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街對麵,望向那個淡藍色外牆勾著白邊框的房子,目光久久不願離開二樓的一個窗口。六月溫暖的風把窗戶裏麵的白紗吹得輕柔起舞,屋子裏一定很涼爽吧?站在炙熱的午後陽光裏,我有點汗流浹背的。再看一眼,就一眼,我就去接著工作。多麽希望在這最後一眼的遙望中,可以看到窗口出現一個男孩子小小的腦袋,然後是揮舞著的小手,大聲叫:“爸爸!爸爸!”
我轉過身,繼續我的行程。這個設計得橫平豎直的小區,橫街短,豎街長,房子與房子之間的距離很近。我數過,橫街要兩百步,豎街四百步,兩個房子大門之間一般是二十步。我邁開右腿,第二十步的時候向右轉,走上磚頭鋪的小路,上三級台階,把一堆信件和廣告塞進了郵箱。
我是一個郵差。我已經在這個小區服務了快一年了。
一年多以前,我不是一個郵差。我是一個工程師。我以前就住在這個小區,後來搬走了。但是我現在是個郵差,天天都回來工作。所以,我其實並沒有離開過。
走下台階,順著磚頭鋪的小路走到街上,向右轉,我確定先邁右腳,開始數下一個“二十”。
“爸爸,你一定要先邁右腳!” TT稚嫩的嗓音在我耳邊響起。他喜歡和我手拉手走路。自從他學會換步子以後,就不停地換,以達到和我步調一致。但是他的小短腿兒怎麽可能和我步調一致呢?再後來,他發現如果和我步調一致的話,甩胳膊就會打架。於是聰明絕頂的他開始把步子和我調得正相反。這樣兩個人可以手拉手,一起舒服地甩動。我也會把步伐變得和他一樣細小。有時候我故意先邁左腳,他就會大叫“錯啦!” 有時候我會在他小心翼翼調整步伐的時候忽然“跳”一步,就是想看看他氣急敗壞的小樣子。
他會仰著頭,皺起小眉毛,跺一下腳,拉長聲音叫:“爸~~!” 然後我會把他一把拎起來,扛在肩上,任他蹬著腳,小拳頭輕輕地捶打我的後背,抓我的頭發,咯咯地,放縱大笑。
“嗨,詹姆斯!今天好熱啊!” 前麵綠色房子裏走出來的一個中年女性向我問好。
“懷特太太!你好啊!真的是夏天啦!” 我把郵件交給她,點頭致意,接著往下一家走去。懷特太太種了好幾株檸檬樹,白色的小花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氣。我回頭看了看藍色房子前麵的那棵檸檬樹,長高了。當初和TT一起種下的,長得真快啊!
下麵這個棕色房子是陳先生一家。我和他們很熟悉。這條街就我們兩家亞裔,所以我們很快成了朋友。他們家的女兒比TT大幾歲,但是兩個孩子可以玩兒到一起。兩家的太太也是好朋友。他們有三個孩子,老大今年要上大學了。我記得從去年十二月底開始,陸陸續續地給他們投送了好幾個來自大學的信封,有大有小。據說大的是錄取通知,小的是拒絕信。陳先生說大多數大學不發拒絕信,都是網上自己查。我暗自算了一下,單單是有信的,就有十個大學了。現在孩子考大學要申請多少所啊?TT考大學的時候應該是十幾年以後吧?我甩了甩頭,把亂七八糟的思緒甩開。繼續專心工作。
我今年三十四歲,身強力壯,個頭高,步子大,所以走得很快。這可是做郵差得天獨厚的好條件。剛開始的時候我走得太快了,每天下班就膝蓋疼。郵局裏的老郵差笑話我,問我幹嘛那麽著急。我也不知道,就是想早點送完郵件,然後在車裏坐一會兒,看著熟悉的街道,想點心事。或者睡上一覺。將醒未醒的時候最美好,我呼吸著和以前一樣的空氣,迷蒙中看到和以前一樣的景致,會感到和以前一樣的平靜和幸福。
有時候我明明已經醒了,但是還閉著眼睛。想象著也許下一秒,TT會飛身跳到我肚子上,把我砸得生疼,大聲叫喚讓我不要裝睡。當然我知道,這一秒將是無限長,無限長,TT永遠不會再跳到我身上了。
周五下班以後,我繞道去超市買了一些海鮮和水果,開車去我爸媽家。
“小詹回來啦?” 媽媽從廚房探出頭來。
“媽,等我先洗一下手,馬上來幫你洗螃蟹。今天我買到膏很多的。”
我把六個螃蟹倒進水池裏。爸爸從客廳走過來一看,開心地笑了:“真是肥啊!今天打算怎麽做?”
“你們喜歡怎麽做都行啊,薑蔥?清蒸?還是避風塘?” 我一邊係上圍裙,一邊問。
“你看著辦吧。” 媽媽說。
我抓起螃蟹,拿了一個刷子開始清洗。爸爸忽然來了一句:“米晶喜歡避風塘的。要不你做好了送一些給她吧?”
