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鏡
看到尚跳上車子,我緊隨其後。可是他在高速公路上加速飛馳,把我給甩了。我悻悻地回到公司,門衛把尚的手機遞給我,說好像是門口與尚熟識的那個流浪漢老杜克撿到的。
看來他今天真的是不想被人找到了。我回到辦公室,不一會兒收到了車行老板的短信:請勿打擾。這是尚的語氣。我打電話過去,他們說尚“搶”了他們的車子跑了。我不可置信地苦笑了一聲。他真的是受刺激了,這是要玩兒多大啊!?但是我知道他是那個車行的VIP,經理說他把自己的豪車留在那裏,開了一輛新車走了。我知道他們不會拿他怎麽樣的。但是這個家夥是何苦呢?
我接著做自己的工作,卻很難專心。雖然他以前也玩過短暫的失蹤,不過這次似乎有點不一樣。他的手機躺在我桌子上,時不時地哼哼著震動幾下,我拿不準是不是該關了它。既然他把手機丟給老杜克,就是不想接聽吧。
快下班的時候,尚的媽媽蘇珊打電話給我,說是聽說了中午的一幕。詢問了一些細節,她反倒是安慰我說:“沒事,不用操他的心。”我很感動。蘇珊經常對我說:“有你看著他,我放心很多。”
我走去停車場的路上,華仔追上了我,說送我回家。把車鑰匙遞給他,我終於感覺放鬆了一點。
“今天我媽值夜班。我等下去買菜,晚上做給你們吃。小智喜歡和我玩,你今天就好好休息一下吧。要不要找琳琳出去散散心?”
“算了吧。她那一驚一乍的,非得搞得我頭疼。謝謝你啊!”
華仔開著我的車,笑了笑,沒出聲。見我時不時地查手機,他也沒說什麽。一路上我們都很沉默。到了家門口,他停下車,轉向我說:“你今天太衝動了!你知不知道有可能會送命的?”
我轉動著手裏今天摔斷了的眼鏡,沒接他的話。
“貝貝,你要小心點。我們和尚不是一路人。陷進去很麻煩。”
我有點吃驚地看著他。華仔比我小,可是這時候老成得像是我哥。他和媽媽是新移民,比起這裏長大的男孩子,有他特別的成熟的地方。
“我知道。”看著他的眼睛,我明白他對我的回答不滿意。
“你總是這樣講,可是我覺得你越陷越深。你,是不是喜歡上了他?”
“好啦,你怎麽和琳琳一樣八卦?完全是沒來頭的八卦!”我自顧自下了車。
“我先去買菜了。”華仔伸出頭來叫道。
小智見到華仔,開心地鼓起掌來。華仔做飯,他就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坐著,乖得不得了。我洗好澡出來,看到爸爸坐在遠一點的餐桌旁看著他們倆,抹了一把眼睛。
華仔快手快腳做了一桌好菜,有爸爸鍾意的清蒸魚,小智最愛的京都排骨和我喜歡的涼瓜牛肉。他給我們三個大人都倒了一杯啤酒,說是放鬆一下。我知道,他是想給我壓壓驚。小智鬧著也要喝啤酒,華仔就給他嚐了一口,看他吐著舌頭大聲叫“臭!”我們哈哈大笑起來。
剛吃了一會兒,我的手機就響了。是幾個小時車程以外的一個地區急救中心打來的。他們說尚在醫院,告訴他們我是親屬。我和華仔跳上車急急地向南飛馳。尚的媽媽沒接電話。
在醫院裏,我們看到他睡著了。等到很晚,蘇珊終於趕過來了。她在病房裏待了一個小時左右,出來找到我說:“謝謝你貝思。剛才尚醒了一下,說讓我回去,隻要你留下來就好。我問過醫生了,他就是藥吃多了,明天就好了。今晚要辛苦你了。”
“沒關係的。你快回去休息吧!”
我知道華仔想一起留下來,可是他需要送蘇珊回家。臨走的時候,他把外套脫下來給我披上,說:“你自己小心。”
我坐在尚的床邊,看著熟睡的他,心裏空蕩蕩的。剛來公司不久,我就發現了女孩子看他的各種各樣的眼神。也發現他其實總是回避那些目光。當時我就告誡自己,不要怕,要專業,要公事公辦,沒有什麽比冷靜是更好的外殼了。於是我配了一個黑色粗框眼鏡,從鏡片後麵勇敢直視他的目光,一來二去,他習慣了,我也習慣了。我們達到了舒適的平衡。可是現在,看到他閉著眼睛,我的目光失去了著力點,那種平衡也一下子失去了,我在自己的心裏跌了一個趔趄。今天,我看到了以完美形象示人的尚最為脆弱的一麵。中午他用盡力氣對卡爾說出來的話,讓我看到了他的畏懼和軟弱。我很想現在就告訴他,那種失去至親的感覺,那種以極端方式發現至親離去的感覺,我完全明白。那種被拋棄,被背叛的羞恥感和如刀絞的心痛,我也同樣會擁有一輩子。我不知道如果我給他講我的故事,會不會引得他和我抱頭痛哭?
我從自己的臂彎裏抬起頭,發現天亮了。我們會如何對待新的一天呢?今天和昨天到底有什麽質的不同?我們不是一路人,華仔一遍遍地提醒過我。我們的未來也許很不相同,但是命運的軌跡現在卻不經意地交錯。三年了,我們也許一直是平行走的,但是會一直平行走下去嗎?我有沒有勇氣向他再靠近半步?小心地靠近半步?
尚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看著我,他的眼睛在蒼白臉色的襯托下顯得更是黑得深不可測。然後他伸手摸我的臉。在他的手指觸摸之下,我才發現了自己的眼淚。
他放下手,閉上了眼睛。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又睡著了。看著他皺著眉頭,似乎在思考什麽重大問題一樣。忽然他身體一震,我嚇得馬上握住了他的手。他還是沒有睜開眼睛,但是給了我一個算是有力的回握,血氣慢慢浮上他的臉。他的眼角悄然滲出淚珠,一滴滴滑落到耳朵裏。
我抬起手,想去幫他擦眼淚。他忽然睜開眼睛,嚇了我一跳。但是我的手自己撫上了他的臉,他沒動。
尚的臉很熱,不會是發燒了吧?
“你昨天找我了嗎?” 他小聲問。我把手抽了回去。
“我在高速公路上讓你甩了。後來我看到了你的短信。車行也打電話過來......他們說你也許會自己回去的。可是我很害怕你再也不回來了......” 最後一句,我連自己也聽不清,說完我有點後悔。不平衡的感覺並不太好。
“貝思,你今天怎麽沒有戴眼鏡?” 尚看著我,有點傻傻地問。
“我不需要。”
“你不近視?”
我搖了搖頭。
“不遠視?”
“不。”
“那為啥戴眼鏡?不戴很好看啊……”
看著他不合時宜的認真表情,我覺得平衡感稍微有點回來了,於是笑了笑,說:“那是我的一層外殼。”
“外殼?今天不需要啦?”
我又搖了搖頭並且大著膽子摸了摸他的頭發,他很舒適地一笑。
“你今天沒擦口紅啊。”
“你說深色的不好看。但是昨天太忙了,沒來得及買新的。”
“你這個樣子就很完美。” 我看著他的眼睛,裏麵是坦然柔和的光。我有點想哭。
“我去幫你挑一支口紅吧?我眼光很好的。”
我抿住嘴唇,想讓自己冷靜一點。我的外殼碎了一層又一層,我不知道是不是逃跑的時候到了。也許這是最後的機會。但是我動彈不得。心裏想:我倒是要看看你會挑什麽色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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