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春天,礦院在部委和省委的親切關懷下,終於從山溝溝搬回城裏。
新校區內,有兩棟新蓋的單身教工樓。搬家前,單身教工宿舍也作了相應地調整。拿徐爽她們三人來說,就各奔東西了。
於卞莉已於1983年底結婚,五個月後生下一個寶貝兒子,不夠十個月,時髦的說法叫“奉子成婚”。由於她要帶著年幼的兒子一起生活,礦院就分給她一間屋子,在教工樓的最底層。熬到1987年底,她老公張晉鬆才由山西調進市裏一家事業單位,夫妻二人終於團聚了,這是後話。繼續與男友“牛郎織女”的李瑤和機械係新分來的一名新教師合居一室。徐爽與采礦係的一名老教師的妻子分在一起,徐爽叫她邢老師,邢老師在社科部,教馬列。
邢老師正在和丈夫鬧離婚,為此,邁出的第一步就是分居。她搬出了“家屬區”,住進了“大集體”。她是位溫文爾雅的中年女性,有一雙兒女,兒子大,女兒小,都是十來歲,也都是邢老師的寶貝。
那時,徐爽才二十多歲,與四十幾歲的邢老師相處的大部分時間還是說得過去的。隻是在心緒不好,身體欠佳的情況下,邢老師會發點小火。比如,她很愛清潔,三天兩頭,拽著徐爽跟她一起拖地板,擦玻璃。徐爽有點懶,寧願把時間節省下來,看看書,睡睡覺,也不願意折騰拖布和抹布。另外,她還有一個心事:考研。這時,邢老師會嘮叨幾句:“你怎麽跟老喬(她丈夫)一個風格呢?不喜歡講衛生。每次讓他去洗澡都費很大的勁兒。預先,給他父子倆人準備好換洗的衣服還有拖鞋,連哄帶說才能將他們趕進澡堂。” 徐爽也不跟邢老師計較,往往一笑了之。
邢老師內心苦悶,需要找一個傾訴對象,徐爽是其中一個。沒事時,她會主動告訴徐爽一些家庭瑣事。給徐爽印象最深的是,邢老師的眼睛裏總是帶著一絲憂傷,好似自言自語:“要說老喬這個人也不壞,就是想不起他對我的一點好。”
“比如說?”徐爽問。
邢老師的臉上露出了淒蒼的表情:“以前,在東北工作時,有一年奇冷奇冷的,每天下班後,都是我接孩子回家。那雪深得沒過膝蓋,根本不能騎自行車,連走路都很費勁兒,我自己連拖帶背把孩子弄回家,”邢老師似有滿腹苦水,接著說,“回家後,人家連個影子都看不見。屋裏冷冰冰的,我還得燒水做飯。一切準備消停了,他才從鄰居家打牌回來。”
邢老師眼圈兒紅了:“這些天,我就挖空心思地想,他對我的‘好’。想來想去,沒有一點‘好’呀!要是有一點讓人留戀的,我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徐爽隻能幹幹地聽著,不知道說點啥來安慰苦命的邢老師。邢老師倒也不在乎“自彈自唱”,她隻需要有個聽眾。
自從徐爽與邢老師朝夕相處以來,機械係的書記蘇善林就找機會向徐爽打聽邢老師的情況。他問徐爽:“邢老師怎樣?情緒還穩定吧?”
徐爽回答:“還可以”。
老蘇歎了口氣:“都四五十歲的人了,還折騰什麽離婚呢?”
