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子裏的生活單調枯燥。年輕力壯的主要問題是憋屈,夥食不好倒還在其次。王胡子不是惡霸,我們號子沒啥惡性事件發生。別的號子可就不好說了。沒事做的一幫人老有鬧事的。他們不惜冒著被關禁閉的風險,經常一句不合就大打出手。可能打架也是一種發泄吧?
除了打掃衛生,鍛煉身體,就是做一些簡單的工作,比如把新出廠的襪子一對對釘好加標簽,每天大把空餘時間。我開始打坐,其實腦子裏萬馬奔騰。王胡子一看我打坐就不許別人出聲。但是白天是不可以睡覺的,所以那幾個人估計心裏也恨,幹坐著不可以聊天也夠難受。
好幾天下來,沒人提審,這種等待很是煎熬。他們不提審,甚至沒有正式的拘捕令,應該是沒有站得住腳的東西。看來北方機械的貸款推進也沒出問題,不然的話不會放過我這麽一個現成的替罪羊的。那麽應該就是怕我在關鍵時刻鬧事吧?會不會事情過去以後再把我給放了?有這麽容易嗎?
想不清楚就先不想了吧。我看看大家苦悶的樣子,就招呼著一起聊聊天,說說話。一聊之下,發現真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難。那個最小的,偷鋼筋的,我們叫他鋼筋仔,說自己有十八歲,可是看著才十六七的樣子。四川人,生得小,好像比寬仔也大不了多少。他說已經出來打工一年多了,在建築工地當保安,掙的錢給媽媽蓋房子,給姐姐當嫁妝。他很喜歡深圳,說這裏好玩,吃的也好。關鍵是不用上學,能談戀愛,他喜歡的姑娘是工地宿舍做飯的。不過他說自己出了事,姑娘就不會再理他了。
開餐館的老廣人很沉默,估計也是因為這裏就他一個廣東人的關係吧。餐館哥每次提到自己從跑堂的夥計一路打拚成小老板,都很是得意。“佢哋手段太黑!和我競爭沒所謂,店多成市嘛。可是他們就是要逼死你。”
“那些人有背景?”小四問。
“據說是A局的三產。”
“嗨,現在大家都說自己是A局的。我都說自己給A局搞過圖文設計啦。什麽國家的護照都能做。你們曉得的,A局海外的人員用得到。”小四推了一把塑膠框眼鏡,得意地說。
“得了吧你,你也就是搞搞假證書吧?”王胡子說。
“嘿嘿,大哥就是大哥。不過真的,連坐台小姐都說自己是A局的。真的和A局沾邊的那批人,我是說外圍的,恨不能在腦門上刻一個A字。”
這些傳聞我也早就聽到過。可是一想到出生入死的憶江,我就心裏難過。他會知道我的情況嗎?他能知道憶帆的地址,看來真的有很廣泛的網絡。不知道他會不會幫我,起碼通知一下家人吧?但是我又一想,也許不讓憶帆知道才是好事情。
“老頭子,你到底偷了幾隻雞?”我問道。
“兩......兩車。”
“哇,你也夠厲害。”
“是他們走私的雞。不是兩大汽車啊,就是兩個平板車而已。可就是不判我,早判我可以早出去呀。”他一副鬱悶之極的樣子。
“為啥不判呢?”我真是想不明白。
“鬼知道。也許這裏需要一定人口?”王胡子講。“唉,我不知道這次要判多少年。我家裏還有老婆孩子和老娘啊。”
“你有老婆在老家?”我想到兔子。
“有啊。兔子是這裏的老婆。沒有兔子,日子不好過。”王胡子摳著腳,垂頭喪氣地說。
“空爺,您到底是得罪了何方神聖啊?”小四謹小慎微地打探。
“不知道。也沒人提審。”我說。
“那就是有人罩著您呢。神仙在打架,看看誰厲害,暫時忘了小鬼兒了。”小四顯得自己啥都知道。
“你說誰是小鬼!”王胡子削了他的腦袋一下子。
難道真的是這樣?會不會他們是為了報複憶江才把我搞進來?這樣可以逼著憶江浮出水麵?從前一段時間的傳聞來看,憶江恐怕得罪了上麵的人。而且憶江這些年的工作,得罪的恐怕還不止一個。他們這些貪贓枉法的人本來也許不互有瓜葛,但是他們有共性,有共同的利益,他們在某種程度上來講是一條陣線上的。趙憶江不知天高地厚,得罪的是一批即得利益者,肯定是想除之而後快。他那麽急切地催促妹妹出國,應該也是有這方麵的考慮吧。
真後悔我沒有和憶帆一起走,我在這裏恐怕是要給憶江惹麻煩了。
越想越鬱悶,我於是對大家說:“嗨,別想那些沒用的了。咱們誰會唱歌,給大家高興一下?”
