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夫閑茶

佳書時來相伴,明月不減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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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光

(2021-12-13 16:58:17) 下一個

第一次看見豐子愷先生那幅《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不是什麽時候哪本雜誌,但肯定是黑白版的,當時就被那種清幽淡遠的意境所驚豔到。隻寥寥數筆,再配上詩味的題跋更是仙袂飄飄。多年後又在網上又看到彩色的版本,不知是畫變了還是讀畫的心境變了,隻是再也找不見當年的感覺了。

     為此深挖了一下,才發覺後麵隱藏的故事遠比畫兒本身精彩得多。

     1921年從浙一師畢業後赴日留學僅10個月的豐子愷因財務原因回國後,受當年的國文老師夏丏尊之邀到上虞春暉中學教美術和英文。在此期間他養成了一個隨時用手邊的紙頭信手作畫的習慣,而隨手畫的這些畫則又是受到在日本看到的那位自學成才的竹久夢二的漫畫集的影響,他將自己喜歡的古詩詞信手“翻譯”成畫,在春暉中學白馬湖旁他的小楊柳屋內到處都是他隨手畫的這類畫。有次住在隔壁的夏丏尊酒至微醺去他家,抬頭看見牆上他畫的這種畫被驚到,“好,再畫,再畫!”受到鼓勵後豐子愷畫得更起勁了,而當時同在學校任教的朱自清也覺得豐的這些隨手畫很好,還鼓勵他說沒準將來也有自己的畫集。

     1924年初豐子愷和朱自清、夏丏尊等一幫青年教師因和校長理念不合辭職離開上虞白馬湖的春暉中學回上海創辦立達中學,同年朱自清受俞平伯推薦去了清華。因在白馬湖時他喜歡豐子愷那些脫胎於竹久夢二的隨手畫,故在他和俞平伯共同編的《我們的七月》中選用了豐子愷的《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這就是我們所見那個黑白版的作品,也是豐子愷第一個正式發表的作品。



     幾乎同時俞平伯也在籌編他的詩集《憶》,受朱自清的推薦,俞平伯請豐子愷為詩集畫插圖,1925年看到這些新穎的插圖的鄭振鐸為之傾倒並轉輾找到豐子愷,正式邀請他為其所編的《文學周報》提供插圖,至此豐子愷這些署名“TK”的畫作正式走入大眾視野,後來鄭振鐸將這些插圖結集出版,並命名為《子愷漫畫》。

     那個清平一生的臨川才子謝無逸可能做夢都沒想到,當初在《千秋歲·詠夏景》中的一句“人散後,一鉤淡月天如水”,一千年後被另一位同樣清平的才子豐子愷化入畫中,竟然開啟了中國現代繪畫史上另一個新的畫種:漫畫!

     多年後偶然讀到他的一些隨筆,字裏行間充滿了童貞和質樸,全然想不到這些文字和畫竟是在三四十年代那麽一個亂世裏生出來的。而這些和住在他心裏的兩個人是密不可分的:一個是發現並培養了他繪畫才能的恩師李叔同;另一個則是在他人生最灰暗無助時給過他指引的大儒馬一浮。

     如果說弘一和他所追崇的佛學是豐子愷的白月光,而馬一浮和他所開示的新儒學則像極了那顆朱砂痣。

     從離別弘一赴日留學到1927年收到弘一寄來的卡片,忙於俗務的豐子愷與弘一有六七年斷了聯係。但當年弘一離開浙一師範出家所播下的種子始終存留在心底,如今被再次喚醒,在同師友夏丏尊一同訪問隱居的弘一後,同年9月豐子愷同姐姐一起請弘一為他們主持儀式皈依了佛教成為居士。

     人生大致可分成三層樓,在一樓的人是絕大多數為溫飽名利物質而奔波;上到二樓的人追求的是精神層麵的東西;很少一部分的人能上到三樓,上去的人已經是在考問靈魂了。39歲以前的李叔同輕鬆走過一樓和二樓,然後上到了三樓成了弘一,而豐子愷說自己則隻能常常勉力爬上扶梯向三樓上仰頭望望……望什麽呢,白月光嗎?    

    自17歲時被李叔同引薦認識馬一浮,再次接觸時已是1928年請馬一浮為其出版的畫集寫序。1931年前後老母及幾個兄弟姊妹及三個孩子的去世,使他遭遇最灰暗時刻。多虧杭州延定巷馬一浮的開導與教誨才熬了過來。那些關於無常和常的對話與鼓勵讓他從消沉中振作起來。同時受馬老和弘一的影響他也開始喜歡上了書法。從他後來的落款中似乎還可見《月儀帖》的影子。從1937年日本進攻浙江開始,住在桐廬的馬家和在石門灣的豐家還相約一起逃難,路上曾留下不少感人的佳話。

    白月光還是朱砂痣,豐子愷的心裏極其忐忑。而一本他作畫馬一浮作序,為慶祝弘一五十歲生日及出家十年的《護生畫集》,因為對生命的共同嗬護將三人緊緊聯在了一起。並且這本畫集因為與弘一每十年一集每集遞增十幅至最後一集一百幅護生畫止的約定,竟讓豐子愷傾其一生去努力踐行,即使在文革那樣艱難的歲月,也不遺餘力直到1975年生命的盡頭,終於提前完成第六集100幅畫。

    大約從四十年代開始,豐子愷畫風開始轉變,一改以前的黑色白而用彩色,而且也開始重畫自己以前的畫作,其中很重要一個原因是他需要賣畫以維持一大家人的生活。因此免不了要按客人的要求畫,所以我們今天在網上看到有不下兩個版本的彩版《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而且落款和鈐印一如標準的文人畫。甚至有一張上還有“漢陶先生清賞”的款識。當初那彎新月也已變成了金色,桌椅茶具都變得相當考究,相比當初黑白版那種發自內心的寧靜安逸,滿屏的白月光早已不見,隻有那枚“緣緣堂畫緣”的鈐章仿佛那顆朱砂一樣還在訴說著初心。佛緣、儒緣?人緣、畫緣?誰又能分得那麽清。



  謝無逸的夏景,朱自清的荷塘,豐子愷的軒窗,無論歲月輪回了誰,誰的夢化作了那點朱砂痣,誰又熬成了誰的白月光?繁華散盡,留在夢裏的永遠是朱砂痣,掛在心頭的依然是白月光……

      記得張信哲的《白月光》嗎?

白月光,心裏某個地方

那麽亮 ,卻那麽冰涼

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

想隱藏, 卻在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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