徐爽說:“兩人在一起沒有感情,還不如離了好。”
“沒有感情?沒感情怎麽還生出了兩個孩子?” 老蘇閃著狡猾的小眼睛說。
徐爽沒想到,從蘇書記的嘴裏能蹦出這類話。當然,她一時也理解不了為何蘇書記對一位外係的老師如此關心。
時間長了,一個關於老蘇和邢老師的故事就鑽進了徐爽的耳朵:
當年,邢老師不像現在這樣臃腫憔悴,她長得嬌小甜美,課講得也不錯,還是文體活動積極分子。六十年代中期,她與來自另一學校的喬勁鬆和蘇善林一同分到東北的一所礦山大學教書。喬、蘇二人是同係不同專業的同學,二人同時看上了小邢,並對她展開了兩麵夾擊的攻勢。
盡管蘇善林比老喬長得體麵,但由於出身於灰溜溜的“中上農”家庭,在家庭出身上,遜色於三代老貧農堆裏爬出來的大老喬,這樣,邢老師為後代著想,便把“繡球”拋給了無產階級的傳人喬勁鬆同誌。為此,蘇善林難過了好長時間,他並不恨邢老師,相反,在內心深處某個隱秘的角落,還為“小邢”儲藏了一種特殊的東西——脈脈溫情和絲絲牽掛。後來,老蘇也有了“心上人”,那就是潑辣能幹的金阿姨。再後來,“礦院”在全國範圍內廣招人才,老喬兩口子先應聘調至礦院,後又介紹老蘇一家過來。
徐爽在與邢老師相處的日子裏,邢老師每天主要做兩件事:上好課,這被邢老師看成是立身之本,在任何情況下都丟不得,所以,個人的事再大,在工作麵前,都是小事。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都有那麽一股“拉革命車不鬆套”的執著精神,邢老師也不例外。但一回到宿舍裏,邢老師的革命勁頭就小了,常常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中不能自拔。回憶往昔,是邢老師常做的第二件事。
一天晚上,她與徐爽聊天,臉上浮現出少有的溫柔動人的表情。她說,上大學時,班上有一位帥氣的小夥子曾追求過她,她對他也頗有好感,但最終,還是分手了。因為,小夥子的父親曾當過國民黨的軍官,而她的父親當時是大“右派”,反動學術權威。她可以獨自承受這種壓力,但不忍心讓自己的後代也背家庭的黑鍋。畢業以後,他們各奔東西。“巧得是”,說到這兒,邢老師的眼裏射出一種光芒,“有一年,我去大連出差,一出站口,就迎麵碰上了他,就像是有人安排好了似的。”邢老師的目光很快又暗淡下來,“我們誰都沒有問起誰的情況。我當時,已和老喬結婚了。還是後來通過另一位同學才了解到,他那時還是孤身一人。”
徐爽聽到這兒,仿佛聽出點故事情節,禁不住問:“現在,他在哪兒?” 邢老師艱難地吐出三個字:“不知道”。“真像小說,難怪有人說,生活就是小說,小說就是生活。” 徐爽感慨道。
慢慢地,邢老師又回到現實中,大談特談她的一雙兒女了。徐爽好奇地問:“這樣一整,他們兄妹不就要分開了嗎?一個跟他爸,一個跟你?”邢老師回答:“老喬很少關心孩子,孩子與他也沒太深的感情。兩個孩子我都要,我會獨自一人將他倆撫養成人的。”
每天,邢老師都和徐爽結伴去教工食堂打飯,開始的一個月,邢老師倒還比較適應,也沒覺得飯菜難咽。時間一長,就有點受不了了,也開始抱怨了,比如:少有海鮮,青菜太鹹,飯裏有沙子,湯裏有蟲子,白菜像水煮的,土豆似爛泥……更糟糕的是,邢老師愛吃的餃子,在公共食堂,連個影子都看不到。
