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7年第5期,第102-第124頁,共23頁
作者:東方明、石以邁、於春初
一、少女猝死
1952年2月14日,星期四。對於本案發生地上海市的廣大市民來說,這應該是一個平常的日子。不過,對於居住在嵩山區重慶南路仁安裏69號的少女喻寶珠來說,這一天卻是她短暫人生的終結之日。
(九十年代新閘路的樣子)
這天上午九時許,住在新閘路的叔公喻鼎舉和其妻姚麗端外出閑逛,因為兩家相距不遠,就說去看看寶珠吧,這兩天她都是一個人在家裏住。老兩口來到仁安裏,見69號大門緊閉,倒也不覺奇怪,年輕人喜歡睡懶覺,估計是還沒起床。不過,敲了五六分鍾的門,外加喊了幾嗓子,屋裏依舊沒有任何反應,這就有些古怪了。
大門裝的是司必靈鎖,不能排除小姑娘已經出去的可能性。問了幾戶鄰居,卻都說沒見寶珠出去過。上海老裏弄的居民,隻要家裏待著人,十有八九都是從早到晚敞開著大門的,鄰家門口的情況都在眼皮底下,有人進出一般都會注意到。如此,喻鼎舉、姚麗端夫婦就有些擔心了。聞聲過來的鄰居已聚了十多人,大夥兒相幫敲門、叫喚,屋裏還是沒有動靜。這時,每天都要下裏弄了解治安情況的重慶南路派出所戶籍警小顧正好路過,見狀一問情由,說那就趕緊找鎖匠開門吧。
鎖匠很快就來了,試了試,卻無法打開門鎖,因為裏麵是扣上了保險的。這就說明裏麵有人,有人卻不開門,十有八九是出事了。小顧當即示意鎖匠破門。
喻家所住的房子在仁安裏算是比較上檔次的,有客廳、廚房、衛生間、大小臥室,還有一個麵積三平方米的壁櫥。這麽大的屋子,隻住著喻寶珠母女兩人,以當時的居住條件來說,肯定會讓絕大多數鄰居眼癢。破門而入後,盡管已有思想準備,呈現在眾人眼前的一幕還是引發了一陣喧嘩——客廳的打蠟地板上,散落著餅幹、開口笑、豆沙球、小蛋糕之類的點心,一個彩印馬口鐵餅幹聽傾側在桌子邊沿,桌前,穿著花睡袍的喻寶珠倒臥於地,雙目緊閉,臉色青灰,顯見得停止呼吸已有一段時間了。
小顧立刻攔住要往屋裏擁的鄰居:“都往後退!哪位同誌去給派出所打個電話!”
重慶南路派出所郭所長接到報案電話,自是重視,趕緊派人前去保護現場,同時向分局報告。嵩山分局當即指派刑警前往現場勘查。
一幹刑警趕到仁安裏,刑技人員一看死者的臉色,再掰開嘴巴稍稍一嗅,就認定乃是中毒身亡,應該是氰化物一類的毒藥。法醫對死者遺體的解剖結論證實了刑技人員的估斷,喻寶珠確係氰化鉀中毒身亡,死亡時間應在當天上午七點到八點之間。根據現場情況及一般生活規律,刑警還原了死者生前的最後一段軌跡——
早上六點半(床頭櫃上的雙鈴鬧鍾設定的時間),喻寶珠起床洗漱,用保溫瓶裏的開水衝了一杯“阿華田”,坐在客廳餐桌前,打開那個表麵噴繪了彩色圖案的馬口鐵餅幹聽,那是一罐“冠生園”什錦果糕點,裏麵裝的是餅幹、開口笑、小蛋糕、豆沙球四樣點心。糕點沒吃幾個,喻寶珠忽然感到不適,從椅子上站起來,可能是想去衛生間。但藥性急劇發作,她站立不穩,身體驟然下滑。這個過程中,她下意識地扶住桌子支撐身體,結果把餅幹聽碰翻,裏麵的一部分糕點掉到地板上。喻寶珠也隨即跌倒,掙紮了片刻——從現場痕跡判斷,這種掙紮持續時間極短,其身體從餐桌邊翻滾到右側牆邊的沙發前,然後就斷氣了。
法醫從死者的胃液中檢測出微量的氰化鉀成分。按照通常的作案手法推理,氰化鉀應當是混於其攝入的飲食中的。可是,隨即進行的檢驗卻令人頗為意外,無論是“阿華田”還是什錦果中,都未能檢出氰化鉀成分。接著又對受害者被毒殺前使用的漱洗用具諸如牙刷牙膏、杯子毛巾、雪花膏熱水瓶等一一進行檢驗,也未發現氰化鉀成分。這就奇怪了,難道氰化鉀是混在餅幹聽裏的某一個小糕點中,恰恰被受害者吃下去了?
法醫和刑警對那個餅幹聽進行了研究,整體完好,揭開了一半的防潮封紙還搭在沿口,應該是不久前打開的,這似乎可以排除被人偷偷混入有毒糕點的可能性。當然,這一判斷需要通過調查才能證實。這種調查的涉及麵可能比較廣,首先需要親屬的配合。
死者之母喻雅仙此時尚在蘇州。發現喻寶珠出事後,喻老先生本打算馬上通知侄女,但分局刑偵隊的意思是不要擅作主張,聽警方統一指揮,所以他還沒有跟蘇州方麵聯係。現在,刑警請死者叔公喻鼎舉往蘇州雲林庵拍發加急電報,告知正在該庵小住的佛教信徒、死者之母喻雅仙:“家有要事,請即返滬”。
喻雅仙這年三十五歲,其女十八歲。江南地區通常都以虛齡計算,所以母女倆的實際歲數應該分別是三十四歲、十七歲。喻雅仙生就一副美人坯子,身材頎長,臉容俏麗,膚色白潤,更兼善解人意,說話語氣溫柔,打自少女時代起,身邊圍著的適齡男子就多得不計其數。喻雅仙的人生經曆比較複雜,她對外自稱其父是前清鹽運使,官居四品,在那時候可以算是高幹階層了。但據知情者透露,其父是四品官不假,不過她是私生女,其母身世不詳。
所謂的“不詳”,是一種比較委婉的說法,暗指其母並非“正經人家”的女子,多半是娼妓、戲子一類,否則,那位四品大員完全有能力將其母納為小妾。不過,喻雅仙自幼的生活狀況還算可以,出生後就被生父以領養為名收在府上,有奶媽、娘姨照料。十六歲時結識了生父的一位好友之子淩鴻川,淩是留洋海歸,與一美國商人合夥在公共租界華德路經營一家實力蠻強的洋行,財大氣粗。淩鴻川是單身,但身邊從來沒缺少過女人,都是年輕貌美的富家小姐,個個能用英語對話,最後一點據說是學宋子文的樣。淩鴻川與喻雅仙一見鍾情,不久,喻雅仙未婚先孕,二人隨即結婚,婚後生下女兒淩寶珠(即此案受害人喻寶珠)。
有這樣的家境,淩寶珠的童年自然也是過得十分滋潤的。淩寶珠七歲的時候,這份滋潤日子到了頭。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公共租界被日軍占領,汪偽政權沒收了同盟各國在滬僑民的產業,淩鴻川與美國商人合夥經營的洋行也在沒收之列。其時,淩鴻川與喻雅仙曾經有權有勢的父輩已然作古,產業又遭沒收,一時無依無靠,一家子的生活質量大大下降。
淩鴻川因此對日偽恨之入骨。不久後,淩巧遇中學時代一位馬姓同學。馬某係“軍統”派滬的行動特工,得知淩鴻川的遭遇,便將其拉入“軍統”組織。淩自幼拜師習練武術,在美國受過高等教育,又有長期經商的經驗,算是“軍統”裏的特殊人才,稍加訓練,即成為一名身手不凡的行動特工。可淩鴻川的運氣不佳,加入“軍統”不到三個月,就在執行刺殺日軍軍官任務時受傷被捕,次日死於刑訊。
日本憲兵隊與汪偽“七十六號特工總部”隨即出動,緝拿淩鴻川的親朋好友,以追查其上下線,企圖將“軍統”在滬地下組織一網打盡。馬某因此被捕,不久亦遭殺害。他被捕前已向上峰急報,要求對淩鴻川的遺孀和女兒妥加保護。“軍統”上海區行動迅速,及時將喻雅仙母女轉移到浦東惠南鎮,以小學老師的身份作為掩護。喻雅仙被迫改名換姓,“良民證”上的姓名叫“臧芝香”,女兒淩寶珠也改名為“臧寶萍”。直到抗戰勝利,母女倆返回上海市區,喻雅仙才恢複原名。
在浦東惠南鎮這段時間,喻雅仙與同在一所小學當老師的曾顯聰好上了。曾顯聰是滬上頗有名氣的電氣器材商曾伯堂之子,人稱“電氣小開”,和喻雅仙一樣,也是來此地避禍的。喻雅仙大概是有了嫁給曾氏的想法,沒讓女兒恢複原姓,而是隨了母姓,從此便叫作喻寶珠。
回到上海市區後,喻雅仙的亡夫被“軍統”追認為烈士,發給一筆撫恤金。喻雅仙向“軍統”提出,要求追回當初被日偽沒收的洋行財產,卻氣得差點兒吐血——日本政府宣布無條件投降後沒幾天,美國軍艦剛停泊在黃浦江上,淩鴻川的那位洋行合夥人卡特先生即通過美國海軍出麵,搶先把洋行財產從日本人手裏收回,還順帶把淩鴻川在大西路上祖傳的一幢花園洋房也作為洋行產業給收回了。美國海軍按照卡特的意思,為其出具了一紙產業證明,在國民黨的“前進指揮部”開進上海接收敵偽資產後,卡特憑借這份證明,把洋行和花園洋房等不動產全部折價兌換成黃金,然後搭乘美國軍艦回國了。
如此一來,喻雅仙和女兒就成了無家可歸之人,暫時寄居在新閘路叔父喻鼎舉家。幸虧也已返回市區的“電氣小開”曾顯聰施以援手,在征得其老爸同意後,把自家產業中的一套位於重慶南路仁安裏的房子提供給喻雅仙母女居住,並為其提供日常開銷。
曾顯聰是有妻室的,其妻汪西鳳係滬上大營造商汪呈祥之女。其時汪老板已經病逝,家資與產業由其四個兒子共同繼承。據說曾顯聰與汪氏多年不睦,兩口子要麽家暴,要麽冷戰。家暴並非男暴女,而是汪西鳳對丈夫作河東獅吼。按說以曾家的實力和社會關係,應該是不懼汪老板的,但曾伯堂一向講究和氣生財,又好麵子,而汪家四兄弟又都是幫會人士,據說與官方的關係也十分密切,所以不敢對汪家如何。曾顯聰作為紈絝子弟,自然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尋花問柳的惡習,從老婆那裏得不到溫柔,就在外麵加倍荒唐。直到去浦東惠南鎮避禍遇上喻雅仙後,方才收心。
抗戰勝利後,他立刻聘請律師與汪西鳳打起了離婚官司。汪西鳳的獅吼已不像過去那麽有底氣了,她的四個兄弟中,有一個抗戰期間與汪偽“七十六號”有染,被國民黨政府逮捕法辦,判處死刑;而汪家的大半財產也被作為敵產沒收,剩下的汪氏三兄弟氣焰立降,汪西鳳也跟著降溫。這更是讓曾顯聰對離婚誌在必得。不過,汪西鳳娘家一致認為不離為好,聘請了上海灘一個被稱為“法界勾兌大王”的鬱姓律師從中斡旋。鬱律師的“勾兌大王”並非浪得虛名,他收了錢鈔,積極性很高,工作效果顯著,明明法院已經受理了案件,卻突然退回,讓原告一而再再而三補充材料,這一補充就花了半年時間。然後等待開庭,又是一等再等,好不容易開庭了,竟然判決不準離婚。到1949年春夏之交上海解放時,案子還在原告方的上訴階段。
上海解放後,汪氏三兄弟全部被人民政府作為惡霸逮捕,判了重刑。汪西鳳的囂張氣焰自然徹底熄火,此時她沒了依靠,更加不肯離婚了。但曾顯聰鐵了心,況且已有相好喻雅仙,非要離婚不可。當時的司法政策規定,以上海解放當天為界,舊政權法院已經宣判的民事類財產型案子(包括有財產分割內容的離婚案),一定案值以下的一律維持原判,不予複查;超過一定案值的案子,凡是原告或者被告向舊法院提出上訴的,上訴無效,但可以重新向人民法院提起上訴。
這些規定並未登報公布,別說尋常當事人了,就是律師也不一定知曉。曾顯聰的律師是“三青團”積極分子,雖無具體罪惡未受追究,但他比較識相,不敢再出頭露麵,這種屬於人民法院半內部的信息當然不會傳到他耳朵裏。曾顯聰也蒙在鼓裏,傻等了一年多,直到1951年8月才向法院提出上訴。當時對舊法院判決有異議的民事案子相當多,法院忙不過來,於是又有了新規定:上訴的案子需要先進行初查,初查通過後方才正式受理。曾顯聰又折騰了好幾個月,1951年12月中旬方才等到判決書,人民法院準予離婚。曾顯聰、喻雅仙自是歡喜,一麵催促汪西鳳趕緊搬離,一麵著手準備結婚。
