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我幾乎天天會把別人寄來的卡片放進尼爾森的郵箱裏,應該是悼念瑪麗或者安慰尼爾森的吧?他們的兒子從外州回來了。葬禮那天他家聚了不少人。我送信的時候,尼爾森從房子裏麵走出來,手裏拿著一盤小餅幹給我吃。我拿了一塊,然後抱了抱他,說了些節哀順變的話,心裏已經梗住了,立刻掉頭跑開。
TT出事以後,我害怕這種場合。那時候我家也是聚集了不少人。尼爾森和瑪麗幫了我們很多忙。我和米晶除了最初抱頭痛哭之後,變得很害怕看見彼此。我沒有責怪她失職,造成TT的事故。我打心底裏真的不怪她。她也沒有說出口,怪我總是加班,讓她一個人有點忙不過來。但我覺得她也許會這麽想。所以我們決定分開,賣掉房子,各自重新開始。
於是我們賣掉房子,各自生活,至於能不能重新開始,真的不知道。
“爸爸,我討厭你的工作!” TT曾經這樣講過,抱怨我的工作把我從他身邊搶走。
“那你覺得爸爸應該做什麽工作呢?” 我問。
“爸爸應該當郵差!每天都在家旁邊。還可以開著大汽車,司機在右邊的那種!” TT最喜歡以前的郵差了,老遠看見就要去打招呼。那個郵差也喜歡孩子們,經常讓他們在車上坐一坐。
於是我成了郵差,每天在這裏工作。我也開司機在右邊的大車,可惜TT沒能看到。我喜歡在小區穿行的感覺。開始的時候我走得很快,讓我上氣不接下氣,胸部悶悶地疼。塞滿郵件的大包把我的肩膀壓得疼,腿肚子疼,膝蓋疼。我喜歡那種疼痛,讓我大腦放鬆。日複一日,我甩掉了長久伏案帶來的幸福肥,變得身輕體健。起先的疼痛消失了,我可以專心地環繞著以前的日子走,專注著腳底下的步伐。橫街兩百步,豎街四百步。我把對兒子的思念,一步步踩進街道堅硬的水泥地麵裏。
瑪麗去世之後的一個星期左右,我給尼爾森送去了一封奇怪的信:寄信人居然是瑪麗,沒有寄出地址。尼爾森當時不在家,我拿著信看了幾秒鍾,把它小心地放進郵箱裏。
以後每周都有一封這樣的信。直到有一天,尼爾森在門口等我,問:“你想不想知道這個秘密呀?今天下班以後能不能來陪我喝一杯?”
晚上我坐在尼爾森家的餐桌旁,看著桌子上的四封信。尼爾森拆開第一封,遞給我,說:“沒啥秘密。但是我覺得你看看也好。”
“尼爾森老頭子:
我是不是又一次成功地嚇到了你?你一定想不明白我是怎麽在你眼皮底下寫這些信的。但是我做到了,而且還不止一封呢!每個星期,咱們的律師會幫我寄一封信給你。我現在不想告訴你一共有幾封,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天國了。雖然滿懷不舍,但是我要提前走了。你應該感謝我。記得咱們以前說過嗎?希望自己是留下的那個人。我雖然很想做留下的那個人,我知道那是很艱難的事情,但是這種事情真的由不得咱們決定。
我在心裏預演了無數次把你留在身後,你會如何被悲哀淹沒。每次預演的結局都是你最終會想明白,我隻是早走了而已,早晚咱們還會再見的。知道你會想明白,我也放心一點了。
最近我有空就會回憶和你在一起的細節。很多好玩的事情啊,我會慢慢記錄下來,寫給你。能寫多少算多少吧。我很後悔怎麽沒養成寫日記的習慣呢?那樣可以留下幾大本文字給你慢慢讀。
........”
那天陪尼爾森喝了幾杯。我好久沒喝酒了,居然很快就醉了。我嘰裏呱啦地對尼爾森說了好多話,不太記得說了什麽,但是回頭想想也能猜出個大概。第二天是周日,我在他們家沙發上醒來,發現手機裏一堆未接來電和短信。有一條是米晶的:我想和你聊聊。我想了一下,回給她:明天陪我送信吧?
