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默山還是來了。他是和另外一個auntie一起進來的。那個auntie人沒拐到廳裏,笑聲就一串串襲來。幾番寒暄之後,她把目光落在了安靜站在一旁的目遙身上:“呦,這是誰家的女娃?朱太太你也沒說有靚女呀,要不然我就叫上我家的兩個禿小子啦。”
“這是劉auntie。這是我的小朋友目遙。”朱太太介紹說。她這次沒有強調目遙的設計師身份,反而摟著目遙的肩膀,似乎在突出兩人的交情一樣。
“好標致的人啊!這洋裝是哪個牌子?真好看!”
“謝謝劉auntie,這是我自己畫的。我是個室內設計師,朱太太是我的新客戶。”目遙話一出口,又覺得後怕,這樣會不會不給朱太太麵子啊?
“喔,這樣啊。誒,默山,你們也認識?”
朱默山從後麵走過來,笑說:“剛認識。auntie,你不需要為我那倆弟弟操心,他們女朋友一大把。”
“哎呀,我不操心他們。我操心老大。可惜你們對不上眼,不然多好啊,門當戶對的,是不是啊,朱太太?”
“是啊是啊,你們家秀秀可是不好追,眼光也高,慢慢來吧。”
“慢慢來?都三十好幾了。咱們這幾家要是能內部消化就好了。”
“哈哈哈,肥水不流外人田!”幾個人笑起來。
“默山,你們年輕人不需要和我們這些七大姑八大姨浪費時間了,不如你帶目遙去花園看花吧?”朱太太的話讓目遙覺得既是解脫又是圈套。
她隨著朱默山走出去,順著青石小路進入花園。兩旁的繡球花五顏六色,令人目不暇給。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陣子,並沒有攀談,目遙心裏想:“果真是個沉默的山啊,黑不溜秋的,一句話也不說。”她自己差點笑出來。
朱默山好像聽見了一樣,回過身,忽然來了一句:“你覺得繡球是叫Endless Summer 好聽還是Forever Summer好聽?”
目遙被問住了。“無盡的夏天,還是永遠的夏天?”她在心裏琢磨。“我喜歡Endless Summer,無盡夏。有一種依依不舍的感覺,沉浸在美好之中的一絲傷感。Forever Summer,永遠的夏天,聽起來有些硬。而且自帶一種其實是妄想的感覺,就像是BBF,best friend forever。幾本上不可能。”
“你這個人有些消極嘛。”
“我從小就學會不要做夢。夢得越高,醒來摔得越狠。還有就是高處不勝寒。”目遙肯定他不明白最後一句,不過他並沒有問。
“你畫的那個紅氣球不是個夢想嗎?偷偷地飄得老高的。”
目遙一驚,那個在左後邊裙擺上的小小的紅氣球是什麽時候被他發現的?他不是一直走在前麵的嗎?
“你知道嗎?無盡夏有五個主要品種。”
“是嗎?按顏色分的?會不會像狗狗一樣有的品種比較名貴?”目遙很高興他換了一個話題。
“不是按顏色分的。是不同方法培育出來的,也沒有名貴一說,繡球挺皮實的。顏色和土壤酸堿度有關係。各花入各眼。你喜歡什麽顏色?”
目遙看了看,指著一簇綠色花苞,白色花瓣的說:“這個。”
“Blushing Bride。粉麵新娘。”
“喔?”
“我喜歡那種紅色的,比較少見,有時候會紅得發紫。”朱默山指著遠處一片殷紅說。
“那種叫什麽名字?”
“Summer Crush。”他停下來看著目遙的眼睛。
目遙呆住了,心裏想,crush這個詞在這裏可怎麽翻譯啊?
那天之後,目遙經常會收到一大捧無盡夏,各種顏色的都有,但是每次都會有一枝Summer Crush。Jay的八卦神經被調得足足的,有空就圍著目遙轉。可是目遙嘴很緊,什麽也問不出。公司又從朱家拿到了一個Napa酒鄉度假屋的項目。Pete指明讓目遙做,說自己可以給她當助手。不過很快,他就不參加實地會議了,他說讓目遙自己去,有問題隨時問他。
“你,自己當心。你不是剛出道,應該知道很多人把設計師看成別的兼職,有秘書、小工、跑腿的、心理治療師、三陪......”Jay一邊整理樣品,一邊緩緩地說。
“我當然知道了。我就是個設計師。”
“帶著胡椒噴霧器。”
“帶著呢。”
“當然,如果別人是真心追求,也不要錯過好機會啊。我看那幾枝Summer Crush還是很用心的。”
“不考慮。不是一路人。” 目遙抬起頭,空洞地看著遠方。三十歲生日過後,父母就不淡定了。可是目遙沒敢和他們提到朱默山。他的用心已經很明白了,可是目遙不肯鬆動。她甚至不敢去細想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她有點怕萬一他很好,自己該怎麽辦。
不過時間長了,接觸多了,目遙還是明白地看到了他是什麽樣的人:沉默,低調,勤奮,執著,做自己的事情,不問結果。就像是常常出現的無盡夏裏的Summer Crush一樣,很頑固地表達自己克製的熱情。
Napa酒鄉度假屋項目其實是要把原來的小屋子推平,從零開始建造一個新的建築。按理說,這種項目目遙就是能參與,也是在外殼竣工的後期了。但是朱默山說他們喜歡目遙的設計理念,希望她參與早期的建築設計的概念開發階段。如果不是有點奇怪的關係,目遙知道這樣的機會是可遇不可求的。一個好的客戶,必須的幾個條件就是有熱情,有品位,沒有預算。朱家基本符合。麻煩的地方就是要經常和朱默山打交道。這次的項目和快要完工的市中心公寓項目不同,主要接洽人和拍板定奪的都不是朱太太,而是朱默山。
朱默山邀請目遙開個工作午餐會,聊一聊設計概念。他們在一家市中心的小餐館麵對麵坐下,點了簡餐,進入主題。
“我想聽聽你的想法。”目遙主動出擊。
“中國元素,但是不要彰顯。要意境。”
“上次我們的建築師提出了八卦圖的概念,你不喜歡。為什麽?”