可是,真所謂好事多磨,汪西鳳對此判決不服,提起上訴。本案發生時,案子還沒判下來,曾顯聰、喻雅仙暫時也就沒法兒結婚。
然後就要說到本案的被害人喻寶珠了。這個姑娘與其母相比,更勝一籌,長相自然是繼承了其母的所有優點,兼具笑容甜美,與被稱為“冷美人”的喻雅仙形成鮮明對照,而且更加受人歡迎。十四歲那年,喻寶珠在上海大同電影製片廠攝製的故事片《大江之子》中飾演了一個配角,公映後反響不錯,給製片方和觀眾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之事,這對母女美人占盡了外在優勢,內在缺陷也比較明顯。由於從小被寵著,社交活動又多,喻雅仙本來是完全有條件讀完大學的,卻隻讀到初三,而且沒有參加畢業考試,因為那時她已經未婚先孕了。稍後,學校發給了喻雅仙一紙肄業證書。從此,喻雅仙就與高中、大學無緣了。
女兒喻寶珠在讀書方麵還不如其母。母女倆住在重慶南路仁安裏曾家的房子裏,“電氣小開”曾顯聰每月為她們提供的花銷不菲,喻雅仙不需要工作,日子卻過得比尋常人家優越得多。喻寶珠對讀書並無興趣,她感興趣的是廣泛交際,外加文藝表演——樂器她是不碰的,她下不了這份苦功夫,但她舞跳得好,溜冰也不錯,還擅長表演,總是學校文娛晚會上的第一明星,還時不時被社會上的公司年會、慶典之類的請去助場。十四歲上拍攝過電影後,她更是對這種機會盯著不放,學業自然就荒廢了。
喻寶珠的學習成績原本平平,隔三差五逃學又拒絕補課,期中期末考試的成績可想而知。初二上學期,她全部功課門門掛紅燈,開創了所在學校最差成績的紀錄。教導主任暴跳如雷,年級組長急得跳腳,級任老師(班主任)連跳黃浦的心都有,成績出來後的當晚聯袂緊急家訪。喻雅仙聞知後卻若無其事,端出茶點對老師們熱情款待;喻寶珠也是滿臉甜美笑容,反複向老師鞠躬道歉,連說“我要努力”。次日,昨晚家訪的那三位正在校長室匯報時,喻寶珠請學校門房把一份退學申請送到了校長室。
退學後,喻寶珠更是自由自在,如魚得水。春節前,隨著若幹男女到訪仁安裏,喻寶珠忽然成了本地段的名人。
上海的電影業改造是新政權對資本主義工商業實行社會主義改造的最早試點,早在1950年初,長江電影製片廠首先實行公私合營。1951年9月,昆侖影業公司與長江電影製片廠合並,成立公私合營性質的長江昆侖電影製片廠。1952年1月,以“長昆廠”為基礎,聯合文華影業公司、國泰影業公司、大同電影企業公司、大中華影業公司、大光明影業公司和華光影業公司,組成國營性質的上海聯合電影製片廠。
當時,參與聯合的電影企業都把各自公司籌拍的電影項目或者劇本帶往“聯影廠”,其中大同公司帶去的一個劇本《永遠的力量》受到了“聯影廠”領導的青睞,認為可以作為“聯影廠”成立後的首部影片。於是,一麵請作者對劇本進行修改,一麵籌備拍攝,力爭在當年國慶節前公映,作為向新中國成立三周年的獻禮片。在影片的籌備會上,眾人對哪個演員飾演哪個角色作了構想,有一半以上的參會者推薦曾在電影《大江之子》中飾演過配角的喻寶珠出演《永遠的力量》中的女二號。大夥兒聊得起勁,有人提議,何不去喻寶珠家裏當場測試一下,立即得到響應。
於是,“聯影廠”調派了中吉普、工具車(即後來所謂的“麵包車”),載著十幾名導演、演員、攝影師前往重慶南路仁安裏,頓時引起轟動。那年頭上海灘的追星風氣之盛不亞於六十多年後的今天。當時的閑人多,尋常小弄堂口停下中吉普、麵包車,已經引起他們的注意了,待到發現從車上下來的這批穿著打扮頗顯另類的男男女女中有好多竟然是平時難得近距離目睹尊容的明星,立時一傳十、十傳百,招來了上千圍觀者,把弄堂擠得水泄不通。
派出所聞訊全部出動,嵩山分局也派出了民警,總算把圍觀者勸退,讓出一條通道,使來賓得以來到喻氏母女的住所。母女倆倒是在家,不過來賓發現他們的臨時起意忽略了一個實際情況,人家的住房麵積對於十幾位來訪者來說顯然不夠大,人都擠進去是可以的,卻沒有那麽些凳子椅子,即使有也放不下,更別說當場讓小姑娘表演了。於是,隻好把喻寶珠接到廠裏去麵試。
如此一折騰,喻寶珠的名聲就迅速傳播開了,次日已經波及全市。市民的口頭傳播肯定有誤差,傳到後來,出了多個版本,其中一個最離譜的版本是,文化部電影局有文件下達到上海,點名要把喻寶珠作為明星培養,這次電影廠的人來仁安裏就是為落實北京指示。這麽一來,居委會自然重視,連派出所、分局內部開會研究社會治安情況時也要求戶籍警對喻寶珠多加關注,注意不要讓閑人無故登門幹擾喻寶珠母女的正常生活。
戶籍警小顧是個參加工作不過年餘的青年,自是遵命行事,跟居委會阿姨交代過幾次,關照她們,喻氏母女如果遇到什麽情況,必須多加注意,盡力幫助解決,而且要知會所裏,所裏要做記錄的。不曾想到,電影廠來人不過三個禮拜,小姑娘就出事了,而且一下子就出了大事,把性命給弄丟了!
喻雅仙在蘇州雲林庵接到其叔父喻鼎舉的電報時,已是當天天黑之後。她把電報連看了幾遍,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就出庵去附近的旅館找陪同她前來還願的曾顯聰商量。兩人商量下來的意見是立刻返滬,搭乘夜班火車回上海。買票後,喻雅仙讓曾顯聰去火車站前的郵電局發了一封電報,告知叔父自己即刻返滬,免得他老人家著急。
喻鼎舉收到回電,馬上打電話告知嵩山分局刑偵隊。刑偵隊要求他去接站,先把喻雅仙接到仁安裏那邊,途中暫時不要透露喻寶珠死亡的消息,隻以“突患急病”搪塞,待刑警過去後由刑警告知。
喻雅仙抵達上海北站後,見兩個堂兄堂妹隨同叔父、嬸嬸一起來接站,不禁覺得奇怪,忙問發生了什麽情況,是不是女兒出了意外。喻鼎舉說先回家吧,到家再說。喻雅仙更是覺得不對頭,哪肯罷休,盯著追問。這也是意料之中的,喻鼎舉遂說寶珠去溜冰的時候被人撞了,受了外傷,正在醫院救治。醫院要求交一筆不菲的款子,我們湊不全,隻好把你叫回來一道想法子解決。喻雅仙信以為真,哭哭啼啼地說家裏有些現鈔,不夠的話可以把首飾賣掉。一旁的曾顯聰立刻表示,錢不算事,都包在他身上,隻要人沒事就行。
一行人坐了出租車往重慶南路趕,曾顯聰原本也想陪同喻雅仙過去,被喻老先生婉拒,讓他先回自己家休息,有什麽情況會及時跟他聯係。到得仁安裏,刑警已經在居委會等著,見喻雅仙回來,就跟了上來。喻雅仙進門發現家裏的物件被動過了,不禁一個激靈,跟著見刑警進門,臉色頓時大變。待到聽刑警說喻寶珠中毒身亡,驀地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樣,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刑警:“你們說什麽?寶珠她死啦?”
刑警下麵的話還沒出口,喻雅仙突然一躍而起,往客廳一側的玻璃立櫃走去。刑警不知她想幹什麽,但還是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就在這時,喻雅仙已拉開立櫃的玻璃門,從裏麵拿出一雙作為擺設的銀筷子,緊握尾端,抬手便往自己頸部戳去!刑警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喻雅仙那個習練過形意拳的堂兄瞧著不對,一個箭步躥過來,在筷子尖即將戳進頸部的一瞬間,一把抓住了筷子。幾個刑警驚出一頭冷汗,連忙上前連扯帶拉把喻雅仙勸回桌前,按坐下來,說先請聽他們把話說完。又對喻鼎舉一家說,你們四位也不必回避,一起聽聽,幫著分析分析。
大致介紹了喻寶珠出事的情況後,話題便轉到了毒藥的來源上。喻寶珠攝入毒藥的方式應該有三種,一是混雜於飲食中,包括開水、“阿華田”和那個餅幹聽裏的小糕點;二是在刷牙時使用了混入毒藥的牙膏;三是直接吞服毒藥。(注:阿華田就是後來的麥乳精)
上述可以混雜毒藥的開水、“阿華田”和小糕點都經過化驗,並無毒藥成分檢出,這樣就可以初步排除。現場勘查時提取的喻寶珠使用過的牙刷、牙膏也已經過檢驗,可以排除其作為中毒載體的可能。那麽就剩下最後一種可能,即她自己吞服毒藥。鑒於氰化鉀的強烈毒性,喻寶珠吞服毒藥後肯定會立刻發作,在她一息尚存的短暫時間內,唯一能做的就是垂死掙紮,根本不可能把用來存放毒藥的容器——可以是小瓶子,也可以是通常醫院用來裝藥的紙質小袋,或幹脆就是普通的紙張,等等——處理掉。所以,如果她是自己直接吞服毒藥的話,現場應該留下包裝。可是,警方在勘查現場時並未發現這類包裝。
刑警說到這裏時,喻鼎舉提出了一個問題,會不會有其他人在喻寶珠死亡後進入過現場,把毒藥包裝或者警方目前沒掌握的某種混雜了毒藥的食品取走了?刑警說,這一點我們在分析情況時已經考慮到了,從理論上來說,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不過,我們在勘查現場時注意到,客廳的地板是打過蠟的,上麵隻有死者一個人的活動痕跡,也沒有被擦拭過的跡象。
此外,警方還想到了一種幾乎是不可能的可能,會不會有人在這聽什錦果未曾開封前,通過某種特別的方式——比如使用注射器之類的工具往餅幹聽裏注射毒藥,甚至在廠家的生產線上對餅幹聽裏的一兩枚糕點做手腳?
經過檢查,餅幹聽整體以及錫封防潮紙完好無損,沒有針孔。今天下午,警方又去了冠生園生產該款糕點的車間,提取了這聽糕點的生產數據,實地觀察了流水線的包裝狀況,根據記錄找到了包裝這聽糕點的當班工人。初步了解下來,並無值得懷疑的情況。這是一條1949年2月剛從國外引進的包裝流水線,稱重、裝聽、密封、壓蓋都是由機器控製自動操作的,幾乎沒有做手腳的空間。
喻寶珠那個會形意拳的堂兄提出一種可能,會不會是她先把毒藥從包裝中倒出來,然後把包裝物處理掉了,比如扔進了抽水馬桶?
刑警不由得對這個三十五六歲的漢子刮目相看。不過,這種可能警方也想到了。假設這種情況存在,那麽,她把毒藥從包裝物中取出來之後如何存放呢?還是要找一個容器,即使是一片紙,事後也應該有個去向呀。或者是連紙一起吃下去了?但解剖時並未在胃內發現紙質殘餘物。也有一種可能,即她把毒藥倒在手掌裏,然後把包裝毒藥的紙袋或紙張扔到抽水馬桶裏衝走,可屍檢時法醫對其兩手塗抹化學試劑進行過測試,也未發現毒藥成分。既然如此,那隻有暫時排除這種可能。
這時,喻雅仙的神誌似乎清醒了些,情緒也沒有剛才那麽激動了。她突然開腔說,照你們民警同誌的意思,我女兒有自殺傾向,但這根本不可能!寶珠是個很開朗很豁達的姑娘,每一天都過得非常快樂,過年前電影廠來人要請她去拍故事片,她更加開心了,隻要跟我在一起,就會說到這事,完全沉浸在即將成為明星的喜悅中。像這樣一個生活中隻有鮮花和掌聲,從來沒受過任何委屈的小姑娘,怎麽會自殺呢?她沒啥想不通的呀!
