感甘甜而且煞是好看。但是緬甸菜酸辣居多,油炸的也多。憶江非常細心地給我點了魚湯米線和椰漿魚露燉雞,特別關照不要辣椒。他自己則吃得很辣,看來在東南亞已經是入鄉隨俗了。這頓飯不能說有多合我的口味,但卻是這一段時間吃得最舒心的。
“我能問你為什麽要出走嗎?”我不忍心用“叛逃”這個詞。
“我早說過,我感到很失望,很疲憊。但最終他們非但阻撓我的工作,還炮製罪名欲置我於死地。我不得不走。這次也是我連累了你。他們等著釣魚,釣不到的話恐怕你要受更大的罪,甚至搭上性命。他們這麽幹,是為了報複我,也為了殺雞儆猴,讓我這樣的人以後投鼠忌器,甚至和他們同流合汙。當然,也是為了怕我泄密。我的保密期二十年,他們不會讓我到處亂跑的。”
“真沒想到有這麽亂啊。”
“亂象一直都在,因為特權一直都在。但是改革開放以後更亂,尤其是南方。你看中緬邊境這一帶,走私黃金、玉石、象牙,販賣人口、毒品。賭玉石的和博彩業裏麵,不僅僅是當地的犯罪份子、武裝力量和金三角的大毒梟,很多內地高層子弟有份的。那些人以前就是搞紅頭文件,靠關係圈地圈物資發財,現在一些人和國際犯罪集團也有瓜葛。現金、物資、幹股、國外存款、房產的誘惑你知道有多大嗎?不少人連烏紗帽都不要了。你得罪的劉書記跑了,比他更大的也跑了。”
我震驚之餘,不由得替憶江擔心:“那你會不會有危險啊 ?”
“所以我不能露麵。兩個官二代參與販毒,其中有個是你認識的劉景龍的兒子,還有一個是紅二代程力的兒子。那個集團剛剛被我們一網打盡,他們丟了性命,我們幾個也上了他們一夥的黑名單,被那些和他們一直勾結在一起的黑幫追殺。”
“哥,難道你還在追查他們嗎?”
“對。隱患不除,我們和家人就一日不得平安呐。我也許會和國際打擊犯罪組織合作,他們需要我們。東南亞好多善良淳樸的普通人,被逼得家破人亡。他們也需要我們。”
我沒想到,趙憶江在備受打擊以後,還是這麽一個理想主義的人。我自己覺得和他的差距太大了,我有些不能理解他。以他的能力,隱姓埋名可以安度一生的。
“那大嫂知道嗎?”
“知道一些。但是......我希望他們有百分之百的安全。所以......”這是憶江今天第一次語塞。“所以,我們其實在她帶著豆豆出國以前就悄悄離婚了。一來她比較容易辦簽證;二來,我怕......我怕時間久了......我希望她有重新選擇的自由......再說,我現在的狀況不知道要持續多久。我什麽也給不了她。除了自由......”他說不下去了,拿手搓了搓腦門,然後雙手緊緊交握著,盯著桌麵。
“他們......還好吧?”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
憶江抬起眼睛看看我,微笑著說:“他們很好。豆豆在歐洲上學適應得不錯。很好......”
我看到他脖子上掛著的一個吊墜,好像是一塊鐵片。他看見我的目光,笑著說:“這是我當年打仗負傷的時候從身上取出來的彈片。我和你大嫂一人一塊。”
他撫摸著吊墜,眼睛裏淚光閃爍。我的心痛極了。
“今天見到你真好,遠空。有機會嘮一下家常。”憶江抿嘴點了一下頭。“吃好了嗎?咱們出發吧。”
憶江說的偷渡路線是從緬甸克倫邦妙瓦底市與泰國湄索的界河遊泳過河進入到泰國。我們需要先從木姐開車過去,大概要一天兩夜的時間。我會開車,所以我們可以輪流開,輪流休息。憶江在路況比較好的地方讓我開,他則在旁邊睡覺。不過他好像有第二雙眼睛在幫我看路一樣,一旦路麵情況不好或者進入不太好開的路段,他就會一下子醒過來,有時還伸手幫我把一下方向盤。而當他開車的時候,我則睡得特別踏實。
兩個人都醒著的時候,我們就聊天。好像心照不宣,我們都盡量不提那些醜惡的東西,而是集中講我們的家人和生活。看得出憶江想兒子想得厲害,三句話就繞到了豆豆身上。
“你說豆豆長得像誰?”他問。
“我覺得吧,都像。眉眼很像你,但是臉型和鼻子像大嫂。他以後長大了,一定是個小帥哥。他那雙眼睛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姑娘呢。”我說的是實話。
“哈哈哈,不需要迷倒一片,隻要能捕捉到有緣人就夠了。”憶江顯然很開心。
“哥,你說什麽是緣分?難道是上輩子注定的?”
