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犬山記》 The Power of the Dog 看完有兩個星期了,心裏五味雜陳,一直放不下。好看嗎?算得上好看,選角到位,演技精彩,正如網上的如潮好評。我會再看一遍嗎?我不知道。這部電影到底值不值得我花費心思精力寫影評?我猶豫遲疑了很久,最終決定還是寫下一些縈繞不去的感慨和隨想,作為一種清理和了斷。
首先要說明一點,我一般繞開同性戀題材的影片,這次點開了看,實在是誤打誤撞。一個是演員陣容太吸引人,光 Benedict Cumberbatch 一個人就有強大的號召力。第二個原因是我被標題 “誤導”。我喜歡西部片的開闊風光和豪情壯誌,看見片名和預告就望文生義地以為是一部跟狗有關的西部牛仔片,lol!事實又一次證明,沒文化真可怕,連看個電影都看不安生 :)
言歸正傳,The Power of the Dog 來自舊約聖詩,“Psalm 22:20 reads, “Deliver my soul from the sword; my darling from the power of the dog.” 其中的 “dog” 到底所指為何,眾說紛紜。一般影評認為 “dog” 是菲爾,因為狗在聖經和西方文化裏象征著毀滅和破壞。但也有論者認為,皮特是 “dog”,是 “underdog” 的 “dog” ,一個意外勝出的 “弱者”。我認為還可以加上第三層理解, 即皮特是 “watchdog”,是母親羅斯的守護人。
《犬山記》的故事如下。一九二五年的蒙大拿州,牧場主兩兄弟菲爾和喬治的平靜生活隨喬治新婚妻子羅斯和繼子皮特的到來而打亂。從一開始,菲爾就對羅斯抱有莫名的敵意,並利用一切機會嘲弄羞辱她。羅斯的兒子皮特目睹這一切,一邊忍受著菲爾的戲弄,一邊處心積慮步步為營,在贏得了菲爾的信任以後設計殺人,最終除掉了菲爾。
這個故事有幾種解讀方案。一種是母子聯手,拔掉眼中釘大伯,最終獨霸家產並躍升當地的上流社會。另外一種,是皮特在撞破菲爾是同性戀的秘密以後,用伯侄不倫戀障眼法,除掉放下戒備的菲爾。還有一種是俄狄浦斯情結,即皮特的戀母情結。電影開場第一句話就已經點了題,“When my father passed, I want nothing more than my mother’s happiness. What kind of man would I be if I did not help my mother?” (父親去世以後,我下決心不讓母親受委屈。如果我連自己的母親都保護不了,我還算什麽男人?) 影片結尾,當一切塵埃落定,皮特平靜地注視著手裏的聖經 “Deliver my soul from the sword; my darling from the power of the dog.” 在皮特眼裏,他的 “darling” 就是母親羅斯的幸福,為了拯救被菲爾逼到酗酒的羅斯,他把 “dog” 菲爾除之而後快,完成自己 “watchdog” 的使命和角色轉換。
除此之外,我覺得這是一個性格決定命運的悲劇。男主菲爾的本性(同性戀)與自己身份(牛仔)和外部環境(牧場)發生衝突,他試圖壓抑或者掩蓋本性,希冀用響亮高調的雄性陽剛氣概作為保護色融入外在環境。事與願違,壓抑心靈帶來的隻是怨怒和嫉恨 ——— 性格扭曲的必然產物。因為力比多得不到釋放,菲爾的一腔性苦悶化作怨毒和惡意,刻薄狠毒的言語如噴發的熔岩漿,如利刃傷害旁人,跟張愛玲《金鎖記》裏曹七巧很有一比。在他眼裏,喬治的新婚幸福無異於是對他們兄弟情義的背叛,而羅斯則是一個不擇手段往上爬的心機女 (“a cheap schemer”)。但細細追究,菲爾認為自己和喬治兄弟情義堅不可摧,也許根本就是一廂情願。從一開場,菲爾就叫喬治是肥仔,嘲笑他笨,是念書念不下去了才退而求其次回來繼承家族產業。如此被貶低輕看,很難說喬治心裏沒有想法。演喬治的是 Jesse Plemons,情緒表達拿捏得非常到位,精細入微的左右為難都在他欲言又止的神態裏,喬治委曲求全的安靜懦弱性格被演繹得有層次,有質感。當菲爾一往情深地回憶密友,喬治隻是隨聲附和,包括菲爾興致勃勃地提議故地重遊,進山打獵啖生食,喬治也不置可否,含混搪塞過去。與之對比的一幕是在迎親回來的路上,喬治和羅斯在路邊歇足,跳舞慶祝。端著茶杯的喬治難得真情流露,讚羅斯是一個不平凡 (“marvelous”) 的女人,並不由濕了眼角,感激原本孤獨的生活終於結束。 (“I just wanted to say how nice it is not to be alone.”)