刑警說,剛才隻是盡量詳盡地介紹警方的分析,並非確定的結論。之所以把你從蘇州請回來,就是想聽你說說喻寶珠生前各個方麵的情況,隻有掌握了這些情況,才能作出正確的判斷。也請你相信警方,我們一定能把這個案子查個水落石出。
接下來的詢問,就圍繞著喻寶珠生前的各種情況展開,其間,喻雅仙每每想到女兒的慘死,幾次失控,捶胸頓足號啕大哭,直至昏厥,被嬸嬸和堂妹攙扶回臥室。
從喻寶珠死亡那天開始,嵩山分局刑偵隊就認為不管是他殺還是自殺,都應立案調查,而且大部分刑警都傾向於認為是他殺。當時的規定是,命案需報告上級公安機關即上海市公安局,可是,當天報上去後,市局並未作出回應。於是,嵩山分局隻好暫不立案,而是指派三名刑警先行展開調查。後來才知道,市局刑偵處對該案的判斷與分局刑偵隊是相同的,也傾向於是他殺,主張立案偵查。但是,市局領導的觀點卻是“先調查,如果發現確鑿的他殺證據,再予立案偵查”。
直到十四年後“文化大革命”開始,才有大字報披露背後的原因。原來,市局領導層接到來自文化係統的電話,說鑒於喻寶珠之死在社會上引起了較多議論,擔心影響到上海解放後首家國營性質的電影製片廠的聲譽,請求在不違背政策的前提下,盡可能低調處置此事。因此,市局領導層經過討論,決定暫不立案,但會議記錄表明,與會者一致認為:一俟發現可以認為是他殺的證據,則應即刻立案。
如此,嵩山分局刑偵隊就指派了三名刑警對喻寶珠之死進行調查。調查進行到次日下午,仁安裏發生了一樁微不足道的小小糾紛,由此引出被認為是喻寶珠之死他殺依據的物證,這才組建專案組,正式開展命案偵查。
當時,抗美援朝戰爭正在激烈進行中。上一年7月15日開始的開城—板門店談判雖已進行了半年多,但時斷時續,美國為了獲取談判資本,不斷在戰場上搞軍事冒險,先後發動了“夏季攻勢”、“秋季攻勢”,甚至使用了細菌武器。為應對美國可能發動的直接針對中國大陸的細菌戰爭,中共中央向全國人民發出“動員起來,搞好衛生,減少疾病,提高健康水平,粉碎敵人的細菌戰爭”的號召,一場全國範圍內的愛國衛生運動由此拉開了帷幕。各地都成立了“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嵩山區政府也成立了區一級的“愛衛會”,號召本區市民積極參加愛國衛生運動,具體措施落實到本區各公私單位、中小學和基層居委會。
為製造聲勢,每個基層單位都把上級下達的“除四害”的指標完成進度“上牆”(即用黑板報、牆報形式予以公布),互相之間還自發進行比賽,未完成指標的要予以督促,完成得好的給予表揚。在這種聲勢下,全市男女老幼,不管是否有單位,隻要具備正常活動能力的,都必須積極參加。本案發生時是冬天,蒼蠅、蚊子、蟑螂是沒有的,隻有老鼠可以消滅。大夥兒都盯著老鼠,一段時間下來,老鼠大幅度減少。不過,指標沒有減少,於是就有人從郊區農村或者外地弄老鼠來交差,甚至還出現了物質性的互通有無,死老鼠一時成為搶手貨。在這種情況下,因爭奪一隻死老鼠發生矛盾就容易讓人理解了。而這起小矛盾的發生,也使警方對喻寶珠之死的性質有了一個準確的判定。
仁安裏有一戶居民,戶主老陳係國營物資公司的卡車司機,這在當時是一個使人羨慕的職業,與其他工人相比,收入也高出一截,還有一些便利可用,所以,老陳在仁安裏算是一個人物。老陳的妻子劉大嫂是家庭婦女,即現在所謂的全職太太,做家務之餘,還熱心參加居委會工作,最近剛被居委會指定擔任居民小組的小組長。喻雅仙、喻寶珠母女家就屬於她負責的居民小組,所以這兩天她比較忙,時不時被居委會主任或者戶籍警叫去詢問喻家的情況。
老陳夫婦婚後生育了兩個孩子,姐姐十一歲、弟弟八歲。姐弟倆是同一所小學的,姐姐四年級,弟弟一年級。姐姐學習成績不錯,擔任班長、少先隊中隊長、大隊委員,弟弟才入學半年,天生頑皮,成績不佳,還時常惹事闖禍。這次放寒假伊始,老師家訪,對家長說了孩子的情況,要求假期期間注意加強家庭教育,爭取開學時以新的風貌展現在同學和老師麵前。姐姐便自告奮勇承攬了這茬活兒,每天對弟弟耳提麵命,進行文化和思想品德教育。這男孩兒倒是個可塑之材,每天主動遵照姐姐的吩咐一樣樣落實,還時不時進行一些發揮。
讓姐姐沒想到的是,接下來,弟弟就把主意打到她頭上來了。小學生也有消滅害蟲的任務,不過弟弟是例外,因為他上學半年以來,一向不聽老師招呼,課餘時間玩耍尚且來不及,哪有時間去打老鼠拍蒼蠅?所以甘願上白榜,照樣若無其事地過日子,小小年紀有這份心理素質不能不使人歎服。寒假期間,經姐姐教育啟發,他一心要脫胎換骨做個好孩子。2月11日學校開學,剛上了半天課,老師就注意到了他的變化,當著全班同學的麵給予表揚。稍後,老師又專門和他談話進行激勵,把他的上進心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於是,弟弟就想到了要完成“除四害”指標,空閑時間也不玩耍了,屋裏屋外四處轉悠,到處找老鼠。喻寶珠死亡的第二天下午,姐姐放學回家,發現家裏有一隻死老鼠,這對於正犯愁完成不了“除四害”指標、恨不得鑽地打洞也要弄到死老鼠的少先隊中隊長來說,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當下把死老鼠裝進一個紙盒,準備明天上學時拿到學校。哪知,弟弟的積極性比姐姐高,發現姐姐的“藏品”後,家庭作業也不做了,立刻把紙盒往居委會送,反正人家會給他開收條,交到學校去一樣算指標。
沒想到,這一送,倒把姐弟倆的母親劉大嫂弄了個尷尬。當時為配合愛國衛生運動,街道布置對每戶居民進行定期衛生檢查,按照檢查的情況給予評級,分為“最清潔戶”、“清潔戶”、“不合格戶”和“最差戶”。不過,“最差戶”一般是沒有的——那屬於對抗人民政府號召,給扣一個“蓄意破壞抗美援朝”的罪名也不是沒有可能。不過,想當“最清潔戶”也不是那麽容易。劉大嫂憋著一股勁兒,從春節前就開始努力,終於摘到了“最清潔戶”的牌子。同一居民小組數十戶中,隻有兩家被評為“最清潔戶”,另一家就是喻雅仙家。她倒不是靠個人努力,而是靠房子本身優越的設施條件輕易奪標。
根據區裏的規定,接連三次獲得“最清潔戶”的居民,將由街道頒發獎狀,獎勵看一場最新翻譯的蘇聯故事片。劉大嫂想獲得這項榮譽,一直在琢磨如何把家庭衛生搞得比喻家好,想來想去總覺得底氣不足。昨天發生了喻寶珠猝死之事,她心裏一鬆,喻雅仙的女兒死了,哭都來不及,哪有心思搞衛生?這下篤定可以奪標了。哪知,這節骨眼兒上,兒子忽然拿來了一隻死老鼠,進門就對居委會主任說是在自己家裏發現的。
這下劉大嫂傻了,家裏發現老鼠的,不管是死是活,衛生搞得再好也沒有資格評到“最清潔戶”了。她還沒想清楚往下該怎麽辦的時候,主任已經讓衛生委員把在她家發現死老鼠的情況記錄下來了,還打招呼說,按照規定這要上白榜的,劉大嫂你盡管是積極分子,但我們辦事一視同仁,請你理解。
劉大嫂趕緊回家,想弄明白這隻老鼠是怎麽溜進自己家的,還沒進門,就聽見姐弟倆的吵鬧聲。原來,弟弟交了死老鼠,拿著寫著自己姓名的收條興衝衝回去給姐姐看。姐姐弄清楚原委,自是惱火,忍無可忍打了弟弟一記耳光。弟弟本是頑劣少年,當下就把“脫胎換骨”丟在腦後,立刻還原本色,找出彈弓偷襲姐姐。雖說是手下留情,沒用石頭彈子而隻用了紙彈,也把姐姐腦門兒上打出了一個疙瘩。劉大嫂問明情況,說你們別吵了,先和媽媽一起把死老鼠怎麽出現在我們家裏的原因查個明白,設法杜絕,否則以後再有老鼠進門,別說“最清潔戶”了,不掛白牌(最差戶)已經算是給麵子了。
這一番查下來,在兩個孩子臥室的床底下發現了一個底部被咬破了的“冠生園”出品的什錦果空紙罐。劉大嫂心下詫異,家裏從來沒有買過這種糕點,怎麽有一個空紙罐呢?看來就是這個空紙罐把老鼠引來的。這隻老鼠多半是在哪裏吃了老鼠藥,藥性發作後到處亂竄,溜進了自己家,發現了這個空紙罐,聞到殘留的糕點香味兒,就咬破了底部,臨死前嚐到一點兒糕點渣子,也算是死得其所。
劉大嫂就拿著這個空罐去了居委會。當時的宣傳觀點認為,老鼠就是敵人,居民發現鼠情應該像發現敵情一樣向居委會報告,再反映給愛衛會,供專家分析,以便製訂更為精準的滅鼠方案。巧得很,戶籍警小顧正好在居委會。劉大嫂向衛生委員說明情況的時候,起初他也沒當回事,聽著聽著,原本有點兒瞌睡的他眼睛漸漸睜大,最後定格在劉大嫂拿來的那個空罐上。他立即一躍而起,從一本報告紙上扯下兩張把空罐包上,對劉大嫂說:“去你家看看。”
小顧不是刑警,他去劉大嫂家不過是要保護現場——他已經認定這個空罐很可能與喻寶珠的猝死有關。看過兩個孩子的臥室後,他把房門關上,扯過一張凳子坐在門前,請隨著一起過來的居委會主任給派出所打電話報告。
派出所得到報告,馬上轉報分局。不一會兒,三個負責調查喻寶珠死亡情況的刑警王秀木、阮嘉平、鄭寒笙合騎著一輛三輪摩托車風風火火趕到。聽小顧說了說情況,刑警轉而問劉大嫂和兩個孩子,這個空罐是怎麽個來路。可是,劉大嫂和她的一對子女對此也是莫名其妙。劉大嫂說,要不是老鼠叼進來的?刑警斷然否定,罐子比老鼠大出許多倍,怎麽個叼法?
正說著的時候,男主人老陳下班回家,聽清刑警上門的原因,趕緊解釋說,他前天上午出門買菜,經過弄堂口的垃圾箱時看見了這個空罐,垃圾箱在弄堂的左側,空罐在右側的牆邊。估計是有人經過時順手拋入垃圾箱,卻差了些許準頭,扔到垃圾箱的邊沿,又彈落到對麵的牆邊。他覺得這個空罐不髒,又沒損壞,就撿起來放在菜籃子裏,買完菜就帶回家了。那個年月,用罐子、盒子、瓶子包裝的糕點糖果對於尋常人家來說乃是奢侈品,除非有親友贈送,一般是買不起的。有人贈送的話,吃完了內盛的糖果糕點,也肯定會把空罐留下,作為盛放小物品的容器。所以,老陳隨手撿個空罐拿回家之舉,在當時是很正常的。
刑警把空罐送到市局進行技術鑒定,技術人員從空罐裏殘留的糕點細屑中檢得微量氰化鉀成分,此外,還在空罐表麵發現了數枚指紋,其中包括死者喻寶珠的。
嵩山分局以此作為依據,再次向市局報請立案,終於獲準。市局對該案的偵查比較重視,指派刑偵處第二科科長鍾乃道和資深刑警張崇師與嵩山分局之前奉命調查的三名刑警鄭寒笙、阮嘉平、王秀木組建專案偵查組,鍾乃道任組長。
當晚,專案組開會研究案情,對新發現的那個空罐作出如下推斷——
空罐裏曾經盛放過沾有氰化鉀的糕點,那隻老鼠溜入陳家後,循著糕點香味找到空罐,在底部咬了個小窟窿,含有劇毒的糕點殘渣導致老鼠死亡。當然,刑警的工作跟愛國衛生運動沒有關係,他們關心的不是老鼠的死因,而是準明星喻寶珠的死亡之謎。這個空罐必然與喻寶珠的死亡有關。從空罐表麵遺留的喻寶珠的指紋推斷,此物很可能是這個姑娘拋棄的。那麽,她是如何得到這罐糕點的,又是什麽時候把空罐拋棄的?如果喻寶珠是吃了這些有毒糕點死亡的,在她拋棄空罐到中毒死亡之間的這段時間裏,這些有毒糕點又存放在哪裏?