老喬是個粗中有細的人,就像知道邢老師的心思似的。過了一段時間,一個早上,邢老師上課去了,徐爽一人在房間備課,忽聽一陣“篤篤篤”的敲門聲,打開房門,卻不見人影;探出頭去,才發現貼著門兩邊的牆,一邊站著一個小孩,定睛一看,是邢老師的一雙兒女。他倆怯生生地將手裏捧著的“盒子”遞給徐爽,說是爸爸讓他們送給媽媽的。
兩個小孩走後,徐爽好奇地把用毛巾包著的盒子打開一看,是兩飯盒冒著熱氣的雪白的大餃子。
下課後,邢老師從徐爽嘴裏得知了餃子的來曆,說:“他包的餃子,我都不愛吃。”又問徐爽:“你吃嗎?扔了也不好。”徐爽說:“還是你吃吧,我可以嚐幾個。” 徐爽嚐了兩個,剩下的,邢老師默默地吃了三頓,一個也沒扔掉。
陸陸續續地,老喬還讓孩子送過,油煎小黃魚,黃瓜炒蝦仁,牛肉溜白菜,青菜粉絲,麻辣雞絲,清燉蹄膀等。每次,邢老師都吃得幹幹淨淨,一點都不浪費。
邢老師除了有徐爽這個小聽眾,還有一個年齡相仿,經曆相似的老聽眾——鄭阿姨,她是機械係柳雲杉的老婆,在後勤一個部門做事情,閑暇的時間比較多。鄭阿姨的文化水平不高,中專畢業,但心靈手巧,不但會織毛線衣,還會裁剪衣服。她自己做的衣服與服裝店買的,縫紉店加工的沒啥兩樣。鄭阿姨織毛衣是一把好手,她織的毛衣不計其數,花樣齊全,品種繁多,每件穿在身上都吸引不少人的目光。邢老師為了給自己的孩子織件可體的毛衣,做條合身的褲子,沒少向她討教。一來二去,兩人越走越近乎,更重要的是,麵臨著同樣的家庭問題:與丈夫的關係緊張。她倆有很多共同語言。
鄭阿姨隔三差五就到徐爽的宿舍找邢老師聊天,談論的話題主要圍繞著兩個“不是東西”的男人。
鄭阿姨說話挺有意思,字正腔圓,口齒清晰,還喜歡用些形容詞,把個正兒八經的柳雲杉罵得狗血噴頭,聽得徐爽心裏犯嘀咕:柳老師看起來挺像那麽回事兒的嘛,整個一謙謙君子,見人不笑不說話,又點頭又哈腰的,不說和藹可親,也夠隨和可近的。怎麽在鄭阿姨的嘴巴裏就成了“在外頭像條綿羊,在家裏像頭惡狼了”?
徐爽隻知道柳老師拿錢比較當事兒,這能讓人理解,誰跟錢也沒有仇。再說了,對外人,摳唆點也是人之常情,對自己的老婆總不會斤斤計較吧?鄭阿姨回答:錯!他一視同仁。
夏天到了,一天晚上,鄭阿姨又串門來了。她一屁股坐下來,就往外倒苦水:“這個柳雲杉真不是個東西,今天買了個西瓜,切了一半,留了一半。把半個西瓜切成了薄片,他吃一片,我吃一片,他吃了三片就不吃了。我拿第四片時,他就發火了,我就不能比他多吃。他總是在這些小事上跟我過不去。”
徐爽在一邊聽著,覺得又可氣又可笑,就隨口說了一句:“這柳老師看起來挺正常的,在家怎是這德行?真不是個玩意兒。” 沒想到,鄭阿姨使勁兒看了徐爽一眼,臉上出現了一種奇異的表情,旋即,用長者的口氣說:“小徐呀,不管怎麽說,老柳是你的上司,又是老教師,你得尊重他呀,你不該這樣罵罵咧咧的啊。”
徐爽沒吭聲,自覺沒趣,暗自想:這老娘們真怪,替她說話還倒找一頓數落。
鄭阿姨走後,徐爽把一肚子委屈說給邢老師聽,邢老師淡淡地說:“小鄭說話時,我從不插嘴。任她說,隻管聽好了。” “為什麽?” ”為什麽?她罵老柳,是因為老柳不愛她;她聽不得別人罵老柳,是她還愛著老柳。小丫頭呀,你還得在生活中多磨練磨練,才能更好地洞悉世事啊!”