周一郵件很多。我跑了大半天,在車裏吃過午餐,看到米晶的車子在不遠處停下來。收拾好等下要送的郵件,我把挎包背好,向她的車走過去。
米晶瘦了。但是她的氣色還不錯,臉上增添了以往沒有的沉靜,看起來好像矮了一點。
“你瘦了很多。”她看著我說,然後很快垂下眼睛。我發現她今天穿了一雙平底布鞋,應該是為了和我一起走路吧。
“走吧,陪我送信。”我邁出右腳,向前走去。米晶很快跟上,在我身邊稍後的位置默默地走著。
天邊青色的雲團蔓延上來,把淡藍色的天空一點點掩埋。昨天看到的瑪麗的文字,又在我眼前浮現:
“我痛恨死亡。雖然從小受到的教育,讓我們對生命,包括對死亡心懷禮讚。但是我痛恨死亡。到並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它醜陋殘酷的延伸意義。看到小TT那麽鮮活的生命說沒就沒了,也許從生命的意義上看,就像是一朵瞬間凋謝的鮮花。但是從死亡的延伸意義上講,他的離去,對留下的人來說就是一輩子需要救贖的致命打擊。請你替我再一次擁抱詹姆斯夫婦。他們還那麽年輕,希望他們能早一點走出傷痛。”
幾滴雨水打在我臉上,我抬手擦了擦眼睛。一陣風吹來,把我手裏的幾份廣告吹飛了。我和米晶馬上去追。在我們彎腰去撿一份麥當勞廣告的時候,腦袋狠狠地撞在了一起。她不頂個兒,被我撞翻在地。我慌忙伸手去拉她。沒想到她拉著我的手想站起來,腳下的布鞋打滑,又坐了一個屁股蹲兒,連帶著我也被她拉得猛然跪在地上,膝蓋磕得很痛。
米晶一臉驚訝,然後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我先是憋著,很快也加入了大笑的行列。我們笑得不能自已,笑得眼淚四濺,笑得頭昏腦脹。那情景就像是TT被瘙到胳肢窩,完全笑瘋了。
雨開始瓢潑。米晶拉起我的手向她的車子跑去。那是生了TT以後買的一輛車。她拉開車門,我們都鑽了進去。看到米白色的車座,我猶豫了一下,覺得自己一身泥,怕把座位搞髒了。以前TT總喜歡拿腳蹬著前麵車座的後背,米晶老是罵他。
大雨把車頂打得很響,像是慶賀的爆竹。但是車裏狹小的空間,卻有點令人窒息。米晶看到我膝蓋出血,連忙在儲物盒裏翻出來一個兒童急救箱。她附身對著我的膝蓋噴藥水,那陣刺痛讓我清醒,把視線從她柔軟的脖子上移開。她給我貼上了一個星球大戰的卡通圖案創可貼,捏著包裝紙,哭了起來。我把她擁入懷中,和她一起哭。
車子裏的溫暖讓車窗玻璃蒙上了霧氣。TT最喜歡在上麵畫東西了。我看到前麵車座靠背有洗不幹淨的汙跡,想著TT穿著花花綠綠的小鞋子的樣子,有點喘不上氣來。我推開米晶,拉開車門,衝進雨裏。
每周一封信,瑪麗的“靈魂”堅持得不錯。尼爾森說他會在聖誕節前搬家去南方,離兒子近一點。這幾個月我都沒再見過米晶。我不知道是不是後悔自己把她推開,但是我知道自己還沒做好準備。天氣開始冷了,街道上的花草開始了冬眠的姿態。藍房子換了新的住戶,他們把它漆成了紅色。我看著藍色一點點消失,卻無力挽回什麽。
十二月初,尼爾森走之前找我去喝酒,然後遞給我一個文件夾,裏麵是瑪麗書信的複印件。他告訴我,已經收到了最後一封信。這些是給我的聖誕禮物。他臨別擁抱了我,拍拍我的後背說:“活著的人,最該做的是好好活著。”
我發了一個短信給米晶:你還願意陪我送信嗎?上次下雨了,沒送好。
第二天米晶出現在那個紅房子前麵,脖子上圍著一條好看的紅色圍巾。
“圍巾的顏色真好看!” 我說。
“我給你也織一條吧?”
然後我們肩並肩走去送信,我偷偷地把步伐調整,和她的一致。
第二天清晨,我睜開眼睛,覺得自己渾身僵住了一樣,動彈不得。被米晶壓著的手臂完全麻木了。我心想:要去買一張雙人床。
冬季清晨的陽光溫暖而柔和地灑進房間,把米晶掛在椅背上的那條紅色圍巾照得更加奪目。我有點懷疑自己會戴這種顏色。也許,我可以把它在郵差製服底下藏得嚴實一點,外人看不見,但可以讓它捂著我的心,溫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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