案發第三天,專案組刑警分別對上述問題進行調查。
刑警張崇師、鄭寒笙、阮嘉平三人去仁安裏走訪群眾。這天是星期六,當時距實施雙休日製度還有四十多年,因此周六照常上班。刑警分頭走訪了仁安裏所有家裏有人的住戶,忙到下午六點多,刑警阮嘉平走訪居民費長禮時,終於查摸到了一些線索。
費長禮在十六鋪客運碼頭工作,上長日班。每天早上七點出門,騎自行車到單位,在單位食堂吃了早飯,正好八點上班。據他反映,2月13日早上騎車出門時,看見喻寶珠從家裏出來,手裏拿著一個彩色罐罐。兩人照麵時,喻寶珠還衝他甜甜一笑:“爺叔,上班去啦?介早啊!”
自行車出弄堂口剛拐上馬路,對麵人行道上有個端著鋼精鍋子的老太太被路麵上的薄冰滑了個趔趄,人沒摔倒,鍋子卻脫手掉落地下,豆漿潑了一地。老費下意識地捏了下車閘,把車停下朝那邊觀望。就在這時,他聽見身後傳來“咚”的一聲,接著,喻寶珠就走出弄堂,目睹了對麵那一幕,不無同情地叫了聲:“啊呀,打翻脫哉!那奈能辦啦!”一邊說一邊穿過馬路,要去相幫老太太把鍋撿起來。但已經有人先一步做了,所以她隻是看了看,然後就離開了。費長禮說他記得很清楚,當時姑娘手裏已是空無一物。
刑警由此判斷,老費聽見的“咚”的一聲,就是喻寶珠把空罐拋向垃圾箱又彈落在地的聲音。因此可以得出結論,喻寶珠是在2月13日上午七時許把那個空罐拋棄的。稍後,卡車司機老陳去菜場買菜經過弄堂口時發現了那個空罐,就順手撿了起來。
另一路刑警鍾乃道、王秀木的調查就沒有那麽順利了。他們計劃先去向喻雅仙詢問。昨晚刑警與死者親屬談話後,見喻雅仙的情緒很不穩定,建議喻鼎舉夫婦及那對堂兄妹商量一下,留下一二人陪伴。那一家子視仁安裏的住所為“凶宅”,覺得不便住宿,遂決定把喻雅仙帶到他們位於新閘路的住所暫住幾天,便給刑警留下了地址。可是,今天上午過去,刑警卻吃了空門。問鄰居,都說不知道這一家子去哪裏了。刑警王秀木便有些後悔,說昨晚沒有想到,應該請喻鼎舉夫婦的子女留下工作單位的地址和電話的,還應關照一下他們,如果出門的話,要跟居委會打聲招呼,以便警方有事可以聯係得上。
鍾乃道說不著急,咱們上派出所打聽去。兩人去了新閘路派出所,查下來,喻雅仙的堂兄是有工作單位的,係鐵路局機務段的采購員;堂妹是家庭婦女,其夫係閘北一個姓丁的西醫,上海解放前夕,那醫生不知怎麽失蹤了,她就回了娘家。如今,她的生活全靠西醫留下的積蓄。順便問了問,得知這一家子在政治上都無問題,從未參加過反動黨團或封建幫會,也向無治安方麵的違法記錄,即使那個“守活寡”的堂妹,也未聽說有過什麽生活作風方麵的緋聞。
刑警就往鐵路局機務段打電話,那邊說確有喻某某其人,是供應科的專職采購員。電話轉到供應科,不巧,喻去外麵采購物資了,具體去了哪裏也不清楚。刑警隻得請對方給喻留話,讓他回來後跟警方聯係。打過電話,兩個刑警連水也沒有喝一口,重返喻鼎舉的住處,還是鐵將軍把門。沒辦法,隻得又去鐵路局等候,一直等到下午三點鍾仍不見人。再去新閘路等了兩個小時,下午五點,方才在喻家門口候到了剛剛回家的喻雅仙的堂兄。一問方知,昨晚喻雅仙的情緒很不穩定,還發高燒,就把她送廣慈醫院了。當時是堂兄妹兩個把她送去的,醫生建議留院觀察。天明後,喻鼎舉夫婦趕來了,堂兄去上班,留下喻鼎舉夫婦和妹妹陪護。
鍾乃道、王秀木趕到廣慈醫院時已是六點,在走廊與送曾顯聰出來的喻雅仙的堂妹相遇。昨晚在仁安裏她與王秀木見過麵,認出乃是分局刑警,就把曾顯聰介紹給王秀木。這個名字鍾乃道、王秀木之前已經聽說過,於是點頭招呼,鍾乃道還跟曾握了握手。曾顯聰昨晚抵滬後,在北火車站就與喻雅仙分手了。喻鼎舉夫婦是比較講究老理兒的,他們倒不反對喻雅仙與曾顯聰交往,但認為曾顯聰還沒有辦完離婚手續,不應該跟喻雅仙顯得太過親密。昨晚阻攔曾顯聰隨同他們去仁安裏也是這個原因。
喻雅仙下半夜被送進醫院後,打了一針安眠劑,一覺睡醒已是上午十點,開口便喚曾顯聰。老兩口為穩定侄女的情緒,馬上讓女兒給曾顯聰打電話。曾顯聰在醫院陪了大半天,此刻正要回家,出門就碰上了前來調查的刑警。
得知眼前這位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男子就是曾顯聰,鍾乃道暗忖,聽說這人幾乎天天出入仁安裏,喻雅仙母女倆的生活開支全部是由他負擔的,那麽這罐糕點是不是他買的呢?於是,就把空罐拿出來,問曾是否見過。曾顯聰馬上說,那是喻寶珠喜歡吃的冠生園什錦果,家裏是常年不斷的,前幾天還聽她說要去買馬口鐵餅幹聽包裝的新品。至於這個空罐,曾顯聰說他沒有見過。
曾顯聰告訴刑警,他最後一次見到寶珠是2月12日。那天他要陪同喻雅仙去蘇州,買的是十點鍾的車票,去北站的路上,他讓出租車在仁安裏拐一下,接上喻雅仙,順便給喻寶珠留下些現鈔——他解釋說,母女倆的生活費都是由他提供的,每月不少於兩百萬(舊版人民幣,與新版人民幣的兌換比率是10000∶1,下同),還不包括平時給她們買的東西。說到這裏,曾顯聰忽然眉峰一聳,說我想起來了,這罐什錦果是寶珠自己買的。過年時——年初四或者年初五,我請她們娘兒倆去南京路國際飯店吃羅宋大餐,路過“泰康”(即泰康食品店)時,寶珠進去買了兩罐。當時,店員告訴她過幾天有三磅裝馬口鐵餅幹聽包裝的新款上市,寶珠當即表示過兩天要來看看。12日上午我去仁安裏時,寶珠告訴我一會兒就要去“泰康”買那種新品。
聊了一會兒,曾顯聰先行告辭。刑警進病房詢問喻雅仙。王秀木注意到,和一天之前相比,喻雅仙憔悴不少,兩眼空洞,神情木訥。原以為這種狀況下跟喻雅仙很難溝通,但刑警還是出示了空罐,試著問了問。喻雅仙的思維倒還是比較清晰,言語表述也算正常。她告訴刑警,女兒從小就喜歡吃冠生園的糖果糕點,兩年前,冠生園推出了這種什錦果,先是盒裝,後是紙罐裝,她都特別喜歡。當然,市場上還有散裝供應,但她說散裝的味道不及盒裝或罐裝的,所以隻買這兩種包裝的產品。這次冠生園又推出了馬口鐵聽裝的,她自是要趕緊去買。不過,12日上午去南京路有沒有買到,她就不清楚了,因為她已經和曾顯聰去蘇州了。
那麽,這個空罐又是怎麽回事呢?喻雅仙說,年初五曾先生請我們母女去國際飯店吃飯,飯後逛南京路時在“泰康”買了兩罐點心。不過,這兩罐點心並沒有拿回家裏。回家路上,寶珠去小亞家取一幅油畫,還在那裏待了一陣兒,吃了晚飯,臨走時拿了油畫,卻把兩罐點心給忘記了。12日上午曾先生來接我之前,小亞提著那兩罐點心上門了,說是寶珠上次忘記拿的。寶珠還埋怨他,說事後給他寄生日賀卡時已經寫明不必送來,讓他留著吃。可小亞還是執意送過來了。
刑警問,小亞是哪位?跟喻寶珠又是什麽關係?喻雅仙說,小亞是喻寶珠在社會上結交的朋友,二十二歲,小夥子人蠻好的,喜歡畫畫,六七年前就已經拜師學油畫了,他的作品參加市裏的比賽得過獎,年前還聽說有一幅他創作的油畫要送蘇聯去參加社會主義國家青年油畫作品展覽。年初五寶珠去取的那幅油畫,是他特地畫了送給寶珠的。
刑警聽到這裏,禁不住問,這個小亞是不是在和喻寶珠談戀愛?喻雅仙說,小亞除了畫畫,還喜歡跳舞,而寶珠也喜歡跳舞,兩人是在跳舞時認識的,已經認識一年多了,是不是在談戀愛那就不清楚了。我經常聽寶珠說起他,兩人也經常走動。不過,像寶珠這樣漂亮的姑娘,還不是走到哪裏都有小夥子圍著她轉。
當晚八點半,專案組開會分析案情。如果喻雅仙的回憶沒錯,那麽那個後來被發現內有被下毒糕點的什錦果紙罐曾在小亞家裏放過將近兩個星期,直到出事前兩天的2月12日才由小亞主動送到喻家。而在這之前,喻寶珠在給其郵寄生日賀卡時已經傳遞過信息,說什錦果送給他了,可是,他卻特地送回來了。而在送回後的次日上午,仁安裏有居民看見喻寶珠把其中一個已經吃光了的空罐扔進垃圾箱。
如果說染毒什錦果在空罐被拋棄之前已經被喻寶珠吃掉的話,她肯定當時就殞命了。可事實並非如此,次日上午她還好好地出門,經過弄堂口垃圾箱時還順便拋棄了空罐。這就是說,染毒什錦果並未被喻寶珠吃掉,而是放在家裏的某個容器內。可是,勘查現場時已經搜遍了全宅,並未發現有哪怕一張半張包過什錦果的紙張,更別說其他放過什錦果的容器了。但是,事實就是這樣,喻寶珠肯定把未曾吃掉的包括染毒什錦果在內的糕點放在家裏,一直放到2月14日早上才吃。那麽,她究竟把紙罐裏剩下的什錦果放在哪裏了呢?一幹刑警想了又想,最後想出了一個合適的去處:她把吃剩下的什錦果放進那個新買的馬口鐵餅幹聽裏了。次日,她早餐可能沒在家裏吃,所以沒出事。2月14日,她在家裏吃早餐,誤食了放進馬口鐵餅幹聽裏的染毒糕點,當場中毒身亡。
那麽,另一個紙罐的什錦果到哪裏去了呢?喻寶珠不可能在兩天之內把兩罐糕點吃得隻剩下少數幾枚呀!這個,刑警就分析不出了。還是先調查吧,去找那個小亞調查,因為他此刻在專案組眼裏已經成為涉嫌對象了。
2月17日上午,專案組刑警張崇師、王秀木、鄭寒笙開始對小亞進行調查。先從外圍進行,前往小亞居住地管段派出所了解此人。民警介紹如下——
小亞今年二十三歲,漢族,出生於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其父係著名畫家,民主黨派人士,政協委員。小亞去年畢業於上海美專,現供職華東工藝美術品研究所,係該所一位年輕的設計員。小亞無刑事或者治安犯罪記錄,也未曾參加過任何黨派或者幫會組織,政治態度屬於一般群眾,不像其父那樣追求政治進步。可能受家庭經濟條件、藝術氛圍、畫家職業、舊社會遺留的生活習慣等影響,小亞在物質生活方麵追求超優,他的穿著打扮既另類又前衛,從頭到腳的服飾全部是舶來品。上海解放後,市場上漸漸少有進口服裝鞋帽,他就讓海外親戚郵寄。平時經常出沒的場所是舞廳、影劇院、溜冰場、遊泳池、飯館、咖啡館等,出手大方,被人視為“比小開還小開”。小亞家有房產數套,平時不與父母住在一起,而是住在北四川區峨眉路的一處獨門獨戶的私房內。
外圍調查之後,就把小亞傳喚來所,當麵接受調查。這是一個頎長身材、眉目清秀、舉止斯文的俊逸青年,以一種若無其事的神態出現在三位刑警麵前。在刑警想來,這等神態似乎可以表明小夥子還不知道與其交往甚密的姑娘已經長逝。於是,刑警的開場白是:“你知道喻寶珠出事了嗎?”
沒想到,小亞若無其事地緩緩點頭:“我聽說喻寶珠猝死了。”
“你跟她什麽關係?”
“她是我的朋友。”
“什麽性質的朋友呢?”