菲爾與自己的弟弟關係如此,和其他人也並不親近。比方說,其他牛仔在河裏洗浴嬉鬧時,他選擇遠觀並不加入 ——— 這是因為菲爾要掩飾隱藏自己的同性戀取向,而故意保持距離。但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恰恰是他在一處隱秘的河流洗澡時,被皮特撞見並識破了他的同性秘密,何其諷刺!也因為他內心不可說的秘密,菲爾比別人更留意到皮特孱弱陰柔近乎女性化的外貌特征和他精巧的手工紙花。出於自保,為了保住自己的真麵目不被識破,他需要皮特來消耗旁人刺探的目光和疑問,所以他盡其所能地譏嘲捉弄,力圖把皮特樹立成一個幌子,一個吸引別人注意力的煙霧彈。如果菲爾知道自己這樣做的結果是在皮特心裏埋下怨恨的種子並賠上自己的性命收場,也許他不會如此肆無忌憚地出口傷人。傷人者,終害己。聯係當時的時代背景和大眾認知接受程度,同性戀者公開自己的性取向,無異於自絕於社會和家人,所以菲爾不能也不會公開自己的秘密,他隻是暗暗折磨著自己和身邊的人。從這個意義上說,菲爾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
值得稱道的是影片中偷窺鏡頭的運用,包括菲爾視角和皮特視角。先說菲爾,他窺探的視角先為平視,然後逐漸升高變為俯視,這個變化含蓄暗示了其對抗羅斯的節節勝利。一開始是平視,喬治和羅斯的新婚之夜,菲爾在隔壁偷聽並試圖偷窺一二,但很快意識到不當並迅速離開。下一次轉到了俯視,羅斯為在晚宴上表演彈琴而在大廳裏練習,菲爾走到樓梯口悄無聲息地窺探,在他居高臨下的視角下,羅斯坐在琴凳上的身影看起來壓力重重,不知所措。幾乎是很突兀地,菲爾開始彈班卓琴,他嫻熟而流暢的彈奏絕非羅斯生疏的琴技可比,這次的琴藝挑釁和晚宴的當眾嘲弄是壓倒羅斯的最後一根稻草,她開始酗酒。再下一次偷窺也是俯視,羅斯在後院舊酒瓶堆裏翻找,被菲爾從樓上窗口裏瞥見了。俯視下的羅斯,頭發散亂,儀態全無,為了一口殘酒她已經顧不得尊嚴體麵了。這次的偷窺加俯視鏡頭非常值得玩味,首先,俯視的距離比之前更高更長,菲爾仍在樓上,羅斯卻降到了後院;其次,不比上次兩人都是在室內(羅斯在大廳,菲爾在二樓),羅斯已經 “跌落” 到了室外。兩人距離逐漸懸殊,難怪菲爾要在樓上吹起口哨來了,一副高高在上的勝利姿態。我覺得片中菲爾偷窺視角的運用,有兩個深層原因。一是符合菲爾欲蓋彌彰的人物設定。他心裏有鬼(愧),既嫉妒別人不用躲在假麵具後,又害怕自己被戳穿,所以時時刺探別人到底了解多少內情。二是對應了片名裏的 “dog”,菲爾像一隻在暗中靜靜窺伺的黑狗,就算置身畫麵以外,也要用班卓琴聲或是口哨聲折磨並提醒羅斯:她逃不開他的監視和羞辱。
