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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禍水,還是遇人不淑?—— 讀福克納小說 Sanctuary

(2023-08-23 12:22:04) 下一個

寫下這個標題,自己先嚇了一跳,博眼球的意圖如此坦白,堪比司馬昭之心,哈哈!但我無意改題,因為這是我讀福克納 Sanctuary《聖殿》以後的強烈印象。《聖殿》作為最商業成功的福克納小說,酗酒,走私,強奸,謀殺,綁架,妓院,性變態,私刑,血腥暴力。三十年代閉塞保守的南方小鎮,男權社會裏的女性無分黑白貴賤:金妮 (Miss Jenny),娜夕薩 (Narcissa),如碧 (Ruby),婷波 (Temple),瑞芭 (Miss Reba),敏妮 (Minnie)。。。。被束縛,被淩辱,被壓榨,被裹挾,無論掙紮與否都不得自由。

    婷波出身上層,是密西西比大學的學生。周五舞會上結識了葛文 (Gowan),說好他開車送她去看棒球賽。路上他堅持拐道,要去找走私販古德溫 (Goodwin) 買威士忌。不料車撞上橫躺路中的樹幹,壞了。兩人跟著湯姆 (Tommy) 和 “金魚眼” (Popeye) 到了大宅。黑人古德溫不在家,他的情人如碧 (Ruby) 警告婷波,讓她趕緊離開。婷波求葛文想法快走,但他貪杯不理。古德溫和範 (Van) 回來了。如碧做飯,男人吃飯,喝酒,吵嘴,動手。很快,葛文被打翻在地,抬進房間後呼呼大睡,不省人事。可憐婷波就像掉入狼窩的羊羔,範和 “金魚眼” 幾次進出房間,垂涎欲滴,動手動腳,恨不得咬她身上一塊肉吃。古德溫把他們趕走了。湯姆人傻心善,暗中觀察 “金魚眼”。夜深人靜,如碧悄悄帶婷波出門,爬到旁邊的糧倉二樓躲起來。次日早上,婷波看見湯姆守衛在糧倉門口。“金魚眼” 摸到湯姆身後,開搶打死了他;然後爬到二樓強暴了婷波。他開車帶她逃到了孟菲斯市 (Memphis),把她關在熟識的妓院裏,成了他的性奴。“金魚眼” 性無能,性變態。婷波對瑞德 (Red),“金魚眼”的一個手下,產生了好感。“金魚眼” 槍殺了瑞德。

    同時,古德溫作為殺死湯姆的嫌犯被抓。律師赫瑞斯 (Horace) 設法打聽到了婷波的下落,求她出庭作證為古德溫辯護。但是,婷波在法庭上作偽證,指控是古德溫殺死了湯姆。古德溫敗訴罪成,處私刑被燒死。

短短兩個月,湯姆,古德溫和瑞德,三個男人都因婷波喪命。她必是紅顏禍水,這是站在男性立場作出的道德判斷。如果從女性角度來審視,是否會得出相反的結論?比方說,遇人不淑。書裏的每個女人都有一個遇人不淑的故事。

婷波從雲端跌落泥淖,葛文難辭其咎。他懦弱無能,自私自利。娜夕薩是赫瑞斯的妹妹,兒子一歲多她就成了寡婦。她拒絕了葛文的求婚,因為不想再生孩子。金妮是娜夕薩丈夫的姑姑,結婚第二年就守寡,守了六十七年,絕口不提亡夫名字。敏妮在妓院裏幫傭,丈夫嫌名聲不好聽,另找了相好,要跟她離婚 (p.208)。。。。

但最遇人不淑的,是如碧

如碧跟古德溫生了兒子,但她沒有婚姻保護。古德溫早年服役軍隊,駐守菲律賓,因爭風吃醋打死戰友入獄。二戰時被送上前線,戴罪立功得了兩枚勳章,但打完了仗又被送回監獄。如碧四處求人,把古德溫救出了監獄。她辛苦做工攢的錢都打官司搭進去了,古德溫還要動手打她,因為她為了求律師幫忙,與其同居了幾個月 (p.105)。古德溫走私威士忌,有一幫手下(四個人?),如碧是他們的廚子和傭人,或者連傭人都不如。傭人還有薪水,她的睡衣洗得褪色了也隻有一套。她帶孩子,做飯,洗衣服,還要挑水。水井很遠,一天要挑六次水。稍有反抗就被打。古德溫一手抓住她雙手,另一隻手扇她臉,打得她的頭一下這邊,一下那邊 (p.122)。古德溫進了監獄,如碧抱著孩子被戳脊梁骨。旅店老板趕她出門。赫瑞斯想讓她暫住父母老宅,但是妹妹娜夕薩堅決不讓。最後在市郊的瘋女人家租了一個小屋,床頭的雜物箱子裏老鼠鬧騰得歡。。。這樣痛苦,壓抑,陰鬱的感情,單向付出沒有回報,到底是什麽樣的虐戀?