小亞伸了個懶腰,打了一個哈欠:“嗬——對不起,昨晚在趕活兒,天亮才睡,睡了沒多久就被戶籍警敲門叫醒了,精神有點兒不濟。你們問我跟喻寶珠是什麽性質的朋友,我想我們這種關係應該屬於談戀愛吧。”
“你是怎麽知道喻寶珠死亡的消息的?”
“昨天我去過仁安裏,聽弄堂口的老皮匠說的。”
“聽說以後呢?”
“聽說以後?那我就轉身離開,打道回府啊。”
“你這種行為,像是情侶關係嗎?”
“這個……請教當麵,難道情侶關係還有固定模式?人民政府公布過這樣的模式嗎?”
刑警一時語塞,不過,在他們看來,即便是不懂事的小青年隨便玩玩,也不該如此感情淡薄啊。對此,小亞卻有說法:“人的感情是建立在互相溝通的基礎上的,寶珠已經死了,還怎麽溝通呢?所以,戀愛結束了,愛情也就沒了。關於這一點,春節前我和她探討過,她也讚同。”
三刑警聽到這裏,禁不住互相交換眼色:年紀輕輕,正在戀愛階段,怎麽會探討這樣一個沉重話題呢?這正常嗎?看他這副樣子,是不是故意裝得特立獨行,玩世不恭,以掩飾自己的涉案嫌疑呢?
於是,這個話題打住,刑警讓小亞說說關於那兩罐什錦果的事兒。小亞聽了眉毛一皺,說這種雞毛蒜皮的事兒你們也感興趣?好吧,既然感興趣,那我就如實奉告。
事情的前後經過是這樣的——元旦那天,小亞和喻寶珠看了場蘇聯電影,裏麵的男主人公是個畫家,精心創作了一幅油畫送給熱戀中的姑娘,由此引出了一段令人感動的故事。從電影院出來,小亞提議去喝咖啡,聊天中,喻寶珠說小亞你也是畫家,你也給我專門畫一幅油畫吧,我肯定喜歡。小亞答應了,當天就開始構思,然後進入創作。為此,他把單位下達給他的設計任務放在旁邊。幸虧他這份工作不用坐班,全年除了每月一次去單位領工資或者有時開會、學習什麽的,基本都是待在家裏,所以單位並不知道。原準備在春節前把畫作完成的,可是緊趕慢趕還是沒來得及,一直到年初三才完成。這段時間喻寶珠沒敢天天過去打擾,兩人隔三差五才通通電話,見個麵。初三傍晚,喻寶珠借用她家附近一家工廠門房間的電話打到小亞父母家,想撞撞運氣,看小亞是否正好在那邊。還真讓她撞著了,小亞正在參加家庭新年聚會。兩人於是約定,年初五下午喻寶珠去取畫。
年初五下午,喻寶珠如約登門。正好有小亞的另外兩個朋友去給小亞拜年,於是,小亞就說都別急著告辭,我請大家吃飯。小亞盡管“比小開還小開”,但他有一雙巧手,而且心思玲瓏剔透,見識又廣,竟然燒得一手好菜。於是四人就吃了一頓不算豐盛但可以說是精品的晚餐,飯後,喻寶珠拿著小亞給她畫的油畫離開時,忘記拿那兩罐什錦果了。次日,她給小亞郵寄生日賀卡時,留言說什錦果就留給小亞了。但小亞對糕點並無興趣,再說那幾天他很忙,所以就沒有給喻寶珠送回去。一直到2月12日,他才有空去跟喻寶珠見麵,順便就把什錦果拿過去了。
刑警感到不解:“從年初五到2月12日,有十三天吧?你跟喻寶珠是戀愛關係,卻一直沒見麵,你自己說說這正常嗎?”
小亞心平氣和地回答說:“我覺得正常,因為我手頭有事,心裏也有事嘛,沒有空。”
小亞說的手頭有事,是他必須趕在15號前把拖下的工藝美術品設計稿和說明文字全部完成。至於心裏有事,小亞說屬於個人隱私,不願回答。刑警說現在是在對你進行審查,我們問到什麽你就必須如實回答什麽。小亞隻得告訴刑警,在與喻寶珠交往的同時,還有兩個不錯的姑娘正在追求他,他有些心動,又拿不準在連同喻寶珠在內的三個姑娘中,究竟應該選哪一個。
刑警馬上追問:“這事喻寶珠知道嗎?”
打自詢問開始一向滿不在乎若無其事的小亞聽見這話,一瞬間略顯遲疑,繼而搖頭:“她不知道。”
三刑警再次互相交換眼色,對小夥子的疑心更甚。於是就問到了什錦果,問他是否打開過紙罐。小亞馬上搖頭,說我又不吃,打開密封得好好的罐罐幹嗎?繼續盯著問下去,小亞顯出不耐煩的神色,說他要說的話都已經說了,沒有其他內容需要補充了。說罷,不管刑警問什麽,他再也不開口了。
這個態度,別說作為一個已被懷疑涉案的命案嫌疑人了,就是尋常小扒手,刑警也是不能接受的。但人家不開腔,一時似乎也沒辦法強迫他開腔,三刑警商量下來,決定先將其留置於派出所,他們去其住處查看過後再作計議。
搜查工作直到下午三點才開始進行。這倒並非刑警延誤,而是因為小亞獨自居住的房屋係其父私產。而其老爸是著名畫家、民主人士、統戰對象,建國初期公安機關需要采取針對此類人物的行動時,都必須向上級請示。因為這個被觸動的對象可能正奉命秘密進行對敵統戰工作,或者掩護、協助我方秘密人員執行特殊使命,如果正在這當兒突然發現其住所遭到搜查,那就有可能影響大局。此類工作當然是高度保密的,作為基層公安機關根本不可能知曉,因此,專案組在搜查之前,必須請上級確認,搜查對象並無上述情況。好在上級審批的速度還比較快,專案組上午把報告打過去,下午兩點就批下來了。於是,刑警對小亞的住所進行搜查,但沒有什麽發現。
當晚,刑警又緊鑼密鼓地對小亞所說的另外兩個正在追求他的姑娘小杜和小宓進行調查。組長鍾乃道特地關照刑警,我們是調查他是否涉案,不對其他不屬於法律規定範圍內的情況發表意見,所以他的三角戀愛情況就沒有必要向當事人透露,這屬於道德範疇的問題,並非法律問題。因此,刑警分別跟小杜和小宓談話時,始終沒對小亞還在跟其他對象交往之情況吐露半點兒口風。調查下來的結果表明,小亞之前在派出所對刑警所說的“心裏有事”之說法屬實。
按說,對小亞的審查沒有發現其涉案的證據,那就應該恢複他的自由。當時的做法是可以放人,也可以送看守所——稱為“留置審查”或者“拘留審查”,反正隻要承辦員認為有必要,就可以“以拘代偵”。不過,這種手段對小亞是否適合那是需要考慮再三的。專案組議下來,想出了一個辦法:小亞有美術和工藝特長,那就利用一下,讓派出所以“借用”為名跟其供職單位協調,把他“借”到派出所,搞所裏的環境美化,派民警日夜陪著他。所裏的活兒幹完了,可以到下麵的街道、居委會去布置“法製宣傳畫廊”。一個圈子兜下來,命案應該有個結果了。這樣,既可以確保小亞無法玩失蹤,也便於專案組隨時向其了解情況。
這樣一來,就苦了兩個晝夜陪伴小亞的民警。因為專案組關照過,這人對於偵破案件可能至關重要,必須保證他不溜走、不自殺,而且要將其當作派出所的客人一樣對待,不可給他臉色看,他需要民警幫他做什麽事情,都必須樂嗬嗬地去做。這個小亞還真折騰人,喜歡白天睡覺晚上畫畫或者製作工藝美術品,經常深更半夜讓民警陪同他跑到街頭去看別處的牆報、海報。這倒還可以接受,難以接受的是他因為家境富裕,花錢如流水,晚上出去動不動就吃夜宵。民警是供給製,每月隻發點兒零花錢,哪來錢鈔陪他吃夜宵?公家財務製度卡得緊,也不可能列入報銷項目。小亞倒是大方,掏錢請客,民警哪敢吃,隻好冒著凜冽寒風空著肚子在飯館、咖啡館外麵等候,滿腹怨言還沒法兒發泄。
2月18日,專案組開了一次時間較長的案情分析會,回顧檢討之前的工作思路,尋找新的調查方向。
話題還是2月13日上午被喻寶珠扔掉的空罐中毒藥成分的來源。即使用外行人的角度來看,弄清這個問題也是一條破案的捷徑,一下子突破,直接紮向案犯。這也是專案組盯著這個方向不放的原因。不過,這距離中心最近的一步,卻無論如何無法走通。現在,一幹刑警就先循著這個目標展開討論,理出有條件下毒的所有對象,可以分為三類:一是喻寶珠生前交往的同學、朋友;二是包括喻雅仙在內具備作案條件的喻寶珠的親屬;三是鄰居。
刑事偵查通常都是揀最便捷的途徑走的,所以刑警最先找的是小亞,但詢問下來沒有發現小亞涉案的證據,隻好將其先擱在一旁。接下來就該調查其他同學、朋友了。調查中需要注意發現像小亞那樣跟喻寶珠有超出尋常友情關係的對象,因為以喻寶珠生前的交際麵以及她的性格,她很有可能也像小亞那樣同時與不止一個男友交往。如果確實存在這種小亞式的男友,那就有可能產生殺人動機。
第二個調查方向是死者的親屬。盡管通常來說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不可能跟自己的親屬結下什麽了不得的怨仇,之前的調查中也沒有聽說過喻寶珠與自己的親屬有什麽重大利害衝突,但在沒有完全排除這種可能之前,這方麵的調查還是必要的。好在喻寶珠的親屬不多,也就是其母喻雅仙、叔公喻鼎舉一家。鑒於“電氣小開”曾顯聰與喻雅仙的那份特殊關係,刑警決定把曾顯聰也列入這一類調查對象之中。
第三個調查方向是仁安裏的鄰居。之前勘查現場時刑警就已對喻雅仙母女跟鄰裏的關係進行過初步了解,居委會方麵說,這對母女平時跟鄰居從來不來往,獨門獨戶,自出自進,平時在弄堂裏相遇,也就不過互相客客氣氣打個招呼。母女倆在仁安裏其他居民眼裏,是屬於另類的,好像跟他們隔著一條鴻溝。這中間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經濟狀況的差異。喻雅仙母女倆有“電氣小開”為經濟來源,過著優裕的生活,這跟大多數每天為謀生而奔波的仁安裏居民相比,那真不是一個層次,所以互相之間確實也沒啥可說的。但是,刑事案件的發生有許多不特定的因素,比如因對某種行為“看著不順眼”甚至因某句話“聽著不順耳”就殺人的案例,刑警也沒少見過。在當時普通人的觀念中,像喻雅仙、喻寶珠母女這樣過著寄生蟲生活而且生活得甚好的對象,畢竟是不怎麽順眼的。萬一有人由此生發出怨恨之心,又有下手的條件和機會,頭腦發熱伸一伸手,不是絕對沒有可能。所以,專案組認為有必要對此進行調查。
在這個方向,刑警還想到了另一種可能。前麵說過,喻寶珠已被電影製片廠看中,準備邀其飾演一部新上馬影片的女二號。上海解放後,故事片上馬的數量遠遠低於解放前,這與電影製片廠的減少、題材審查的嚴格、拍攝條件的改變有關。對於廣大觀眾來說,倒還不算不幸,因為有蘇聯影片可以填補新片的不足;但對於演員或者做著演員夢的年輕人來說,那就是悲劇了。可以想象,哪家電影製片廠要拍攝新片的話,想飾演主角配角的肯定不少,而喻寶珠被初步選中乃是出乎那些競爭者意料的。會不會有人因為過於想獲得這個角色,因而喪心病狂要掃除喻寶珠這個障礙?如果這種可能存在,被選擇作為凶手下手投毒的,就很有可能是某個鄰居了。
專案組定下上述調查方向之後,對工作進行了分工。由於人員不夠,鍾乃道出麵與嵩山分局協調,又調來兩名刑警。當然,對於這樣一起複雜的命案來說,七名刑警還是嫌少,那就先對上述需要了解的情況中比較容易調查的下手。這幾天,專案組刑警就在忙碌這些活兒。
那麽,是否忙出什麽效果來了呢?先看第一撥刑警的調查——
截至2月20日晚,新調來的兩名刑警楊叔仁、黃阿榮一共調查了喻寶珠生前的同學、朋友七十九人,其中三個男生小金、小方、小史都是喻寶珠的男朋友,最早的那位小金在初一就“談”了,不過隻是互相通了一學期情書,最後因為一次跟同班男生打架輸了,所以喻寶珠就不再答理他。小金發誓要掙回麵子,於是就去學形意拳。武林諺語雲:“太極十年不出門,形意一年打死人。”意思是太極拳學得慢,形意拳學得快。小金同學一年形意拳學下來,果然打遍全校無敵手,因此被校方警告。可是,當他向喻寶珠要求破鏡重圓時,喻寶珠已經拋棄了第二任男朋友(也是同校學生)小方,投入了第三任男友小史的懷抱。
小史出身醫生家庭,其父史濟量係滬上名醫,他本人當時在讀高二。這個小史比較有趣,他聽喻寶珠說了之前兩次“談朋友”的經曆,建議喻寶珠不要跟小金、小方結怨,還是和好如初,大家互相之間不要吃醋,搞公平競爭,至於以後究竟打算嫁給誰,那就再說,反正眼下又不著急結婚。喻寶珠聽著覺得有趣,試著跟小金、小方一溝通,那兩位喜出望外,於是互相之間都有了來往。喻寶珠受此影響,交朋友不再有顧忌,於是又認識了小亞。
調查中,小史向刑警透露,2月12日晚上,由小金發起,召集了男男女女差不多年齡的朋友共七人前往新城溜冰場溜冰,喻寶珠是其中一位。這種聚會他們每月會舉行一兩次,各人都會從家裏帶點兒零食小吃,到時候大家一起品嚐。這天晚上,喻寶珠帶去的就是那兩罐冠生園什錦果。他記得很清楚,那兩罐點心放在一個小網線袋裏,那是喻寶珠自己用幾種彩色絲線勾編的。他們溜的是當晚第二場,結束時是八點四十分。然後,大家去了溜冰場附設的茶室,選了靠窗用屏風圍著的一副座頭,要了茶和咖啡,把各自帶的零食小吃拿出來擺在桌上,一邊吃喝一邊聊天。