一天晚上,正好邢老師去教室答疑,鄭阿姨又來了。徐爽不得不陪著她坐了一會兒。這次,徐爽學乖了,不打抱不平了,隻是豎著耳朵聽鄭阿姨嘮叨,聽得心亂如麻,隻盼著邢老師快回或鄭阿姨快走。臨走,鄭阿姨撂下一句話:“小徐啊,一個女人這輩子要是找了一個不愛她的男人,那叫一個苦啊!” 多年以後,徐爽仍然清晰地記得鄭阿姨說這話時絕望的眼神。
時間就在這絮絮叨叨的舌尖上溜走了,轉眼到了邢老師“盼望”已久的“開庭”的那一天了。邢老師有些惆悵,但更多的是堅定:“這十幾年來受的罪,像噩夢一樣纏住我,這次,下了決心,一刀兩斷。”
1985年,那是個春天的早晨,八點鍾,徐爽準時上課去了,邢老師慷慨激昂地趕赴“法庭”,今天,她就要和大老喬正式簽署離婚協議了。
下午,徐爽去教研室開會,會後,又順便去了趟教室,給學生輔導。
“一天沒見邢老師,不知她的官司打得怎樣了?”傍晚,徐爽想著這件事,回到宿舍。
一進門,就看到邢老師正指揮著男男女女幾個學生在收拾東西,床板上的被褥已被打成了大包,地上還放著大大小小幾個捆好的箱子。邢老師趁學生忙著的當口,將徐爽拉到一邊說:“我要搬回去了。為了孩子,我再犧牲一次。” 徐爽驚訝地看著邢老師那張麻木的臉——說不上快樂也說不上痛苦,半天說不出話來。邢老師悄悄扭過頭去,淚珠兒滾落在她捧著的一摞子書上。
還是蘇善林在一個場合解開了這個謎:走上法庭後,法官在征求兩個孩子的意見時,沒有一個願意跟邢老師走,兩個孩子一致回答:跟爸爸生活。邢老師的最後防線就這樣被摧垮了。
老蘇意味深長地說:“還是老喬魔高一丈啊!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就擊敗了小邢。”老喬對孩子們說,兩個人都跟媽媽,這在法律上是行不通的。現在就兩條路可走:要離婚,一個跟她,一個跟我,這樣,你們兄妹二人就分開了,而且有一個孩子可能永遠也看不到爸爸或媽媽了(當初,邢老師決定離婚後,調回原籍溫州)。
第二條路是可以挽回這一切的,老喬特意給孩子們灌輸:如果你們在法庭上表示堅決跟爸爸一起生活,你們的媽媽就一定回頭。兩個十來歲的孩子默默地點點頭。他們為了留住媽媽,采用了爸爸的錦囊妙計。
老喬勝利了!
邢老師搬走後,鄭阿姨來的趟數明顯少了。但出於慣性,她偶爾還會來徐爽的宿舍坐坐,每次來了,都是神情抑鬱,若有所思的樣子。
一次,她沒頭沒腦地問:“小徐,你見過我兒子嗎?”徐爽答:“見過好幾次呢”。鄭阿姨仔細瞅了一眼麵前這位比他那上中學的兒子還高出一頭的姑娘,緩緩地說:“柳雲杉不是個東西,俺母子倆受了他那麽多年的窩囊氣。兒子也挺可憐的,沒過過一天好日子”,說著,鄭阿姨的眼圈就紅了。徐爽不知道怎回事兒,又不好問,姑且先幹幹地聽著。
鄭阿姨又問:“你覺得我兒子跟柳雲杉長得像嗎?”這個問題對徐爽來說太好回答了,她連眼都沒眨一下就接過話頭:“長得太像了,好像一個模子裏刻的,連走路的姿勢都像。”
鄭阿姨接著說:“我也不知道柳雲杉是不是吃錯藥了,打俺那兒子小時,他就看不上他,總說這兒子不是他的。小徐,你說不是他的,是誰的?!”
聽鄭阿姨的變了味的腔調,就像是控訴十惡不赦的“南霸天”一樣,徐爽也不好插話,就陪著她坐著。
沉默了一會兒,她對傷心的鄭阿姨說:“為何不讓柳老師做一個親子鑒定?” “親子鑒定”這個新生事物,在那時剛誕生沒多久,但已經引起眾多人的關注。
鄭阿姨搖了搖頭,說“孩子有點大了,懂事了,晚了,再說,這事兒傳出去也不好聽了,丟不起這個人了!”她一連說了好幾個帶“了”的句子,最後長歎一聲:“可憐的兒呀,跟著我受了多少苦呀!”
末了,鄭阿姨對徐爽說:“小徐,耽誤你備課了。我該走了。今天的話,就不要對別人講了。你年齡雖小,但不是漏水的桶,嘴巴很嚴,跟萬彩霞不一樣,這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