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晉人家
告老不還鄉，葉落難歸根；從心所欲不逾矩，任爾東西南北風。
作者：秦晉人家
【前情提要：阿慶拿到了藏在黃包車坐墊下的情報，在老貓的協助下順利出城，爭分奪秒趕往郊區的地下電台，準備向上級發報。但打開信封一看，裏麵隻有一封普通的家書，沒有發現任何密寫的情報。】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人工傳遞的情報往往采用密寫的方式，例如蘸著米湯寫字，晾幹以後字體全部隱去，隻要用棉簽、火柴或者牙簽蘸上碘水塗抹就能顯影，因為碘能使澱粉變藍，白紙上就顯示出藍色的字體。許多常見的水果和蔬菜汁也可以直接當成隱形墨水使用，沾水後紙張的其他部分會變暗，密寫的字跡會變白。如果用濃糖水或化學藥水密寫，則可以用加熱或火烤的方式讀取情報。最有意思的是用明礬作為密寫工具。明礬寫的文字加熱後會變成白色，在白紙上識別有難度，但保密性好，時間久了還會逐漸稀釋，即便是加熱處理，密寫的文字也會消失不見，成為“自毀式”的秘密通信方式。說句題外話，隱形密寫的發明並不是出於秘密工作的需要，而是因各種原因無法公開相愛的情侶為表達愛情激發的創意。
阿慶和阿鑫伯嚐試了各種顯影方式，都沒有發現任何字跡。根據阿慶的分析，情報臨時被人調包的事不太可能發生。即使日本浪人接觸到情報，也不可能在短短幾分鍾內寫就一封仿柳體的毛筆家書，然後裝入中式信封替換情報。而且阿慶對自己通過測試很有信心，“尋人啟事”上的測試題不可能再有其他答案。剩下的唯一的可能是，這封家書的文字本身就提供了情報，或提示情報的藏身之地。換句話說，家書的文字被加密了。情報究竟在哪裏，還需要在這封家書中找。
從家書的文字中尋找有用的信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可以采用的方式數不勝數，例如改變字體的形狀、大小、顏色，將明文轉化為暗文；或者通過藏頭、掐尾、倒讀、錯位、嵌入等文字重組的方式隱藏關鍵信息。明代才子唐寅有一首著名的藏頭詩：“我畫江水藍悠悠，愛晚亭上楓葉愁。秋月溶溶照佛寺，香煙嫋嫋繞經樓。”暗指“我愛秋香”。 其實錯位閱讀也可成詩：“悠悠江水，亭上楓葉，秋月溶溶，佛寺經樓”。藏頭法最容易被識破，《水滸傳》中的吳用口占四句卦歌：“蘆花叢中一扁舟，俊傑俄從此地遊。義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難逃可無憂”，暗藏“盧俊義反”四字，結果成了官府治罪的證據，把盧俊義“逼”上了梁山。
阿慶他們反複研究這封家書，沒有發現可以用任何已知的方式解讀這封家書。他們甚至想到了“折疊法”，將信紙按照上下左右的順序分別折疊起來，試圖找出文字重新組合形成的詞句，結果也一無所獲。
排除了種種文字變形的辦法，剩下的就隻有設法揣測文字的內容。阿慶發現這封家書的大部分文字都是套語，諸如“望自珍衛”、“請勿掛念”、“久疏問候”、“闔府康旺”等，可用於任何人、任何關係及任何場合，沒有什麽特殊的含義。唯獨隻有一句“若問何時須再聚，且待銅劍五弦鳴”特別醒目，不是一般家書中會出現的文字，其中“銅劍五弦鳴”幾個字尤其突出，而“若問何時須再聚”中的“須”字明顯帶有指令性。阿慶思索片刻，突然如夢初醒，因為“銅劍”之意不言自明，而“五弦鳴”可解釋為“琴”，兩者相合很可能指常熟古裏鎮著名的藏書樓“鐵琴銅劍樓”，情報說不定就藏在這所藏書樓內。
常熟有“江南福地”之美稱，因“土壤膏沃，歲無水旱，歲得常稔”而得名常熟，自古以“五個一”著稱：一方田、一張琴、一座山、一樓書和一碗麵。古裏是江南著名的 “四裏”古鎮之一，乃同裏、黎裏、織裏、古裏。鐵琴銅劍樓是清代四大私家藏書樓之首，至今已有二百多年 的曆史。另三座藏書樓分別是山東聊城楊氏海源閣、浙江湖州陸氏皕宋樓、杭州丁氏嘉惠堂八千卷樓。鐵琴銅劍樓的五代樓主都淡泊名利，以藏書、讀書為樂，在金石古物中，尤為珍愛一台唐代鐵琴和一把銅劍。鐵琴為鐵質琴身，長120厘米，寬約23厘米，高10厘米，麵上可扣七弦。傳說這把鐵琴有“流魚出聽，六馬仰秣”的魔力，嫋嫋餘音可達山背。相傳古代銅劍的年代更為久遠，其鋒逼人，削鐵無聲。 樓主有詩雲：“吾廬愛，藏弆一樓書。玉軸牙簽頻自檢，鐵琴銅劍亦兼儲，大好似仙居。”鐵琴銅劍樓由此得名。