小史記得,喻寶珠帶來的什錦果很受歡迎,開了一罐,不一會兒就吃光了。喻寶珠馬上打開了另一罐,不過沒吃光,剩下一些。之所以沒有吃光,一是因為其他人帶來的小吃零食各有花樣,不可能盯著什錦果一樣吃;二是茶室忽然停電了,服務員給每桌送來了蠟燭,說一會兒就修好。但過了十幾分鍾,又說不是電燈線路出了故障,而是電力公司因茶室拖欠電費,上門來把電線剪斷了。大夥兒隻好結賬走路,離開時,不知是誰提議的,各自把吃剩的食品帶回去。喻寶珠的那小半罐什錦果是小史幫她裝回網線袋裏遞給她的,當時喻寶珠還說“你拿回去吃吧,我家還有”,但小史受名醫老爸生活理念的影響,不大喜歡吃甜食,婉拒了饋贈。
後來,眾人就各自回家了。小金、小方是順道,叫了輛出租車把喻寶珠送回家的。小史說到這裏,又想了想,說半路上他們是否會另外去哪裏坐坐甚至跳舞什麽的,我不敢保證。
刑警循著小史所說的那份在溜冰場茶室聚會的名單,逐個走訪了小金、小方等其他人,他們跟小史說法一致。對於刑警著重需要了解的兩點,即在茶室停電到服務員點燃蠟燭的那大約五分鍾時間裏,現場能見度如何,以及結束聚會後小金、小方與喻寶珠是否同行,是把姑娘直接送回家了,還是去了其他地方,受調查者的說法也基本相同——
停電時,窗外馬路上的路燈光映照進來,他們這一桌照常看得見桌上的食物和各人的臉,其間並沒有人移動過位置,也沒人離開過。至於小金、小方兩人,他們把喻寶珠送回家後,又讓出租車送小金回家,最後是小方付的車費。
為慎重起見,刑警隨即又對小金、小方當晚回家後的情況進行了調查,他們的家人以及鄰居等(其中小方家住公寓,有專職門衛)都證明,金、方兩人那天回家後沒再出去過。給刑警的感覺是,兩人對於喻寶珠接受小史的建議與其重歸於好感到非常高興,都鉚足了一股勁要作一番努力,爭取贏得喻寶珠的好感,最後談成朋友——這說明金、方信心十足,有如此信心的人特別是年輕人,不至於在沒有其他刺激的情況下突然改變理念,瞬間喪失信心,走向極端搞謀殺。
刑警在調查中也注意到了另一個問題,即坐在喻寶珠兩側的是哪二位。得到的回答是,那是兩個女生,是另外兩位同學帶來的女友,以前跟喻寶珠不認識,還是第一次見麵。由此,專案組暫時排除了這六人投毒的可能。
接下來就是對死者親屬的調查了。專案組之所以把死者之母喻雅仙女士也列入調查名單,並非已經聽說了什麽對其不利的情況,也沒有發現這位年輕的母親跟親生女兒有什麽矛盾糾葛,純是出於職業習慣。這是一個中外刑偵界概莫能外的套路,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反正凡是發生謀殺案件,刑警在進行調查時,總不會忘記對死者的親屬進行一番他們本人可能都不知道的調查。本案中的刑警也是這樣,不但把喻雅仙列入調查名單,順便將其情人“電氣小開”曾顯聰也捎帶上了,而且把這二位作為第一步就需要調查的對象。
負責這一路調查的刑警是張崇師和鄭寒笙,兩人對喻雅仙、曾顯聰是否涉案進行了分析——
喻寶珠把那個曾經裝過有毒什錦果的空罐扔掉的時間是2月13日上午七時許,而小亞把那兩罐什錦果送到她手裏的時間是2月12日上午。據第一撥刑警對喻寶珠的那班朋友的調查,那兩罐什錦果是在2月12日晚上八點四十分他們溜完冰後去茶室才開封的,而且肯定不會有什麽問題,否則早就出事了。然後,喻寶珠就把剩下的小半罐帶走了。之前警方檢查過那個裝過有毒什錦果的空罐,並未發現針眼或者被液體浸泡過的痕跡,可以排除案犯隔著罐壁下毒的可能。這樣,下毒的時間就隻有在2月12日晚上喻寶珠被小金、小方送回家後到次日上午六點半之前的這段時間裏(喻寶珠通常上六點半的鬧鍾,七時許在門口碰到了鄰居老費,這期間已經完成了起床、洗漱、吃什錦果早餐、把吃剩的什錦果並入馬口鐵罐子然後出門的一係列動作)。案犯下毒的時間應該是在她睡覺的當兒,悄悄潛入其住所,神不知鬼不覺地下手,然後再溜走。
要完成這套動作,案犯必須具備一個條件——持有喻家仁安裏住所的大門鑰匙。喻雅仙、曾顯聰當然是有鑰匙的,此外,其他人比如在喻家母女住進來之前曾經租住過這套房子的房客(這點已經證實,喻家母女住進來之前,曾家的這套房子是對外出租的)、修理過鎖具(如果曾經修理過)配過鑰匙的鎖匠,以及因某些特殊原因曾為喻雅仙、喻寶珠母女保存過鑰匙的親友等。所以,刑警認為首先應對喻雅仙、曾顯聰是否有作案條件進行調查。
2月18日,張崇師、鄭寒笙前往蘇州,走訪了曾顯聰下榻的旅館和喻雅仙小住還願的雲林庵,對兩人2月12日晚上是否分別下榻於該處進行了調查。他們查閱了旅館的登記簿、庵院的下榻記錄,上麵均顯示曾顯聰、喻雅仙分別於2月12日白天登記入住,至2月14日接到上海電報後方才匆匆離開。兩位偵查員還不放心,又分別向旅館服務員和雲林庵接待居士的師傅當麵查詢,均得到證實。於是,這對情侶的作案嫌疑就被排除了。
2月19日、20日,張崇師、鄭寒笙又對喻鼎舉一家四口進行了調查,也沒有發現什麽值得懷疑的情況。
第三路調查的工作量最大,所以由包括專案組長鍾乃道在內的三名刑警進行。從2月18日下午開始,鍾乃道與刑警阮嘉平、王秀木遍訪了仁安裏數百戶居民,談話談得口幹舌燥。居民們對於喻家的說法比較一致,都說她們母女倆喜歡打扮,經常穿紅著綠,塗脂抹粉,戴金佩珠,招搖過市,全然一副資產階級做派;還說喻雅仙與曾顯聰相好屬於軋姘頭,因為聽說曾顯聰還沒有離婚。
刑警對這些內容不感興趣,但又不能不讓人家說,隻好瞅機會巧妙地把話題引到他們想了解的方向,比如曾顯聰平時出入喻家是單獨一人呢還是曾經帶過其他人,喻雅仙外出家中隻有女兒一人的時候是否有什麽人出入喻家,2月12日夜間是否看到過有人出入喻家,等等。一般說來,這麽多對象訪查下來,總會有人反映一些似是而非的疑點。可是,這次調查卻是例外,這麽多居民都說沒有什麽異樣情況,喻雅仙吧,就結交了曾顯聰一個;喻寶珠吧,就是那個被她喚作“小亞”的打扮有些另類的青年偶爾上門。
對仁安裏居民的調查沒有收獲,三刑警又轉向調查以前曾租住過這裏的房客。這套房子是1940年時曾顯聰之父曾老板的一位客戶因沒有現鈔付貨款,折價轉讓給曾老板的。轉讓之後,曾租給過三戶房客,其中一戶是瑞士人,抗戰勝利後已經回國了;另外兩戶是上海人,目前都還住在本市,其中一戶楊姓人家就住在附近,另一戶姓修的房客的聯係方式也查到了。那戶瑞士人家當然是沒法兒查了,楊、修兩戶房客都是知識分子,一個在銀行工作,另一個是大學老師,他們都說沒另外配過仁安裏那套房子的鑰匙,原先的鑰匙在退租時都已經交割給房東了。
然後,刑警又去電影製片廠對角色分配情況作了調查。製片廠方麵還不知道他們看中的那個美少女演員已經死於非命,刑警把幾個年前曾經訪問過喻家的導演、明星等召集起來開了個會,通報了喻寶珠的死訊,眾人都唏噓不已。刑警隨即言歸正傳,問是否出現過競爭角色的情況。廠方的回答出乎他們的意料——那部劇本下馬了!問及原因,所有受調查者都閉了嘴,有的點煙,有的喝茶,還有人借口上衛生間離開了。刑警便知可能有難言之隱。會後直接找黨委辦公室,這才知道原來劇作者已被公安局逮捕,據說是曆史罪行。
這樣,第三路刑警的調查也未有收獲。
2月21日,專案組再次開會研究案情。組長鍾乃道說,這個案件的偵查到這一步被卡住,隻好考慮改變調查方向。當初法醫驗屍時曾有結論,說死者生前有過性關係,並有過墮胎史,但我們在調查中詢問過死者親屬、同學朋友和鄰居,都稱對此不知情,現在,應該將此作為重點來進行調查了。不過,這個圈子繞得比較大,我們不知道喻寶珠是去哪家醫院做的墮胎手術,因此我們要做好跑遍全市醫院的準備,其中包括私營醫院甚至沒有合法經營資格的地下診所。
說到這裏,鍾乃道忽然瞥見刑警王秀木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便說道:“老王有話請講。”
四十出頭的王秀木是留用刑警,畢業於國民黨中央警校刑偵專業,在刑事偵查方麵實踐較多,僅上海解放後參與破獲的殺人、搶劫大案就有七八起,而且在其中發揮了關鍵作用。接下來王秀木提到的線索,讓眾刑警似乎看到了破案的希望。
這幾天,王秀木跟著鍾組長去仁安裏走訪居民,在對37號的黃阿姨進行詢問時,正好來了一個鄰居,是個三四十歲的婦女,姓丁。這位丁阿姨看到刑警在,知道自己來得冒昧,便說,原來這裏也在調查啊,我那裏剛送走小阮同誌(指與鍾乃道、王秀木一起調查的刑警阮嘉平),你們聊你們聊。說著就要出門,被老王喚住,說阿姨你一塊兒聽聽,有什麽剛才忘記說的可以再說說。
於是丁阿姨就留了下來,老王繼續跟黃阿姨聊。說到喻寶珠生前不好好讀書老是喜歡東跑西跑時,丁阿姨插嘴說,這小姑娘確實腳頭散,剛才小阮沒跟我說起這點,因此我也沒說——我經常在外麵看到這小姑娘的,戲院、電影院、飯館門口,有一次看見她從圖書館出來,手裏捧著一遝小人書(即連環畫),這麽大個姑娘了,還看小人書!還有一次,我去紅房子醫院看望生了雙胞胎的侄女,看見小姑娘也在那裏排隊掛號,不知道是給她媽媽拿號呢,還是自己看毛病。如果自己看毛病的話,這麽年紀輕輕的就看婦科,好像太那個了。
當時,老王聽了也沒當回事,他的心思還在投毒上,對此信息也就忽略不計了。現在領導決定轉移調查方向了,王秀木馬上想起了丁阿姨所說的內容。
專案組當即決定循著王秀木所提供的這條線索往下調查,指定鄭寒笙、阮嘉平、王秀木三人先去仁安裏,後赴紅房子醫院,把情況查個明白。
丁阿姨對刑警所說的還是上兩天對王秀木說起的那些,沒有絲毫走樣。三刑警商量後,請丁阿姨跟他們去一趟紅房子醫院,實地指認當時喻寶珠排隊的窗口位置,以便確認她掛的究竟是什麽號。半路上,刑警詢問丁阿姨,是否還記得去紅房子醫院探望侄女的具體日期,丁阿姨回憶說,應該是三個月前,那天是侄女生雙胞胎的次日,即1951年11月10日。
紅房子醫院是滬上也是中國首家婦幼保健醫院,於1884年由美國基督教婦女傳道服務團成員瑪格麗特·威廉遜女士捐資創建,因該醫院的房頂呈紅色,故被滬上民眾喚作“紅房子醫院”。上海解放後,人民政府接管該醫院,改名為上海市婦嬰保健醫院,現稱複旦大學附屬婦產科醫院,其醫療設施和技術力量仍處於當今中國一流水平。
丁阿姨隨同刑警來到醫院,指認當時看見喻寶珠排隊的位置,刑警向醫院一了解,說那是流產手術的掛號窗口。進一步與具體科室聯係,因為說得出具體日期和時段,醫院很快就查出了該時段的接診醫生。
接診醫生是個三十來歲體態微胖的女子,姓孫。孫醫生查閱了自己整理的病案簡況記錄存根,說的確有這麽一個姑娘來要求打胎,已經懷孕十一周。姓什麽叫什麽忘記了,即便記得隻怕也是假名,不過有兩個特征她還記得很清楚,一是那姑娘長得很漂亮,身材也好,堪稱美人;二是那姑娘穿得有些另類,裏麵是一件紅底白花的天鵝絨旗袍,外麵罩著一件淺綠色薄花呢長風衣,足蹬鹿皮高筒靴子,這套裝束一看就是舶來品。刑警一聽就知道孫醫生沒說錯,因為那套衣服、皮靴在現場勘查時他們曾看見過,印象深刻。
那麽,流產手術後來做了沒有呢?孫醫生說她開出了單子,讓患者一周之內來院流產,通常無須住院,術後休息一會兒就可以離開了。因為孫醫生隻看門診,不做手術,所以這要去向手術醫生了解。
刑警查到手術醫生名叫翟倩,這天正好輪到休息,沒來醫院上班。這事不能等,向醫院問明翟醫生的住址後,立即前往拜訪。
翟醫生比孫醫生大七八歲,是個戴眼鏡的瘦高個兒女子。可能因為喻寶珠那天是穿了家常服裝過去的,而且翟醫生那天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心思去理會患者長得漂亮與否,所以,怎麽也回憶不起來是否為這麽一個姑娘做過流產手術。無奈之下,刑警隻好麻煩翟醫生去一趟醫院,查閱手術檔案。這招算是成功了,翟醫生指著手術記錄說,就是這個患者,她特別怕痛,打了麻藥還慘叫不已,隻好騙她說已經加大麻藥劑量了,這才克製了些。手術後,翟醫生還真擔心她一個人走不到隔壁休息室,是讓護士小葛把她攙扶過去的,還特地關照小葛,一會兒她離開時一定要把她送出休息室,交給等候在外麵的家屬。
刑警聽著一愣。家屬?他們曾問過喻雅仙、曾顯聰和喻鼎舉一家,都說喻寶珠沒打過胎嘛,怎麽弄出家屬來了?