小四第一個附和:“鋼筋仔會。快點,空爺要聽歌了。”
鋼筋仔清了一下喉嚨,唱起來張德蘭的《網中人》:
回望我一生
曆遍幾番責備和恨怨
無懼世間萬重浪
獨怕今生陷網中
沒想到他開腔就讓人驚豔,他似乎還帶著一點點童音的聲線,唱這首歌甚是好聽。網中人,誰不是網中人呢?情網、欲網、法網...... 有的想衝破,有的想一輩子被溫柔纏繞。
沒想到他來廣東一年多,粵語居然講得這麽好。這孩子真的有語言天賦。要是生在一個富裕有見識的人家,估計學幾門外語都不是難事吧?
“我也來唱一個。”餐館哥自告奮勇。“我最喜歡的歌是《順流逆流》。”
不知道在那天邊可會有盡頭
隻知道逝去光陰不會再回頭
每一串淚水伴每一個夢想
不知不覺全溜走
不經意地在這圈中轉到這年頭
隻感到在這圈中經過順逆流
每顆冷酷眼光
到每聲友善笑聲
默然一一嚐透
幾多艱苦當天我默默接受
幾多辛酸也未放手
故意挑剔今天我不在乎
隻跟心中意願去走
不相信未作犧牲就可以擁有
隻相信是靠雙手找到我要求
每一串汗水
換每一個成就
從來得失我睇透
他唱得情深意切,讓我們覺得他唱的就是自己。我勉強聽明白七八分歌詞,不由得讓我想起燒鵝仔來。他也是十幾歲就自己打拚的,做到今天這個成就,不知道經過了多少順流逆流啊。歌詞裏盡是辛酸和曆經風雨的灑脫。
一曲終了,大家鼓掌喝彩。我問:“你應該認識燒鵝仔吧?”
“係啊!我們是好兄弟。這次若不是他拉住我,我恐怕要搞出人命了。你識燒鵝仔?”
“嗯。我經常去他餐館,我也認識寬仔。”
“哦,你就是教寬仔學問的北京老師?燒鵝仔總是提到你呀。”皮球兩眼發亮,很是興奮。
這世界真小,沒想到也是半個熟人。“我就是教他下圍棋。寬仔很機靈的。你有孩子嗎?”
“一兒一女,雙胞胎。嗨,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他們啊。”他說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不出聲了。
一番歡歌之後,大家還是又陷入了鬱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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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打坐,其實腦子裏萬馬奔騰。——這麽寫“空爺”非常接地氣,他應該是個在任何壞境中都能屏蔽四周,以保持自己思想空間的人。
他們不提審,甚至沒有正式的拘捕令,應該是沒有站得住腳的東西。——很有說服力
他說已經出來打工一年多了,在建築工地當保安,掙的錢給媽媽蓋房子,給姐姐當嫁妝。他很喜歡深圳,說這裏好玩,吃的也好。關鍵是不用上學,能談戀愛,他喜歡的姑娘是工地宿舍做飯的。不過他說自己出了事,姑娘就不會再理他了。——活在最底層的人,望望保留著最質樸的感情。為之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