“應該是吧?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今生不報,來世會討。有點道理的。”
“真的有來世啊?你這個無神論者怎麽迷信起來了?”我有點搞不明白了。
“這個不矛盾啊。我其實不明白到底有沒有神,但是很多時候我感到了上蒼的力量。有時候是阻止,有時候是召喚。真的,那種感覺很奇妙。我信來世。我也希望有來世。我這輩子和老婆兒子的緣分比較淺,也許來世能更親密一點吧?”
唉,看著他越說越黯然神傷,我的心裏也難過起來。
“哥,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啊。太危險的事情還是不要參與了吧?真的盼著全家團圓的一天。”
“我會小心的。放心吧。”他就這樣簡單地回答我。其實我知道,他對自己是否能永遠幸運地規避危險,也沒有把握。
我覺得憶江就像是叢林裏的一隻獵豹,對著目標緊追不舍。雖然他有智慧有力量,但是獵人的冷槍卻很難防。我都不知道以後該不該對憶帆提起她最為敬重的大哥的真實情況。我怕她擔驚受怕。也許對於我這些時日的遭遇,也不必告訴她吧。我們男人已經擔了風險和痛苦,何苦讓自己心愛的女人再心疼呢?
見我不說話,憶江看了我一眼說:“要不唱個歌吧?免得打瞌睡?”
“唱歌?”我吃了一驚,想不起來我多久沒唱歌了。
“遠空,你在廣東這些時日,粵語講得如何啊?”
“我完全不行。能聽懂大部分。你會說?”
“我會啊。我現在緬甸語、泰語都會一些。我是屬鸚鵡的,嗬嗬。我以前在國關學了英語,後來跟著你大嫂還學了不少法語。”
“真的啊?太厲害了!”
“來,我給你唱個粵語老歌吧。許冠傑和張國榮的《沉默是金》。”
夜風凜凜 獨回望舊事前塵
是以往的我充滿怒憤
誣告與指責 積壓著滿肚氣不忿
對謠言反應甚為著緊
......
冥冥中都早注定你富或貧
是錯永不對 真永是真
任你怎說 安守我本份
始終相信沉默是金
是非有公理 慎言莫冒犯別人
遇上冷風雨休太認真
自信滿心裏 休理會諷刺與質問
笑罵由人 灑脫地做人
少年行 灑脫地做人
繼續行 灑脫地做人
我以為他會唱一個類似《滿江紅》的壯懷激烈,可是他唱的卻是看破世事的悠揚灑脫。他手握著方向盤,唱著歌,時而側過頭向我一笑,我覺得何止是女人會為他傾倒,連我都對他著迷。
一曲終了,他眼望前方說:“真想親口對豆豆說,少年行,灑脫地做人。”
我的心一陣酸楚。我暗自發誓,如果此生有緣見到豆豆,我一定把他爸爸的話帶到,一定好好疼愛那個可憐的孩子。
“我覺得自己挺有音樂天賦的,是吧?”憶江咧開嘴笑了。“我想豆豆一定也是。他小時候唱歌那麽棒!希望他能做自己喜愛的事情,也許能做個音樂家吧?單純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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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以前對憶江一直是抽象的,模糊的,這集卻真真切切地見到他。他的追求,他的性情,他為對方著想的高貴人格和自我犧牲(二來,我怕......我怕時間久了......我希望她有重新選擇的自由......再說,我現在的狀況不知道要持續多久。我什麽也給不了她。除了自由......”他說不下去了,拿手搓了搓腦門,然後雙手緊緊交握著,盯著桌麵),都透過對話、神態和環境描寫自然生動地表現出來。很讚!
去散步了。待會兒回來聽歌:))
才女mm在他們驚險的逃亡中寫出了最美好的親情,讓人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