福克納厭女嗎?我認為不是。他不說教,傾向性隱在人物的言行裏。

婷波體型纖痩,像一個孩子,心智也像。她身陷狼窩,擔心的不是怎麽逃出去,而是害怕怎麽麵對父兄的責罰。她告訴如碧她從前跟人私奔,被父親抓住,罵她是 “婊子”。(“I have been called that,” Temple whispered. p.104)  她脫下裙子,換上房間裏的男式雨衣,幻想那是武士的護身盔甲 (p.215);她凝視自己的長腿,幻想可用意念變成男孩得安全 (p. 214)。在車裏,她被 “金魚眼” 狠打。他的戒指劃破了她的臉, 還把手塞在她嘴裏,割傷了嘴。她在妓院裏亂扔亂砸衣物和化妝品,怨怒如颶風掃過房間 (p.222)。她想跟 “金魚眼” 攤牌,思緒起伏,在房間裏站立坐臥,無一刻安定。如碧被趕出了旅店,深夜走投無路,去敲街對麵監獄的門。女看守讓她住下了,“I reckon I kin always find a bed fer a woman and a child.” (p.161) 這是底層陌生人的善意。瑞芭是老鴇,但並非鐵石心腸。婷波初到妓院極度受驚,流血不止,瑞芭有條不紊地安撫照顧她,熟練裏透著善意。赫瑞斯尋到了妓院,瑞芭起初不願介入,拒絕他見婷波。但他請她為古德溫的嬰兒想一想,她同意了。(p.201) 

赫瑞斯為案件四處奔走,但又神奇地遊離於故事之外。他像舊小說裏走街串巷的郎中或貨郎,穿針引線,細密編織了一幅小鎮風俗畫。種族歧視和偏見。黑人遭受私刑,還有日常生活裏的冷酷。金妮見不得黑女傭燈下閑坐,命她找點事做。少女在黯淡的燈下做女紅,赫瑞斯看不過眼說太暗了,金妮不理他,說他們(黑人)是貓頭鷹轉世 (p.43)。政客斯諾普 (Snopes) 被赫瑞斯打了,在理發店裏大罵猶太人 (p.259)。人言可畏。娜夕薩阻撓赫瑞斯辦案,拒絕接納如碧。“I don’t care where you live.  The question is, where I live.  I live here, in this town.  I’ll have to stay here.  But you are a man.  It doesn’t matter to you.  You can go away.” (p.197) 她冷漠自私,可鄙又可憐。唯利是圖。明妮不解婷波對 “金魚眼” 的冷淡。她覺得男人為女人花錢買衣服,買東西,就應該原諒他,接受他。想想,他舍得為她買十美元一盎司的香水!(《欲望號街車》裏,布蘭琪炫耀自己用的香水是二十五美元一盎司。還要貴:)父權和兄權至上。婷波的母親早逝,父親和四個兄長就是天。他們不喜歡婷波的男朋友,威脅說要殺了他,還把她鎖起來。小說最後,父子五個現身法庭。她看見他們的反應不是獲救的驚喜,而是恐懼。(“her attitude of childish immobility, gazing like a drugged person” p. 279) 她被父親拉起身來,腿上的小鉑金包(“金魚眼” 給她買的)掉在了地上,父親閃亮的皮鞋尖頭一踢,踢到了牆角的痰盂罐邊。她試圖抓住門邊不走,但父兄五人合力把她帶走了。中年危機。赫瑞斯的繼女小白麗 (Little Belle) 和婷波同齡。繼女未在書中露麵,但可以讀出他對她的曖昧情愫。小說的開頭和結尾他幾次凝視小白麗的照片,說 “sweet chiaroscuro”。最清楚,也最隱晦的一段描寫,是他聽婷波講了被強暴細節,回家看見桌子上繼女的照片,激起了心理和生理上的反應。 “But he had not time to find it and he gave over and plunged forward and struck the lavatory and leaned upon his braced arms while the shucks set up the terrific uproar beneath her thighs.” (p.220) 這裏的 “shucks” 是指糧倉裏的棉籽殼,婷波被強暴時在她身下響動,所以 “她” 是婷波,要細讀才會留心到。