鐵琴銅劍樓藏有大量珍稀的藏本，幾代樓主為保護藏品費盡了心血。江南地區被日軍占領後，為了躲避戰火，樓主一家將家藏的曆代書畫名作及古籍碑帖，連夜雇船緊急轉移至光福山區暫作隱藏，不久後又秘密轉運至上海“孤島”，經曆了無法用筆墨表達的艱辛和危險，哪怕經濟上再拮據，都咬緊牙關，始終未賣出一件藏品。
僅僅猜測情報可能藏在鐵琴銅劍樓還遠遠不夠，接下來需要分析可能藏情報的具體位置，有了具體位置，反過來也可以印證情報的確藏在藏書樓，其中的關鍵可能在於“五弦”二字。阿慶作為常熟本地人，熟知當地的人文環境，但對“五弦”仍感到困惑不解。常熟地區不僅是魚米之鄉，還有書香盈門、戶戶聽琴的傳統，“君子無故不撤懸，士無故不撤琴瑟。” 江南地區借用樂器描述地貌的地方不止一處。例如常熟城內有七條穿街過巷的河流，恰似古琴的七根琴弦，因而有“琴川”的別稱。鐵琴銅劍樓的古琴也是七弦，而藏書樓前有開闊的廣場直達河邊，其中有七道階梯式的“坎”，也象征著“鐵琴”的七根弦。但阿慶等人從未聽說過“五弦”，更不清楚這兩個字的具體指向。
阿鑫伯到底是經驗老道之人。他思索了一會，喃喃自語道，“琴扣七弦必有五。”阿慶一聽頓然大悟，情報很可能藏在藏書樓門前的第五道坎附近。說不定這是“情報來源”對阿慶的又一次試探，因為不熟悉當地風土人情的人不可能知道藏書樓的細節。事不宜遲，阿慶等人當即決定，漏夜急行軍趕往古裏鎮。
當年日本占領軍在中國控製的區域，以“點”和“線”為主，“點”指主要城市，“線”指交通線，平時日本兵不敢輕易離開城市和交通線，隻在其餘大片區域留下少量兵力，在縣城裏可能隻駐紮了一個班，所謂“鬼子進村了”並不經常發生，平日魚肉鄉裏的主要是“維持會”和漢奸。在這些地區活動比較活躍的抗日力量是新四軍的遊擊隊和忠義救國軍以及民團等地方武裝。所以阿慶他們一路上沒有遇到多少阻力，況且還有遊擊隊護送。
他們拂曉時分抵達古裏鎮，經過簡單的搜索，很快在藏書樓門前的第五道階梯旁的水溝上方發發現一塊可以鬆動的石磚，裏麵藏著用油紙包裹的一疊雙麵合頁公文用紙，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他們打開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因為這哪裏是普通的情報，分明是一份日偽高層的政治軍事會議紀要。時間緊迫，根本來不及細看，阿鑫伯當即決定不再采取發報形式，而是直送新四軍太湖聯絡處。阿慶則即刻趕回上海，繼續通過老貓保持與“情報來源”的聯係。
兩天後，阿鑫伯回到上海。他告訴阿慶，這份情報是日偽當局對蘇南蘇北地區關於“掃蕩”和“清鄉”的具體部署，即將全麵實施。新四軍在接到這份情報後，結合從其他渠道獲得的消息，並通過打入汪偽地方部隊的臥底進行核實，確定了情報的準確性，決定避其鋒芒，分散出擊，以隱蔽鬥爭為主，主力部隊適時轉至外線，同時依靠地方武裝堅持原地鬥爭。
所謂掃蕩和清鄉是侵華日軍為確保其對占領區的統治，采用軍事、政治、特務、文化等手段，強化汪偽政權的合法性，同時推行保甲製度，實行奴化教育，進一步實行殖民統治和經濟掠奪，實現“以華製華、以戰養戰”陰謀。在江南地區，汪偽政府與侵華日軍相互勾結，先後在蘇南、太湖東南地區、上海浦東、鎮江、蘇北、浙江餘姚等地進行掃蕩和清鄉，其中對江南新四軍第六師及江北第一師發起的軍事行動最為猛烈，其時間之長、規模之大、鬥爭之殘酷、情況之複雜，是全國抗戰曆史上少有的。日偽當局一般先以大掃蕩為前奏，意圖消滅或驅逐抗日軍事主力。接著在清鄉區周圍築起漫長的封鎖線，在主要村鎮修築據點，由日軍和偽軍駐紮。然後出動兵力下鄉，分批分區實行“篦梳式”清剿，逐村挨戶搜查，妄想通過清鄉加強對占領區的控製。
