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無線充電》（中）

        就在宜鑫覺得生活進入了一種平常但恬靜的狀態時，新冠疫情把一切都打亂了。2020年4月開始，大家不得不全都窩在家裏。賀誠公司的生意一落千丈，員工減少，他的工作量陡增，整天愁眉不展。David這麽個生龍活虎的年紀，在家呆成了蔫貓，作息時間也有些混亂。宜鑫自己要工作，要照顧三個人的起居，還要幫著媽媽買菜跑腿，又累又乏，情緒上也陷入低穀。擁抱療程悄然擱淺，無線充電被遺忘在了角落。

        渾渾噩噩過了一年，在2021年的1月21日，又是一個國際擁抱日的時候，宜鑫又一次體檢，這次是在zoom上。家庭醫生看著宜鑫的狀態，又一次提到了擁抱療法。但是這一次被宜鑫立刻丟在了腦後。一家人擠在一起，卻不再擁抱的日子，讓她有點難過。她有時候會抱了枕頭，或者David兒時的巨大狗熊玩偶，想再次體會擁抱的感覺。可那是沒有生命沒有溫度的擁抱，比不抱還讓她心酸。有時她會抱著枕頭坐在床邊發呆，想著疫情什麽時候能過去？什麽時候能回到“無線充電”的日子？

        2022年宜鑫故意把體檢日提前了一天，就是不想聽醫生老生常談地講擁抱。可是她還是提到了。賀誠去年下半年已經回去公司上班了。公司生意依舊很糟糕，作為副總的他倒是比以前還忙，心情比以前還低落，在家越來越安靜，經常一個人關在書房，直到宜鑫睡了他才上樓。兒子早已開學，訓練也正常進行，但是teenager的別扭勁兒一天明顯過一天，別說擁抱了，碰他一下都會跳起來。大家似乎情緒上回不到疫情之前了。這兩年居家抗疫，到底是丟掉了什麽？

        胡思亂想著，宜鑫已經到了糕餅店門口。她停好車，剛要下去，發現賀誠和一個女人坐在比較遠的一個陽傘下傾談。這裏離他的辦公室很近，也許是談工作？為啥不在公司談？宜鑫看了一會兒，隱隱覺得賀誠臉色凝重，經常若有所思地點頭，有時還搓搓腦門，好像話題極為困難的樣子。那個女人背對著她，看不清是個什麽表情。

        宜鑫不知為了什麽，覺得要逃開。她點心也沒買，把車倒了出去，一路開回家。這個什麽都說明不了的場景，卻讓她莫名難過起來。也不是說她抓到了什麽把柄，就是她忽然感到了與賀誠之間的隔閡。不要說擁抱了，他們有多久沒有好好談談了？有多久沒有眼神的交流了？這兩年疫情，似乎把他們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而他現在，坐在那裏，和另一個女人似乎聊得很深入。他們是什麽關係？

        到家的時候，宜鑫很驚訝地發現自己臉上都是淚。她看到David的車子停在門口，於是趕緊擦了把臉，在倒光鏡裏檢視了一下自己，才開門進去。

        David垂頭喪氣地坐在料理台邊，手裏握著一杯牛奶。

        “我忘了給你帶焦糖馬芬回來。你自己找東西吃吧。”宜鑫忽然覺得頭痛欲裂，很想躲在被窩裏。

        “Okay。”

        “你怎麽了？有不舒服嗎？” 剛剛伸手想摸摸兒子的頭，宜鑫又縮了回去。這是她近來養成的習慣：不要隨便碰他。

        果真，David看到媽媽抬起手，就厭煩地把頭偏向一邊。“我沒病，就是煩。”

        “我頭疼，你們晚飯看著辦吧。我去睡覺了。” 宜鑫記憶裏從來沒有這個樣子。但是她真的有點累了，她需要一個避難所，把身體卷起來，自己擁抱一下自己。        

        她把身體蜷縮在被子裏，雙臂抱著自己，寒意浸骨。自從二十幾年前與賀誠在一起，還從來沒有感到這麽孤獨過。有人說，這世界本是孤獨的，每個人都是一個小島，就算彼此離得再近，可還是被海水包圍住了自己。如今回頭看看，他們這兩個小島，是不是漂移得越來越遠了？而生孩子又是為了什麽呢？他越長大，越獨立，就離自己越遠。他是討厭自己的父母嗎？宜鑫不覺得自己和父母有多親近，但是自己從來也沒像David這樣別扭啊。

