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許了三次同樣的願
人生如故，沒有變
1225天，從淩晨到黃昏，日複一日地在同一條馬路做著重複，簡單，又髒又累的工作
說變，也有變
幾年櫛風沐雨，膚色有了風吹日曬的底色。手變糙，臂變粗，腰也開始圓
口罩徹底不戴了，草帽也僅用於遮陽防曬，哪天不穿雨鞋，反而不自在。遇到“小姑娘，過來過來，把這裏掃掃清爽” 也不會一邊去掃一邊委屈流淚了。鄰裏街坊叫我“三號裏穿套鞋的” 也習以為常了。最重要的是，偶遇同學，鄰居，親戚也能坦然聊幾句
工作上能駕輕就熟獨擋一麵。同豆製品廠的工人和菜市場賣菜賣魚的也熟悉了，偶爾，他們還會把緊俏的商品留一點給我和師傅
師傅待我如親生女兒，我也借著年輕，一如既往盡力多幹搶著幹
那是一個多事的秋天，時局突變，社會開始鬆動，師傅聽聞劇團有可能重建，以前的同事也開始練聲練琴，我知道後就對她說
“師傅，你重返舞台是早晚的事，今後，嗓子才是你吃飯的真家夥，至於上班的事情交給我，沒問題”
幹環衛久了都知道，我們的工作類似個體包工，上班的時間路段固定，長短則根據天氣和工作量，如果我勤快一點，早出晚歸，二人的工作，我一人還是可以頂一頂
師傅當然不會讓我一個人做二人的活，但她也知道，畢竟她十年沒開嗓，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這麽多年不練，還真不行，所以，上完早班，就去練嗓......
這幾年，師傅幫我走過了一坎又一坎，如今，能夠幫到她一點點，我略感欣慰
班長也聽說了師傅可能回歸舞台，她對我師傅一直非常的敬重。在她積極努力下，終於清管站批準我師傅暫時脫產參加劇團的籌備工作
和師傅並肩掃了三年多的馬路，開始單飛
那一年的冬天是我印象裏最冷的一個冬天，上海下了一場我記憶中最大的大雪
下雪天，現在，社會開始提倡各掃門前雪，當時，掃雪就是環衛和公交的事。氣象報告說要下雪，半夜，大馬路上，公交車就空車跑起來，雪一粘地，盡快把它輾化。我們小馬路全靠人工，也是半夜，我守在路上，雪一下就不停得掃。小雪，這方法不錯，大雪就不管用。雪停後，馬路積雪有尺盈。我負責清掃的馬路，麵積近萬平方米，花了大半天，才把人行道挖出了一人寬的小道，天寒地凍，積雪很快變成冰坨，隨後的幾天，就是從早到晚不停的鏟雪，真累慘了
開年後，傳來好消息，我的師傅，下放五七幹校三年又掃了六年半馬路的她，終於正式離開環衛所，回歸舞台
我替師傅高興，同時也隱約看到我許的願，有了一絲絲的希望
黃梅天過後的一天，晚飯時，媽異常興奮的對我說
“琳琳，醫工院都在傳大學可能複招，可以考大學了，你快點把書翻出來，爸媽幫你複習”
喜訊來的大突然，我都愣了。這幾年風餐露宿，從早到晚都在馬路上，已經很少有精力和心情讀書。但是，從小受爸媽的影響，讀書永遠是我的最愛
心動不如行動，當下，飯也不吃了，從床底把以前的課本拖了出來
那晚，一聽到高校可能招生，興奮之餘，第一個想到就是小周
第二天，天墨墨黑，我四點半不到就趕去上班，七點前先把馬路普掃了一遍，然後到小店門口等小周。七點，小周來了
“咦，這麽早，就來了”
“哎，小周，告訴你，可以考大學了”
“誰講的”
“我媽的醫工院都在傳”
“不會吧，76 屆已經分配了，要考至少要等到77屆畢業，再講，以前的硬檔軟擋，工廠農村的分配製度想改，不會這麽容易”
“不要管這麽多，我們先複習起來，總不會錯”
“我們中學等於白讀，隻有小學水平，大學考得進嗎？”
“大家都一樣。有幾個人在文革中好好讀過書，不管明年還要後年考，我們笨鳥先飛，明天開始，我早班下班，就過來一道複習”
“好，我去跟我師傅打一聲招呼”
“還是我去同他商量”
“對，還是你去講比較好，你師傅走了，現在輪到他，對你好的不得了”
中午，我同老師傳一說，他馬上說
“可以考大學，太好了。中午，我一個人就可以。小周，爭氣點，好好的跟著小林複習”
接著他又對我說
“小林，儂快出頭了，要是考上大學，儂師傅要開心死了”
他和師傅有著深厚的友情，師傅重返舞台後，他一直念念不忘
熟門熟路了，勿需穿過店堂，把掃帚簸箕放在後門口，進門過灶間就直接到那間暗房。方桌方凳依舊，開燈，就把一摞中學讀得書倒了出來，當時也不知要考什麽，怎麽考，想想數學總歸要考的，就先從數學複習起
二人象無頭蒼蠅一樣，在小店東看西學了個把月，社會上考大學的傳言則越傳越盛。
我媽最最熱衷於考大學的事，每晚都帶回不同版本的小道與正道新聞。聽聞數理化自學叢書有用，就千方百計的搞來一套，有了這套書，小周和我的複習，逐漸走上正規
事態的發展，比我們預料的快，我生日的那天，雖然還沒有正式公布，大家都知道高考快了，與以往一樣，我閉上眼許下同樣的願，這次，我盡全力把蠟燭吹滅了
十月，正式公布高考細則，報紙上刊登了報名時間，我到清管站領了證明去報名，拿到了準考證
複習期間，馬路還是要掃，一日，正忙著，班主任朱老師來了，我上下班的路上要經過中學的校門，上班的第一年，特意繞著走，慢慢的也就無所謂了，在校門口碰到不少教過我的各科老師，但是，自畢業後從未遇到她，朱老師背著一個大大的方包，見到我就說
“林琳，我帶的你們那屆你最喜歡讀書。可以高考了，學校各科老師東拚西湊了一套數理化自學叢書，托我帶給你，複習中有什麽疑問，隨時回學校，老師們會盡力幫你”
當時的一套舊版數理化叢書，是多少考生夢寐以求的寶書，一冊難求。雖然我媽早就幫我借到了，但我看到了老師們對我的鼓勵，當場感動的落淚
12月11日進考場，然後政審，體驗，等通知
1978年2月15日 下午
我正掃著水，班長匆匆跑來說
“小林，快到清管站去拿大學錄取通知書”
我說
“水還沒有掃好”
班長一下把掃帚搶過去
“掃什麽掃，儂是大學生了，快去”
我急急忙忙朝清管站趕去......
懷揣通知書回到了家，進門，脫下雨靴的那一刻，禁不住思緒萬千淚流滿麵，久久而無法自己
至此，我的第一份工作，正式落幕
後記：
小周比我晩幾天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自認識他，三年多，手都沒牽過一次。那一刻，竟抱住他又哭又笑難分難解
進大學，學校三申五領，不許談戀愛。畢業二年，我們結婚了
回想自己的青春歲月，就象黑咖啡，一絲苦，但，有韻味
國權路附近有複旦，上外，同濟，問好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