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恐高》（四）紅氣球

        目遙的專業精神還是可嘉的。她最終參考了各方意見，修改了設計方案。總體建築的形態是個“人”字。中間為廳，向三麵延伸出去的是獨立的生活和工作空間。流線型的設計，通透的采光，弧形牆壁作為他們母子二人收集的藝術品的展示畫廊。外麵一個魚池，一個荷花池，和主建築一起形成了一個“火”字。方案通過，設計進程推進。目遙參加了他們又一次的實地考察。

        他們幾個人在葡萄園前前後後轉了很久，最後決定爬到現有的建築房頂上，可以全視野看看周圍的景致和光線。幾個建築師率先爬了上去，默山看目遙落在最後，問：“你要是不想上去，就在這裏等我們一下吧？”

        目遙看了看這個從室內房頂拉下來的小梯子，覺得還好，她一咬牙，說：“沒事，我可以。你，你先上吧。”

        默山看了她一眼，說：“好吧，你慢慢來，小心一點。”

        她深吸了一口氣，踏上了梯子的第一步，還好。第二步，也還好。第三步，目遙渾身緊張起來。第四步，她越是知道不該回頭看下麵，越是忍不住回頭看。這一看，她就開始出汗了。

        “別回頭！來！”默山在梯子頂端向目遙伸出了手。

        目遙覺得腿腳被梯子橫檔粘住了，不能動彈。她抬頭看著光亮之處的默山，有點騎虎難下。

        “來，看著我，別想別的，幾步就上來了。”

        看著默山有點模糊不清的臉，目遙一咬牙，快速向上爬，居然幾步就抓到了最後一個橫檔。她一把抓住默山的手，立刻覺得懸著的心落入原處。但是還沒等她站穩，一看這個房頂，就快崩潰了：居然是斜的！那幾個家夥還走到了邊上，興致勃勃地指著遠方。

        她死命地攥著默山的手不放，完全不能邁開半步。想到一會兒還要從那個梯子下去，她真是後悔自己逞能。

        迷糊中，她感到默山換了一隻手給她攥著，抽出來的手臂環上了她的肩頭。目遙靠在他身上，頓時感覺有了依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要下去嗎？還是既然上來了，就看看？”默山問。

        “看看吧。”

        於是他扶著她，稍微向外麵走了幾步，說：“眼光放遠一點，放鬆下來，專心享受風景。”

        目遙放眼望去，四周鬱鬱蔥蔥，在蔚藍天空襯托下的綿延起伏的山丘上，整整齊齊的葡萄樹像是一塊塊綠色的藤編一樣。這上麵的景致還真的不同啊！站得高看得遠，還是有道理的。

        到了下去的時候，默山先下，看著目遙一步一頓的樣子，心裏覺得好笑，嘴裏說：“別怕，掉下來也是砸在我身上，摔不壞你的。”

        目遙聽了更是生氣。他們都不明白，恐高的人其實不是怕摔，就是那種懸著的感覺不舒服。最終踩在地麵，目遙有點腿軟，但是看到默山伸出來的手，故意不理他。

 

        那次爬屋頂以後，全公司都知道他們在談戀愛了。Jay興奮得要命，恨不能每天幫目遙搭配衣服飾物，時不時地向她傳授戀愛秘訣。三十歲從來沒談過戀愛的目遙自己有點糊塗。但是她越來越盼望著和默山的相聚，也常常回想屋頂上的相依。她父母旁觀者清，看到了女兒的變化，也還是沒有出聲。

        夏天悄然而逝，設計順利推進。九月份，目遙第一次邀請默山來家裏吃飯。爸爸媽媽很識趣地說晚上去看姑媽，給兩個年輕人留一點私人空間。目遙對於請默山來自己的家，是有一些考慮的。她希望在兩個人交往的初期，能讓他多了解一點自己的情況，多意識到他們倆在經濟基礎和成長背景上的差異。默山恐怕從來沒有在這種地區生活過，也沒有在這樣的房子裏住過。他能不能明白不同生活環境裏走出來的人，在很多事情上的判斷和選擇會很不相同？就算他能理解，他願不願意接受呢？

        默山按時前來，給目遙帶來了一大把Summer Crush和自己買的海鮮，說是要做菜給她吃。看著他係上圍裙，反客為主地在廚房忙碌，目遙倒是有些手足無措了。雖然進入九月，可是天氣還是很熱，小廚房更是像個蒸籠一樣。兩個人很快汗流浹背的，目遙對於家裏沒有空調，都不知道如何解釋。

        默山抹了一把頭上的汗說：“不如咱們去露台上吃飯吧，會風涼很多。”

        目遙開心地應了一聲，趕緊拿了桌布、花瓶、燭台去她的小桌子快手布置了一番。等默山端上來兩盤白葡萄酒醬汁海鮮意麵的時候，小餐桌已經呈現出一番浪漫情調了。目遙烤了甜點。兩人在晚霞餘輝的映照下舉杯。

        “這裏真好！”露台上的微風讓默山心曠神怡。

        “有點亂。以後好好收拾一下。”目遙看著順在牆邊的梯子和幾個油漆桶，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臉頰上的緋紅和桌上那一大把Summer Crush一樣嬌豔。

        默山很想一直盯著看，但發現目遙在他的目光下完全沒法吃飯了。於是他移開了目光，放過了這個從來沒談過戀愛的姑娘。

        “你也種了無盡夏？”默山指著花園問：“看起來是Original。”

        “隨便種的。你說是什麽？”

        “哦，這個品種叫‘初心’。是最基本的一種，但是樸實無華，最容易生長了，可以適應不同的氣候和土壤。”