        想到自己的父母，宜鑫一下子跳了起來。今天去拿了媽媽的藥，剛才忘記順便送給她了。於是她爬起來，穿好衣服急急地出了門。

        媽媽住在開車十五分鍾左右的地方。她開門進去，發現媽媽在準備晚餐。

        “鑫鑫來了？怎麽這個時候來？你不做飯嗎？” 

        “媽，我差點忘了給你送藥過來。你晚上吃什麽？” 宜鑫走進廚房問媽媽。

        “喔，我煮了小餛飩，要不要吃一碗？” 蔡媽媽舉著漏勺問道。

        “好啊，好久沒吃家裏的小餛飩了。”

        “那你等著，我再多下幾個。”蔡媽媽的臉上笑容舒展。

        宜鑫於是去幫著收拾剛洗好的衣服，不一會兒媽媽就喊她來吃飯。

        桌子上一碟毛豆，兩碗餛飩。蔡媽媽端起碗來，對著旁邊蔡爸爸的遺像說：“我們吃飯了喔，今天鑫鑫回來吃飯！”

        咬了一口小餛飩，那熟悉的味道和剛才媽媽的話，讓宜鑫鼻子發酸。她眨眨眼睛，拚命忍住了淚。

        “來，吃毛豆。”媽媽也許看出來點什麽，但是沒有問。

        吃過飯，洗好碗，宜鑫說要回家了。蔡媽媽送她到門口，忽然說：“微信上說今天是國際擁抱日呢！來，抱抱！”她張開手臂，充滿期待地看著宜鑫。

        宜鑫愣了一下，馬上投入到媽媽的懷抱中。她抱著瘦瘦的媽媽，感到她的骨架支棱著，整個身體那麽單薄。小時候投入媽媽懷抱是個什麽感覺？媽媽是用力抱她，還是會輕輕相擁？她不記得了。

        這時，蔡媽媽拍了拍女兒的後背，說：“你最近有點累吧？阿誠也累吧？多擁抱，網上說有好處！你們年紀都上來了，學會珍惜呀！”

        “嗯！” 宜鑫聽出自己的哭腔，趕緊用力抱了媽媽一下，掉頭就跑。

        回到家，她發現賀誠書房的門關著，兒子臥室的門也關著，廚房料理台上一個pizza紙盒蓋子敞開，裏麵有剩下的兩片pizza。她不想去收拾，徑直上樓進了臥室，洗了澡，再次把自己卷進了被子裏。剛才媽媽的擁抱好像還留著餘溫。宜鑫暗自下決心，以後每次去看媽媽，不隻是幫著她做家務，也要耐心聊個天。最重要的是，記得抱抱她。

 

        第二天早上宜鑫醒來，發現旁邊的枕頭又是空空的。這些日子賀誠起得很早，幾乎都是在大家起來之前就出門上班了。她梳洗下樓，發現David也走了，才想起來今天他要早訓練。料理台上的pizza不見了，倒是躺著一張紙。宜鑫拿起來，發現是賀誠寫的：

        今天是國際擁抱日。咱們什麽時候恢複無線充電吧？

        Hug x2

        宜鑫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國際擁抱日不是昨天嗎？媽媽還抱了自己呢！再一想，是今天呀，微信總是提前過節的。

        她又看了一遍，發現黑色字體在最後讓藍色墨水筆劃掉了x2，又寫上了x4。看著這莫名其妙的字條，想到昨天下午看到的情景，宜鑫心裏五味雜陳的。他這是要幹什麽呀？畫餅充饑嗎？

        不過看到“擁抱”二字，一股小小的暖流就默默地產生出來了，悄悄地在她心裏流淌，緩緩地驅散了昨日襲來的寒意。也許媽媽說得對，我們年紀都上來了，要好好珍惜。

        那麽這個藍色的x4 是David寫的嗎？ 他是不是覺得昨天對媽媽態度不好，今早看到了爸爸的字條也良心發現啦？

        想到這兒，宜鑫決定去那個糕餅店買昨天錯過的焦糖馬芬。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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