正是因為大部隊戰略轉移，當初在沙家浜養傷的一部分新四軍傷病員轉移到蘆葦蕩藏身，上演了現代京劇《沙家浜》中與鬼子和漢奸鬥智鬥勇的一幕。
新四軍指導員郭建光在第二場的著名唱段就是這段曆史的真實反映：
“【西皮原板】朝霞映在陽澄湖上，蘆花放稻穀香岸柳成行……,戰鬥負傷離戰場，養傷來在沙家浜。半月來思念戰友，【二六】與首長，【流水】也不知轉移在何方。【快板】軍民們準備反“掃蕩”，何日裏奮臂揮刀斬豺狼？傷員們日夜盼望身健壯，為的是早早回——前方！”
阿鑫伯告訴阿慶，這份情報為抗日力量減少損失，保存有生力量發揮了不可估量的重要作用。事實證明，這場反清鄉和反掃蕩活動給敵人造成了意想不到的沉重打擊。阿鑫伯還給阿慶帶來一個意外的消息，這份情報最後有一個類似落款的兩個字，“王孫”。阿鑫伯問阿慶認識不認識。阿慶思索了半天，反複篩選在鎮江比較熟識的人，實在想不起有人叫這個名字。阿鑫伯判斷，這很可能是一個化名，或代號，不會是此人的真名。
阿慶他們後來才知道，“王孫”是國民政府打入汪偽政權高層的臥底。他在得到日本人和汪偽政權實施掃蕩和清鄉的情報後，及時通過軍統渠道通知了國民政府和忠義救國軍，同時想到也必須通知新四軍和地方遊擊隊，但苦於沒有可靠的聯係渠道，隻得緊急通過上海的幫派組織和老貓找到他信賴的阿慶。老貓作為以幫派身份打入軍統的中共特工，成為這次任務最可靠的聯絡員。“王孫”曾因行蹤超常或偶然疏忽，受到汪偽特工的懷疑和扣押，但他都能機智應對逢凶化吉。
“王孫”是中藥黃芪的別名。按照中藥“君臣佐使”的原則，黃芪通常作為臣使，發揮調和諸藥，增強藥效的功能，很適合“王孫”作為臥底為各方抗日力量發揮輔助作用的角色。另外他很喜歡王維的《山中送別》一詩：“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因為這首詩表達了他“孤身入敵營，江流何時歸”的心情。
情報送出去後，阿慶繼續從“王孫”那裏得到了不少重要情報。但出於保密的需要，“王孫”本人始終沒有現身。他究竟是阿慶的哪一位故友，仍然是一個謎。阿慶隻希望能在抗戰勝利後見到他，最好約在寶利咖啡館，到時戴一頂黑色費多拉帽，拿一包糖炒栗子，點一杯“糖醋排骨味”的埃塞俄比亞咖啡，不是為了接頭和情報，而是為了勝利會師。
【後記: 本文中“王孫”的原型是抗戰曆史上的真實人物。他出身黃埔軍校，家族背景顯赫，相貌堂堂，精明幹練且善於交際，與民國時期的各種政治勢力都有往來。抗戰進入相持階段時，他奉命到汪偽政權充當臥底，利用自己“花花公子貪圖享樂”的招牌，以過不慣大後方重慶的艱苦生活為借口，經香港到上海過“花天酒地”的日子。他抵達上海後，日偽高層對他高度注意，力勸他改換門庭，投靠新主。他最初虛與委蛇百般推脫，後半推半就同意出任高層要職，利用與汪偽要員的特殊關係，一方麵拉攏人員，另一方麵搜集情報，並掩護在江浙一帶抗戰的忠義救國軍。軍統人員在南京、蘇州、上海等地配合他的行動，成功地策反了很多大漢奸，獲得了大量重要軍事情報，並為美軍提供日本海軍在太平洋戰場的作戰意圖，以及成功地營救美國飛行員等，其間還用計毒殺了汪偽特工的首惡分子。多年前，他曾與某些中共領導人保持良好的個人交情，不止一次利用職務之便暗中支持中共的武裝起義，還多次掩護中共領導人躲避特務的追捕。抗日戰爭勝利後，他繼續掩護中共的地下活動，並促使湖南的戰事得到和平解決。現代京劇《沙家浜》的背後是一部所有的中國人和國際反法西斯力量共同反抗侵略的曆史，但有眾多傑出抗日誌士的事跡長期不為人知，在某種程度上他們甚至被人誤解，本文希望能以說故事的形式有補於萬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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