於是,馬上去走訪護士小葛。小葛其實也不算小了,這年三十三歲,已有十五年“護齡”,可謂經驗豐富,眼光老到。刑警跟她說喻寶珠的姓名,她搖頭;給她看摘錄的病案記錄,還是搖頭;又亮出了一張喻寶珠的照片,她馬上恍然:“哦!是這個姑娘啊!記得記得!”
小葛記得的其實不是喻寶珠的漂亮,而是喻寶珠那明顯誇張的疼痛感以及陪同她來打胎的“家屬”。小葛說我見得多哩,老實說,一百個少女來打胎的話,陪同者中的中年男性不會超過十個。而這十個中年男性中,至少有八個就是作孽的人。那天這個中年男子油頭粉麵,渾身名牌,不是老板就是小開,說話有點兒娘娘腔,對那美女嗬護備至。以我的經驗判斷,那個打掉的胎兒十有八九就是他的孽種。
刑警腦子裏馬上浮現出曾顯聰的形象,便請小葛把那男子的年齡相貌穿著等一一細述,聽下來立馬得出結論:就是曾顯聰!
2月21日上午,專案組決定找曾顯聰當麵核實此事。考慮到“電氣小開”交際廣,溜達的地方多,隻怕一時找不到他,於是全組除組長留守外,其餘六名刑警分為三撥,一齊出動去傳喚。
第一撥刑警前往虹口曾宅,卻撲了個空。曾家人說曾顯聰昨晚沒回家,也沒說在哪裏過夜,這是經常的事,所以全家人誰也沒在意。刑警隨即又去了曾家的公司、廠家,因為“電氣小開”在那裏都有名義上的職務,襄理、庶務股長、交際股長之類的,雖然通常是不上班的,但偶爾去轉轉也有可能。一圈轉下來,公司、廠家那裏都沒有打聽到他的消息。
第二撥刑警先是去了仁安裏,喻雅仙母女居住的房子是登記於曾顯聰名下的,他也有鑰匙,跟喻雅仙又是同居關係,隨時可以出入。喻寶珠命案發生後,專案組並未封門,所以他要過去的話是很方便的。可是,仁安裏居所也沒人,鄰居說喻雅仙沒回來過,曾顯聰也沒來過。刑警稍一商議,轉身又去新閘路喻鼎舉家。喻雅仙昨天已經出院,其叔父嬸嬸擔心她回到仁安裏難免觸景生情,就把她接到自己家裏,先住一段時間再說。刑警過去一看,曾顯聰不在。問了問,說曾顯聰昨天把喻雅仙接出醫院送到這邊後,中午在靜安寺“迪龍西菜館”請喻雅仙和喻鼎舉老兩口吃了午餐,此後就沒露過麵。
第三撥刑警分頭走訪曾顯聰的一些狐朋狗友,大半天隻找到其中的六位,問下來都說曾顯聰沒去過,這幾天也沒聯係過,其中有四位連喻寶珠遭遇不幸的消息都不知道。
當天下午兩點多,一幹刑警在嵩山分局專案組駐地會合,匯總情況後,稍一商量,認為曾顯聰的不見影蹤似乎顯得反常,說不定已經察覺警方在追查喻寶珠打胎之事,因此躲起來了。專案組隨即決定對曾宅進行布控,一旦曾顯聰出現,立刻抓捕。同時,對虹口曾宅以及曾家的公司和工廠的電話進行監聽。
次日,2月22日上午八點多,刑警監聽到一個曾顯聰打往虹口曾宅的電話,曾在電話中說,他急需一筆款子,金額大約在五六百萬元,要求家人下午兩點前把現鈔送到外白渡橋畔的禮查飯店門口,他在那邊等著。刑警通過電話局查明,該電話是從黃浦郵電支局營業廳的公用電話亭撥出的。隨即派員過去查問,郵電局方麵說,那是普通的市內電話,不需要登記,而工作人員業務繁忙,沒有注意到使用者的情況。
專案組分析認為,曾顯聰需要這麽大筆的錢鈔,顯然是準備逃往外地暫避風頭。這倒是一個抓捕的機會,當即布置前往禮查飯店門口守伏事宜。
禮查飯店建造於1846年,上海解放後改名為浦江飯店,但滬上市民還是習慣使用老稱謂。下午一點半,便衣刑警就已進入飯店附近的各個崗位。兩點差五分,一輛老式別克汽車在浦江飯店對麵停下,從車裏下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曾顯聰的表舅屠維山,這人是曾家企業的總會計,也是曾宅的管家,曾老板最貼心的親信。他在轎車旁邊站著,點了一支煙,邊抽邊往各個方向漫不經心地掃視,但那目光並無戒備之意,應是在留意曾少爺從哪個方向出現,而不是出於防範。可是,一直到兩點半,他也沒有等到曾顯聰。屠維山駕車離開後,刑警出於職業習慣,又等了半個小時,才不得已收隊。
對於曾顯聰這個放鴿子的動作,專案組不僅是失望,更多的是擔心。這主兒不可能沒來由地玩這一手,他是出於什麽目的呢?眾刑警分析下來,馬上領悟,曾顯聰很可能已經意識到警方盯上自己了,故意給家裏打電話要求籌措錢鈔,施了一招調虎離山,以在浦江飯店門口拿錢為由把刑警引過去,然後,他要麽回家,要麽去新閘路喻雅仙那裏,弄些錢鈔後逃離上海。
分析到這裏,專案組長鍾乃道一拍桌子,說豈有此理,我們這些專業偵查人員竟然上了一個紈絝子弟的當,被他玩得團團轉!說罷猛地站起身:“兵分兩路,去虹口曾宅和新閘路喻宅!”
可是已經晚了。去虹口曾宅的刑警直接闖進門,逐間屋子查看,但根本不見曾顯聰的蹤影。曾家人不知曾顯聰犯了什麽事,目睹此狀個個大驚失色,圍著刑警問長問短。去新閘路喻鼎舉住所的那撥刑警,進門就問曾顯聰是否去過。喻鼎舉點頭說來過,可能覺得刑警的神情有異,便小心地詢問這是怎麽回事。刑警秋風黑臉,說現在是我們問你,曾顯聰是幾時來的,來幹什麽?喻鼎舉戰戰兢兢回答,是一個多小時前過來的,不是來找我們,而是來找雅仙——就是我侄女的。
喻雅仙經過這些天的調理,精神狀況看上去好了一些,說話聲音也清亮了。她告訴刑警,曾顯聰是來問她要仁安裏住所的鑰匙的。刑警不解,仁安裏房子的鑰匙他應該有的嘛,為什麽還要過來找喻雅仙要?喻雅仙說,大門鑰匙他是有的,但屋裏櫥櫃的鑰匙他沒有。那麽,曾顯聰要鑰匙幹什麽呢?喻雅仙說,他要去南方走一趟,說是為一個朋友的事,但沒說是哪個朋友,也沒說具體到南方的什麽地方。他朋友多,說了我也弄不清楚是誰。這事看來好像挺著急,他說來不及從銀行取錢,想起我家裏的櫥櫃中有些現金,就先拿去用用。他平時經常在我這裏放一些鈔票,我把一部分存進銀行,一部分就放在家裏以便隨時可以取用。我們母女倆的日常開銷是比較大的……提及女兒,喻雅仙的聲音低了下去,眼圈又紅了。
一幹刑警分赴仁安裏和北火車站。仁安裏那邊的居民說,曾顯聰先前來過,一會兒就匆匆離開了。北站那邊,刑警請車站派出所出動相幫布控,站台、候車室、站前廣場一一查看,並無曾顯聰的影蹤。問了售票窗口和檢票口,但工作人員隻顧售票、檢票,根本沒空留意是否有這樣一個男子。刑警隨即把電話打到上海鐵路公安處,請他們立刻與下午兩點鍾後從北站開出的所有客車上的乘警聯係,要求逐節車廂查看是否有符合特征的一名男性乘客,如有,即予緝拿。同時,北站的布控也不能撤,以防曾顯聰突然出現。
接下來,專案組刑警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查摸曾顯聰的社會關係,以便篩選出他可能前往投奔的對象,這才可以派出追逃人員有的放矢前往查緝。專案組采取一邊篩選一邊派員出差的辦法,篩選出一個對象,立刻派出一撥人員。曾顯聰本人以及曾家的社會關係廣泛,專案組的警力肯定是不夠用的,就從嵩山分局和市局刑偵處、追逃辦借調。這樣一連忙了三天,陸續派出七路人馬分赴廣東、廣西、福建、湖北、四川等地。
第四天,2月26日,又查到了一個對象。那人姓錢,廣州人,職業不詳。此人在一年半前與曾顯聰結識,也是個有錢主兒,是老板還是小開就不清楚了。反正提供這一情況的曾顯聰的一位王姓朋友告訴刑警,之後錢某隻要來上海,就要和曾顯聰見麵,互相請吃飯、跳舞、看戲,還去蘇州、無錫、鎮江、杭州旅遊過。王某隻做過兩次陪客,對錢某的了解有限,更不知錢某在廣州情況如何;不過,王某說曾顯聰接待錢某時,喻雅仙經常作陪,所以她應該知曉。
刑警便去新閘路喻鼎舉住所找喻雅仙了解。喻鼎舉告訴刑警,喻雅仙上午去蘇州了。去幹什麽呢?還是燒香還願。上次她去蘇州就是為了還願,可是隻住了兩天,就因女兒出事被迫中斷。這些天,她住在新閘路這邊覺得悶得慌,又不想回仁安裏的住所,遂決定去蘇州把願還了。她還留下話讓轉告專案組同誌,如果有什麽情況需要找她了解的,可以去蘇州雲林庵找她。
2月27日,專案組指派刑警鄭寒笙、阮嘉平兩人前往蘇州,向喻雅仙了解關於錢某的情況。之前,鄭寒笙已與張崇師去過一趟雲林庵,為的是向庵院方麵核查2月12日至14日期間喻雅仙是否住在那裏,這次再去,鄭寒笙對路線已經熟了,下了火車就直奔雲林庵。還是上次見過麵的那個知客師傅出麵接待,刑警正要說明來意,管理庵院大眾飯食齋粥的典座拿著一個硬紙夾進了門,說有樁小事要問一下知客師傅,刑警於是就讓典座先說。典座說的果然是一樁非常小的事兒,沒想到,對於刑警來說,卻是最關鍵的線索——
雲林庵對外來臨時居住本庵的施主、居士實行收費製,費用不高,每天食宿僅付五千元,該費用由典座負責收取,外人來庵時登記,離開時支付,典座每隔半月結算一次後把錢交給監院。這次,典座把上半月的收入賬目交監院審核時,監院說賬目有誤,多收了一份早餐費。典座尋思,自己是按照知客提供的登記資料結算的賬目,而且收取費用時外來居士本人也並無異議,如數支付,就想來問問知客,登記資料是否有誤。知客說,監院已經來說過這事了,她是個特別頂真的人,每次賬目都要向雲水堂(又稱寮房,即僧尼、居士居住的房間)抽查核實。這次她核查下來,發現有一位外來信徒2月12日晚上沒有在庵院過夜,所以13日未用早齋,可是賬目上卻記上了,出於慎重,她也來我這裏詢問過這事。
兩個刑警聽著不禁一怔:2月13日的早齋?那是不是說的喻雅仙啊?於是,就打斷兩個師傅的對話,要把這事問個明白。典座翻開硬紙夾一看,報出的姓名果然是喻雅仙。鄭寒笙、阮嘉平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簡直不敢相信他們竟會歪打正著撞上這份好運氣。這些日子,專案組一直在苦苦尋覓2月12日晚上潛入仁安裏喻雅仙、喻寶珠母女住所投毒的那個家夥,根據此人必須持有鑰匙或者具備開鎖手段的作案條件,首先懷疑的對象就是喻雅仙和曾顯聰兩人。可是,這兩人當晚都在蘇州,沒有離開過各自下榻的旅館和庵院,這是上次刑警赴蘇州調查的結果。現在忽然冒出喻雅仙2月12日晚上不在庵院過夜的情況,那麽,那天晚上她去了哪裏呢?難道是潛回上海作案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本案就是母親謀殺親女的凶案了,這種案件極為罕見,必須慎而又慎,掌握鐵證。於是,刑警便把監院請來,詢問她是怎麽知道喻雅仙2月12日晚上不在庵院的。監院說,最近一段時間由於燒香拜佛的信徒顯著減少,向本庵捐獻較多香資的更是微乎其微,所以,庵院四大寮口八位執事(寺廟庵院四個重要部門的八位主要負責者)決定嚴格執行收費製度,當然,不能多收,但也不能漏收。這是監院負責的事情,所以她很認真,經常暗地抽查。2月13日早齋時,正好她去暗查,發現用早齋的人數與登記不符。當時她沒吭聲,待典座把賬目送上來後,發現典座的確是按照登記人數收取的齋資,那不是出家人應有的誠信做派,所以立即提出質疑。為此,她還向當時與喻雅仙同室的三個居士了解過,她們一致說,喻雅仙在2月12日晚齋後就離開庵院了,是跟本寮房的八人之首(相當於室長)趙居士打過招呼的,並說明天上午八點鍾前會回來。次日,喻雅仙果然按時回來了。
刑警跟那三位尚在庵院的女居士當麵了解,她們再次證實了這一點。兩位刑警商量了一下,也不必向領導請示了,先把喻雅仙帶回上海再說。
三小時後,當刑警把喻雅仙帶至嵩山分局專案組駐地時,有一個使他們感到意外的消息:曾顯聰也找到了!