用皮特的偷窺視角敘事有兩次,都是在影片的結尾。一次是菲爾中毒臨去醫院前,皮特從窗後偷窺菲爾踟躕前行直至坐車離去。另一次是影片最末,樓上的皮特俯看喬治和羅斯一路說笑著回家來。跟菲爾的視角類似,皮特的偷窺也耐人尋味,他設計除掉菲爾卻 “承襲” 了其偷窺作風,懷揣不可告人秘密躲在幕後,是要步菲爾後塵?!再者,與片名裏的 “dog” 對應,如果說皮特上場時不過是 “underdog”,那他在劇終已經成功晉級為羅斯守護者 “watchdog”,在陰影裏暗中窺伺。與菲爾的視角高度變化一樣,皮特的兩次偷窺也從平視升到俯視,不過進化速度要快得多,這是因為大功已經告成,無需更多鋪墊。菲爾遍尋皮特不著的時候還是平視,但下一個鏡頭車子離開時已經清清楚楚地轉為了皮特的俯視,是皮特從樓上窗前往下看,是勝利者的視角。影片結尾,皮特在樓上窗口看著羅斯跟喬治說笑,也是俯視,是無所不知的全知視角。
不同於影評家眾口一辭地讚歎影片節奏的流暢細膩,我覺得電影的節奏嚴重失衡。前半部緩慢拖遝,很多空鏡頭的場景裏隻有遠山白雲和草場,就算是為了渲染鋪墊,用得太多也會沉悶,讓人生厭;最後十五分鍾,劇情陡轉直下,在觀眾一臉愕然或者還摸不著頭腦的時候,故事匆匆結束。另外,除了過於文藝範的電影敘述語言(畫麵和鏡頭),電影敘事一直是按時間線索拍攝,平鋪直敘沿著時間軸往前發展。菲爾幾次深情回憶遠逝的情人,也僅用語言表述,沒有用鏡頭畫麵閃回。不再引入新麵孔,固然保證了演員表演風格的一致性,但也犧牲了敘事角度的豐富性和多樣化。
最後,還想談談片中出現的兩種樂器,鋼琴和班卓琴。羅斯原來曾在電影院裏彈鋼琴伴奏(默片時代的產物),喬治很向往之,並大費周章搬了一台鋼琴回來,希望羅斯能在總督光臨的晚宴上彈奏助興。羅斯幾番推脫琴藝不精,還是辭不掉,隻好勉為其難地臨陣磨槍,卻在練習曲子時被菲爾的班卓琴聲壓倒崩潰,退而用酒精麻醉逃避。與羅斯彈不成調的鋼琴聲相反,班卓琴在菲爾手裏流淌出來的音符如清泉,如山澗,淙淙叮咚。我想,羅斯彈鋼琴先是為了謀生,後是為了取悅別人,而菲爾彈班卓琴卻是真情流露,這才是他們兩者之間最大的差別吧。聯係導演簡 坎皮恩 (Jane Campion) 一九九三年拍的電影《鋼琴課》The Piano,同樣是鋼琴,在不同的故事裏述說著不同的悲喜。(網圖)
我其實不喜歡這部電影,但認為值得一看:)
同意你的看法,羅斯 “作為單身女人,她不過是為自己尋求一條好的出路而已,否則她不會經受不住精神折磨而酗酒”。
“心機女” 是菲爾對羅斯的指責,劇中原話是 “You are a cheap sche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