        “初心。真是翻譯得妙啊！”

        “還有Twist- N- Shout，呐喊，和Bloom Struck，怒放。麵好吃嗎？”默山笑意盈盈地問。

        “好吃！你知道的真多。”

        “我知道你怕高，還知道你怕談戀愛。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目遙一時無語。她想了想，這兩件事似乎有點關聯，又似乎沒有。身體的恐高和精神的恐高？

        “其實人有害怕的東西挺正常的。如果能克服，也許會有更美好的體驗。就像是上次爬屋頂，風景不是很值得嗎？”

        目遙放下叉子，想了想問：“那你有什麽害怕的事情？”

        默山喝了一口香檳，說：“我第一次失戀的時候，去跳傘。那時候就覺得跳傘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如果我克服了，那別的東西也容易放下。”

        單單是“跳傘”兩個字，就足以讓目遙脊背發涼。“你怕嗎？”

        “特別怕。尤其是要跳出去的那一刻。”

        “然後呢？”

        “然後我跳了啊。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是和教練一起跳的。我相信我的教練。她不是別人，是我媽。”

        “啊？”

        默山看到目遙瞪著眼睛的樣子，不由得笑出了聲。“我媽在和我爸爸離婚那年開始學跳傘的。那時候我爸把生活重心移到了東南亞。我們接手美國的生意。我媽應該是壓力很大。但是她選擇了挑戰自己。”

        “好了不起！”

        “是啊。目遙，有的事情，不必強求，比如爬房頂。有的事情，真的是值得冒險試試看的，比如談戀愛。”默山說著握住了目遙的手。他的眼睛在燭光裏閃爍著溫暖的光彩。目遙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看到默山一點點靠近自己，目遙有點緊張，感到腳下的地板似乎都顫抖起來。

        忽然”砰“的一聲巨響，大地猛然震動，兩個人被震翻在地，桌子也翻了。他們慌亂地把蠟燭撲滅，卻聞到煤氣的味道和一陣陣燒焦的氣味，接著就發現紅光衝天。默山猛然站起來，衝進房間，想去看看街上發生了什麽，可是他驚恐地發現臨街的房間已經起火，地板滾燙。他立刻折返目遙的臥室，關上門，再推著目遙跑到露台，也把露台的門關上。

        “爆炸應該是在街上的。整個房子都起火了。咱們快下去！” 他一眼看到那個牆邊的梯子，立刻拉過來把它豎起來搭在露台邊緣。目遙透過玻璃門，看見自己的臥室火光熊熊，驚得動彈不得。

        默山拉著她向露台邊緣跑去，大聲命令她：“你先下去，快點！我扶著你翻過圍欄。”

        目遙站在露台邊，渾身發抖，一動不動，慌亂地搖頭。

        “快！這裏也要起火了！你看著我！別怕，我扶著梯子。”

        目遙這才醒過來，抓著默山的手，準備向圍欄邁出一步。默山猛然把目遙擁入懷中，緊緊地抱了一下，說：“下去！”

        她騎在圍欄上，渾身難受至極，但是看到默山焦急的樣子，咬牙開始轉身下梯子，眼光死死地鎖緊默山的眼睛。他黑色的瞳孔燃燒著火焰。一步，兩步，她看到四周火光熊熊，於是越下越快。她衝默山大叫：“你也下來！”

        “你先下去！”

        目遙的腳終於踏在地上，可是她聽到玻璃門炸裂的聲音，看到默山的身體猛然一震，麵孔痛苦地扭曲了一下，向一旁倒下。

        “默山！”目遙大叫，不顧一切飛速順著梯子又爬了上去。在她誇過露台邊緣的時候，不小心把梯子蹬翻倒地。可是目遙根本沒有發現。她翻過欄杆撲在默山的身上大聲呼喊。

        默山很快醒了過來，驚訝地看到目遙又上來了，可是梯子卻倒在了地上。玻璃窗一個個炸裂，屋頂開始起火。默山一下子跳起來，推著目遙說：“不行了，跳下去！”

        目遙瘋狂地搖頭。一陣坍塌飛濺，帶著烈焰的雜物襲來，默山把目遙護在身下，緊緊地摟著。目遙在大火燃燒的劈啪聲、消防車聲嘶力竭的鳴叫聲、直升機的盤旋聲和人們驚恐的呼喊聲中，清晰地聽到了默山在她耳畔不斷重複著“我愛你，我愛你......”。她恨自己哽咽得無法回應。

        很快鄰居發現了他們。幾個人架起了梯子，把二人救了下來。大家瘋狂逃離火場，眼睜睜地看著大火吞噬了自己的家園。這場因為地下煤氣管道爆炸引起的災難，最終奪去了八個曾經鮮活的生命，焚毀了三十五棟房子。

 

        默山背部被劃傷和燒傷，頭發也燒焦了。目遙則幾乎毫發無損。從那天開始，目遙不再恐高，她在工地爬上爬下，毫無問題。也是從那天開始，目遙不再害怕談戀愛。她心裏很清楚，那個曾經毫不猶豫願意為她付出生命的人，值得自己毫無保留地付出最真摯的感情。

        第二年夏天，Napa的項目竣工，中廳上麵有一個四周都是玻璃護欄的大露台，可以看風景，看星星。目遙當初的設計有了一點變動。他們沒有做魚塘，也沒有做荷花池，而是種了兩片無盡夏。一片“初心”，一片Summer Crush。而婚禮上目遙的捧花則是從朱太太的花園裏摘的“粉麵新娘”。

        婚禮上還有一個特別的裝飾，就是很多很多的紅氣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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