曾顯聰是一小時前被突發奇想的留用老刑警王秀木拿下的。王秀木的奇想是什麽呢?要說這還真是一般人想不到的——曾顯聰不是有個正在打離婚官司的妻子汪西鳳嗎?盡管兩人長期水火不容早已分居,但假如曾顯聰在這當兒突然去找汪西鳳呢?上海解放後,汪家的勢力沒了,估計她很想跟曾顯聰和好,否則她就沒有出路,所以,這種情況下她會接待突然登門的曾顯聰的。況且她根本不知道這幾天發生的情況,肯定不會對名義上的丈夫有什麽戒心的。這種可能,之前專案組分析情況時誰也沒有想到,現在既然想到了,自然要去汪西鳳的住處看一看。這一去,曾顯聰就給拿下了。
喻雅仙被帶回上海的時候,曾顯聰正在向專案組交代關於陪同喻寶珠去紅房子醫院打胎的一應情況——
他對喻雅仙感情頗深,如果不是至今尚未辦下離婚手續,肯定早已和她結婚了。愛屋及烏,他對喻寶珠也是視同己出。他覺得自己和喻寶珠的關係,介乎父女和朋友之間。而從喻寶珠的角度來看,可能把他作為朋友的成分更重些。小姑娘經常當著其母的麵,和他這個未來的繼父勾肩搭背,嬉皮笑臉,拍著肩膀稱呼“老兄”,或者是“Dear”,這使喻雅仙很不自在。有時喻寶珠和母親因為一些小事慪氣,還會故意刺激母親,冷不防給曾顯聰來個擁抱之類。
在日常生活中,喻寶珠遇到困惑或者解決不了的事情,通常都不跟母親商量,而是直接向曾顯聰求助。去年深秋,她發現自己懷孕了,私服打胎藥無效,隻得找曾顯聰幫忙,並要求他對母親保密,免得喻雅仙為此歇斯底裏。喻雅仙的性格具有嚴重的兩重性,在外人麵前溫柔似水,但麵對曾顯聰和喻寶珠,卻經常是蠻橫無理,為達到目的,動輒以自殺自殘相脅。這個忙曾顯聰自然是要幫的,但他有一個條件,即喻寶珠必須說出誰是這個孩子的父親,他要和這個人當麵談談。喻寶珠無奈,隻得告訴曾顯聰,孩子的父親就是小亞。稍後,小亞也認賬了,並且寫下了一份關於此事的說明,和喻寶珠一起在上麵簽了字。辦妥此事,曾顯聰才陪同喻寶珠去紅房子醫院墮胎,費用自然是由他支付。
本來,這件事算是結束了,沒想到,大大咧咧的喻寶珠竟然把打胎的病曆帶回家,不慎被喻雅仙發現了。可以想象喻雅仙的憤怒,她又罵又打,逼著女兒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遭到拒絕後,揚言要動用家法。喻寶珠見勢不妙,隻好請曾顯聰出場說明情況。在小姑娘看來,曾顯聰肯定有法子擺平此事。可事情沒她想象的那麽簡單,喻雅仙的疑心本來就重,出了這種事,她想當然地認為曾顯聰就是孩子的父親,否則,女兒為什麽要讓他來說明情況呢?
接下來的幾天,曾顯聰被喻雅仙折騰得幾可用“死去活來”來形容。曾顯聰的各種解釋無效,忍無可忍之下,終於決定和喻雅仙分手。這下,喻雅仙終於清醒過來了:她和女兒的優裕生活靠的全是曾顯聰,這一分手,以後的日子怎麽過啊?不得已,隻好主動向曾顯聰示好。曾顯聰同意和好,但有一個條件,即這件事到此為止,從今以後不得再提。盡管頂著小開的名聲,曾顯聰也是個有自己原則的人。他覺得,既然答應了為喻寶珠保密,那就要說到做到。什麽時候喻寶珠願意自己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那是她自己的選擇。他相信,這件事日後總會弄清楚的。
喻雅仙為了挽回和曾顯聰的關係,除了一口答應,也沒有其他辦法。但實際上,喻雅仙根本沒有打算“到此為止”,她堅信曾顯聰和女兒有私情,原先對曾顯聰的憤怒轉變為對女兒的憎恨。但她把這份情緒隱藏得很好,既沒讓曾顯聰覺察到,更刻意對女兒隱瞞。如此一來,曾顯聰還真以為喻雅仙信守諾言,此事已經結束了。
春節過後,喻雅仙提出要去蘇州還願,還要求曾顯聰同行,曾顯聰並未起疑。稍後,傳來了喻寶珠猝死的消息。曾顯聰根本沒往喻雅仙頭上去想,因為他知道喻雅仙在庵院還願,不可能去上海作案,再說,她一個女人,上哪裏去弄氰化鉀?近日,風傳警方在調查自己,曾顯聰對警察辦案的印象還停留在解放前,擔心和警方糾纏不清,就想出了一個調虎離山的主意,自己消失一段時間,避避風頭。去哪裏躲呢?他想到了尚未離婚的妻子汪西鳳。誠如刑警王秀木所料,汪西鳳以為他回心轉意,對其熱情有加,殷勤款待。
被警方找到後,得知警方的懷疑對象竟然是喻雅仙,他自然是大吃一驚。不過冷靜下來細細一想,聯係到喻雅仙那神經質的性格,又覺得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不過,有一點曾顯聰想不通:喻寶珠獨自在家過夜,肯定會摁下司必靈鎖的保險,並插上門內的插銷,凶手僅有鑰匙是無法進屋的。
這個疑問,警方很快就弄清楚了。小亞終於承認,2月12日晚,喻寶珠從新城溜冰場回家後,又出門與他幽會,在他的住所待了大約兩個小時才離開。
(注:仙樂斯舞廳,在南京西路成都路口,後來的雜技場的位置)
2月13日上午,她與仙樂斯舞廳的舞女胡玳有約,同赴浦東參加一家私企的慶典活動,六點半起床匆匆洗漱,衝了一杯“阿華田”,吃了些什錦果作為早餐。當時她吃的是上一天購買的馬口鐵聽裝新品,吃過後收拾時,把昨晚拿回來的、下半夜被其母下過毒的小半罐什錦果並進了馬口鐵餅幹聽,出門時順便把空罐扔掉了。
到這一步,喻雅仙已無話可說,唯有痛哭流涕地作了交代。直到此刻,她仍認為女兒跟曾顯聰有奸情,女兒在跟她爭奪曾顯聰,而曾顯聰鐵定應該是屬於她的,誰跟她爭奪誰就是她最大的冤家仇敵,親生女兒也不例外。因此,她就起了殺心。當然,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她也曾猶豫過,但目睹女兒跟曾顯聰的那份親密,她最終還是下了決心。
2月12日晚,她搭乘夜班火車潛返上海,想趁著女兒睡著時偷偷下毒。對於這個計劃,她最大的擔心是女兒夜間反鎖屋門,如果她大聲叫門,就會驚動鄰居。沒想到女兒當晚和小亞幽會,沒在家裏,為她下毒提供了方便。作案後,她又悄悄離開,去北站買票返回蘇州。
那麽,毒藥是由何人提供的呢?喻雅仙交代,那是其已故丈夫、“軍統”行動特工淩鴻川留下的。
該案偵破後,對喻雅仙進行了兩次精神鑒定,最後認定其患有“偏執型間歇性精神障礙”,法院未判其死刑,於1952年11月以故意殺人罪判處其有期徒刑十七年。
【附錄】是讀者的留言,看看也蠻有意思的,不要低估了讀者的智商,民間藏龍臥虎。
----小曾是很合格的父親啊,亦父亦友,有情有義,信守承諾,而且看得出他是真把這小太妹當親生孩子看的,所以在老婆麵前才無所顧忌,忘了自己這個爹的身份前還多了個繼字,壞就壞在老婆的偏執人格。
----反過來這個奶油小曾倒是有情有義,而且信譽良好。感覺這事壞就壞在他信譽良好上了...
----這個繼父平時和繼女走的過近不注意,打胎那事兒也處理的不好。也就是處理不好人際關係,不注意細節,但從人品來看還是相當不錯。這案子他問題很大。
----不得不說,這次的故事,編的實在是有漏洞…………….
----交通問題,雲林庵(其實當時已經不叫這麽名字了)在蘇州閶門內。晚飯後出發往上海,第二天早上再要趕回來是很難的,當時滬寧線大部分鐵路還是單線運行。即使是特快從上海去蘇州也要2個多小時。這意味著火車不能晚於5點出發。這麽早當時是否有客運列車是個問題。
(英國女畫家筆下的閶門,1925年)
----關於氰化鉀中毒的基本所有信息、症狀、檢測、來源等等。抱歉實在不好說的太詳細..................
----對啊,巧合太多才是生活,你看看曆史就會發現太多的巧合,在想想80年代中國那些大案,多少都有些巧合的情結
----喻寶珠通常上六點半的鬧鍾,七時許在門口碰到了鄰居老費,這期間已經完成了起床、洗漱、吃什錦果早餐、把吃剩的什錦果並入馬口鐵罐子然後出門的一係列動作
----氰化鉀放在下麵
----13號吃這盒點心沒事,14號吃剩下的部分出事了,真是扯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