“太多人用了,太明顯。所以才叫你來呀。”默山本是老實人,不那麽會恭維。
“我這樣在公司裏讓人在背後說閑話了。有點越俎代庖。”目遙也沒繞彎子,說出了自己的感受。
“什麽?”
“算了。我就是覺得我資曆不夠。”
“今天你隨便說說想法就好。就當是幫朋友出出主意行嗎?”
“要不這樣吧,我的想法你如果理解了,今後就由你對建築師提出來,說是你自己想的?”
“也好。不過我可以按小時付費嗎?”
“不太好吧?公司知道算違規。”
“我考慮不周,對不起。請你吃飯總可以吧?”
“那應該可以。”目遙話一出口,就發現這個沉默的黑山很厲害,幾句話就把自己套進去了。她其實這幾天都在思考這個項目,也去實地考察過地勢,心裏早就有了設計師的蠢蠢欲動。她拿出來一支筆,在餐巾紙上畫了幾條東西,遞給默山看。
“你認識中文嗎?這是一個古代中文字。看看像什麽?”
“我讀不好。這個字嘛......”他歪頭看看餐巾上五條劃紋,說:“像是流動的水。是水字嗎?”
“是的!”目遙很開心。“這是篆書的水字。你看這中間比較長的反S條紋,就是主建築,旁邊四條小紋路,可以是樹,是噴泉影壁,可以是錦鯉池塘。但是他們是個總體,是流動的水。你們的葡萄藤漫山遍野,依著地勢排得整整齊齊的,都像是中間這一筆。所以這個建築群是模仿了自然環境的姿態,可以很好地融入其中。另外,水可以滋養植物,也可以滋養山巒。”
默山聽得入神,忽然發現目遙說完了,才接了一句:“滋養山巒,那是不是說對我好呢?”
目遙愣了一下,說:“應該是吧?”
默山給建築師提出這個設計概念,很快得到積極回應。目遙得知以後特別開心。但是很快,朱太太約目遙午餐,說這個設計概念不能用,因為默山是土命,木生火,火生土,而水克火......
“你別看這生克之道,要小心的呀。你們這些年輕孩子,是不是都不明白這個?”朱太太看著目遙迷茫的神色,笑著問。
“是搞不清呢。這個是按出生日期算的?”
“對呀,你是幾月幾號出生的?知道時辰嗎?”
目遙還真的知道時辰,她報給朱太太聽。朱太太在手機裏輸入,不一會兒,她收到短信,然後興高采烈地說:“目遙,你是火命。火生土!真是好得不得了呢!”目遙聽了,又覺得被涮了。但是這次看到朱太太滿臉的歡喜,她有點奇怪自己為何沒有以前那麽別扭了。是不是因為這段時間和默山接觸多了,感覺上有所變化?他非但不討厭,甚至有些趣味呢。要不是他的家庭背景,似乎真是個可以發展一下感情的對象。
因為要修改設計概念,默山又有了和目遙接觸探討的機會。他們從一起吃午飯,發展到吃晚飯,那麽自然就有了飯後送回家的進展。接下來又多出來看展覽,拜訪風水大師的機會。一來二去,連目遙的父母都看出來點端倪。他們終於在一天晚上埋伏在家附近,看到默山送目遙回家,於是假裝是散步回來的偶遇,希望近距離看看那個追求女兒的人。短暫的接觸,令二老十分滿意。那孩子除了有點黑,算是相貌堂堂,溫和有禮,一看就是很有文化和教養的家庭出來的。他們看著默山的車子開走了,興奮之情難以掩蓋,馬上向女兒詢問詳情。
“你們想到哪裏去了。這是我的客戶。”目遙不肯承認。
“哪有這樣的客戶?就算是客戶,也不妨礙正常戀愛交往吧?我們一看就知道了,那孩子眼睛裏全是你啊!”
“你們不會喜歡他的。他們家很有錢,和咱們不是一路人。我可不想高攀。你們不總是說高處不勝寒嗎?”
二老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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