“不然喊她來一起吃?” 媽媽舉著鍋鏟回頭充滿鼓勵地看著我。
“Ouch!” 一個螃蟹狠狠地夾住了我的手指。爸爸趕來幫忙,擰下了那個蟹腳,抓住我冒著鮮血的手在水龍頭底下衝。看到血混著水在水池裏流動,我的胃裏翻江倒海,別過頭去不想看。
“好了好了,沒事。” 我抽出手來。媽媽幫我包好,爸爸接過來洗螃蟹的工作,我跑到浴室裏幹嘔了兩下。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有點陌生感。這一年多真的是變得又黑又瘦的。以前大家都說TT長得和我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現在應該不像了吧?
我清蒸了螃蟹。米晶不喜歡清蒸的。這樣媽媽沒有理由讓我見她。不過飯後,媽媽還是把話題繞到了她身上。
“你們倆應該好好談談。都一年多了...... 你們以前感情那麽好。唉,老天爺狠心,可是你們不要再懲罰自己了呀。還是原諒彼此吧。”
“媽,不是說好了以後不談這個了嗎?我們這樣挺好的。少見麵,少想以前的事情。你們別操心啦,我自己過得很不錯。現在身體很棒,血脂血壓都不高,血糖也特別好,想吃什麽都敢吃。我覺得挺開心的。” 我越說聲音越低,似乎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唉......” 媽媽又歎了口氣,轉身去廚房收拾,留我和爸爸坐在一堆螃蟹殼前默不作聲。
今天藍色的房子前麵正好有一個車位。每到這種情景,我都特別興奮,趕緊把郵車停在那裏。我在車裏麵整理郵件,眼睛瞟向房子旁邊的鐵門。透過鐵門欄杆的空隙,我可以看到後院的一角,看到那棵大樹上吊著的秋千。那是我給TT做的。如今這個房子變成了新屋主的出租房,房客都是大人,那個秋千被冷落了很久。
我把挎包背上,準備出發去送信。邁出右腳,才走了五步,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叫我。
“詹姆斯!今天我陪你走走?” 我回頭一看,是後麵第三家的尼爾森。
“尼爾森!你氣色不錯喔。好!一起走走。” 我喜歡和這位七十多歲的老鄰居一起送信。雖然走得比較慢,但是他總是有好玩的話題。他寬厚的笑容和滿不在乎的神情,還有不停地冒出來的老故事和人生智慧,每每讓我覺得比早間咖啡還有味道。有時候他太太會讓他帶自己烘焙的點心給我吃。不過最近老太太瑪麗身體不是很好,我心想,今天幹完活應該去看看她。TT以前總是喜歡在他們家門口悄悄張望,就盼著瑪麗正好出門,那他就會有糖果點心的款待了。
“瑪麗好一點嗎?” 我問尼爾森。
“不太好。不過比昨天好。她最近睡得比較多,我可以出來走走。”
“你自己也多加保重啊!家裏有什麽事情需要幫忙的記得告訴我。這樣吧,今天我下班來幫你們做清潔好嗎?反正我回家一個人也沒事情做。“
“謝謝你啦!沒太多事情。你下班去約會啊,自己一個人多沒趣!” 他朝我擠了擠眼,笑了。
“哎,總拿我開心!” 我跑著去送信,回來再和他一起接著走。
“昨天我在銀行看到你太太,哦,你前妻了。她看起來還不錯。我告訴她你每天都在這裏送信。她說她知道。”
我看著尼爾森,不知道說什麽。米晶怎麽知道的?其實也不奇怪,我們那麽多共同的朋友,雖然我都不怎麽和他們聯係了,但是我的現狀他們應該知道得差不多吧。
又走了一會兒,尼爾森說他要回去了。我自己加快步伐繼續工作,希望早一點可以完成任務,然後在那個藍房子前麵睡上一小覺。
我如願以償地坐進車裏,很快地吃了一個三明治,然後開始打盹兒。我之所以喜歡在這裏小憩,是因為有好幾次在這裏夢見TT。那種短暫又很深的睡眠,通常有特別鮮明的夢境。我曾經夢見過他和我一起除草;夢見他開心地舉著冰激淩甜筒跑出來,一把抱住我的腿,然後冰激淩球掉了下去,氣得他嚎啕大哭;也夢見過米晶抱著他,坐在門口等我下班,然後在我手機鏡頭下甜笑......
天氣有點熱,可是我快睡著了,懶洋洋不想去擦腦門上的汗。我看見TT穿著小背心和綠色的短褲,拿著水槍和他的小朋友嬉鬧。他的小背心都濕透了,貼在身上,露出來圓鼓鼓的小肚子的形狀。忽然,他消失在旁邊一輛停在車道上的大吉普車的後麵不見了。“TT,快出來!” 我在夢裏呼喚,一聲比一聲焦急。可是他還是不出來。遠處響起來救護車的警笛聲。我的心髒狂跳,一下子醒了。
我坐起身子,大汗淋漓,頭痛欲裂。警笛越來越近。我回頭看到了救護車和消防車。怎麽回事?我有點反應不過來。
跳下車,我看到救護人員衝進了尼爾森的房子,我拔腿跑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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