福克納寫小說不像蓋房子循規蹈矩,橫梁豎柱。他編故事像搭鳥窩,左插一根小棍,右立一塊木片,橫鋪幾片樹葉,不緊不慢地前添後加。讀者不知道要搭的是什麽鳥窩,也不知道開場的人物什麽關係,事件孰先孰後。漸漸地,鳥窩有了雛形,人物有了眉目,事件有了因果,線索開始關聯。這種敘述方式,考驗作家的布局能力,也考驗讀者細心和耐心。正如網評說的, “The reader becomes, like Benbow, a searcher for truth, and like Temple, a baffled navigator in a corrupt, labyrinthe world.” 比如第三章一直寫赫瑞斯在娜夕薩家晚餐和夜談,突然中間插入一段,寫他次日在祖宅拖地板 (p.40)。

故事講完了,再錯綜複雜,也隻是一樁綁架凶殺案。鳥窩搭好了,再精致漂亮,也隻是一個棲身處,更有趣味的倒是那壘巢的枝葉,就像故事裏的點滴細節。婷波要上廁所,如碧從廣告冊裏撕兩頁紙給她 (“a mail-order catalogue”  p.118)。女人出門的行頭少不了帽子。如碧再貧苦,也置辦了一頂灰帽 (p.5)。婷波被 “金魚眼” 開車帶走,如碧站在路邊看他們離開,注意到她帽子歪了,嘀咕早上還看見她戴得好好的。帽子是被強暴時壓歪的。在加油站,“金魚眼” 把試圖逃跑的婷波又抓回了車上。他用手抓住她的後頸,老鷹抓小雞一般,而她也的確是呆若木雞,被嚇傻了。

語言。福克納文字自成  “福克納體”。標誌性的長句,可以一口氣讀下來獲得一幅完整的畫麵,也可以單揀短句出來,流連玩味。看他筆下年久失修的古宅,“It was like coming upon one of those antediluvian thighbones of ribcages which flout credulity by its very fragmentary majesty and from which they reconstruct an organization too grandly executed to have housed such trivial things as comfort and happiness.” (p.51) 一句話就寫出了大宅的破敗和曾經的壯麗,形神都有了。短句形象,生動。寫劃火柴照亮臉,“his face coming out of the match.” (p.49) 還有扔火柴,“He followed with his eyes the small comet of the match into the weed.” (p.129) 寫窗簾在夜風裏飄動,“In the window the faint curtains moved in shadowy peristalsis upon the smooth belly of the dark.” (p.143) 非常有代入感,寫出了無形的壓迫感,好像鬼魅的暗影重重,正像赫瑞斯當時感到的四麵阻力。

師承和影響。湯姆身上有 “鍾樓怪人” 卡西莫多的影子。赫瑞斯和古德溫可對應《殺死一隻知更鳥》裏的阿提克斯和湯姆。 “金魚眼” 對應《老無所依》No Country For Old Men 裏的殺手 (Chigurh) 。順帶說一下,Cormac McCarthy 不論文字還是風格,都得了福克納的衣缽。

最後,Sanctuary 指的是什麽聖殿?我覺得是酒。借酒澆愁,暫時逃脫煩惱。但煩惱並不會消失,人隻是更頹廢,更絕望。難怪如碧恨道,“God, If I had my way, I’d hang every man that makes it or buys it or drinks it, every one of them.” (p.111)  世間沒有聖殿可遁,隻有逃不的現實。(網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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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追憶21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xyz' 的評論 : 福克納真的很會寫。

我現在讀他的短篇,敘事風格跟長篇又不一樣。

想想這些故事是差不多一百年前寫的,仍少有人超越,非常佩服。
cxyz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歲月沈香' 的評論 : 福克納寫小說不像蓋房子循規蹈矩,橫梁豎柱。他編故事像搭鳥窩,左插一根小棍,右立一塊木片,橫鋪幾片樹葉,不緊不慢地前添後加。” 比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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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21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平等性' 的評論 : 多謝平等鼓勵。周日愉快!
追憶21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goodmum' 的評論 : 是,家暴太可恨。
追憶21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歲月沈香' 的評論 : 多謝沈香細讀留評!
周日愉快!
平等性 回複 悄悄話 追憶好文,多謝好分享!祝周末愉快!
goodmum 回複 悄悄話 難怪美國保護婦女防止家庭暴力
歲月沈香 回複 悄悄話 讚追憶的精彩書評!追憶把書中錯綜複雜的人物一步步梳理得很清晰。喜歡追憶這句話:“ 福克納寫小說不像蓋房子循規蹈矩,橫梁豎柱。他編故事像搭鳥窩,左插一根小棍,右立一塊木片,橫鋪幾片樹葉,不緊不慢地前添後加。” 比喻得很好。謝謝追憶好文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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