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府“京劇之花”今年慶祝成立十周年,主要內容是演一台大戲《白蛇傳》。演出日期定於六月二十五日,地點在蒙郡的Water Johnson 高中。
白蛇傳這個傳說,和梁祝、牛郎織女、孟薑女哭長城一起,並稱中國四大民間愛情傳奇。有故事、涉情愛、美女俊男、又有人間天堂的杭州西湖做背景,經曆代文人筆墨的渲染,具備了千古流傳的條件。但溯源鉤沉,原來有很多張冠李戴的地方,隻是為了故事內容的曲折豐富,都隨意騰挪拚湊了。比如故事的起源並不在杭州,而在河南方城;金山寺在河南沙河鎮,並不是鎮江的金山寺;白蛇的本來麵目,就是妖怪情狀,和後來所呈現的堅貞良善、義重情深的傳統女子形象,十分不同。故事內容從唐代誌怪小說《白蛇記》開始,結合《南宋雜事詩》中的雷峰蛇怪之說,經明代文學家馮夢龍改編,收錄在《警世通言》裏,定型為通俗小說《白娘子永鎮雷峰塔》。
白蛇和許仙的愛情故事,有驚悚有淒美,即使是在馮夢龍筆下,故事的本意仍然是勸誡世人不要耽溺美色,免得自取滅亡。馮夢龍定型的故事比較合情理,許仙雖然迷戀白娘子的美色,得知她是蛇妖後,到底無法當作沒人事一般。所以他全力配合法海,把白蛇鎮壓在雷峰塔下,免得她再有機會出來作妖。小說最後一部分描寫許仙把法海給的缽盂罩在白娘子頭上,等法海來收拾。法海作法,逼白娘子現出原形,原來是一條三尺長的白蛇,盤在缽裏。原文這樣描述當時的白蛇:“兀自昂頭看著許宣(仙)”。隻幾個字,就讓當時情形鮮明如畫。“兀自昂頭”四個字,讀來有許多淒涼情味,仿佛看見她神色的哀怨。她到底是不舍許仙?怨恨許仙?還是無怨無悔?到這個時候,即便這是一條蛇,看著也有點憐惜她了。京劇白蛇傳裏有“合缽”這一場,表現白蛇將被法海收入金缽前和許仙生離死別的慘痛,倒是和這句原文頗相合。但原文又寫得明明白白,後來許仙化緣,砌成七層寶塔,鎮住白蛇,法海留四句偈語:西湖水幹,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杭州西湖的雷峰塔,自此就和白娘子相連不分了。從事實上論,如果真有水漫金山,她要負起主要責任。為個人私利,害死許多生靈,不能不受懲罰。
一九二四年九月,雷峰塔倒塌了。魯迅先生特別作文,對此表示高興。他在“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譴責了法海:“和尚本應該隻管自己念經。白蛇自迷許仙,許仙自娶妖怪,與別人什麽相幹?”他認為法海這麽多管閑事,是出於妒嫉心理。後來經戲劇大家田漢先生改編的京劇《白蛇傳》,也認定法海苦收白蛇入缽,就是出於嫉妒的心理。
法海嫉妒誰?
想來不會是嫉妒許仙。一個有道行的胡子都白了的和尚,對一個懦弱的市井小民的夫妻生活、閨房恩愛,大概是談不到嫉妒的。
那就是嫉妒白蛇了。但他本在妖魔之上,具備法力把她打回原形,降伏她並給與懲罰,大概不屑於嫉妒一個爬蟲類的妖怪。向來人們的觀點是,仙凡各守其規,互不犯界,何況妖怪。妖怪一旦潛入人間,必成禍害,或為吸取精氣,或為嗜血吃肉。許仙被蛇精纏上,一臉妖氣,法海以出家人的慈悲,出手幹預,為他解惑消災。這類“多管閑事”的人,其實哪個社會哪個時代都極其需要,是應該褒獎的。但為了一個愛情故事的曲折動人,法海成了模糊含混的“封建惡勢力”的捍衛者,做了反麵人物,最終讓他走投無路萬分狼狽地躲到螃蟹肚子裏去了。法海確實剛愎自用,他在知道白蛇為救許仙冒死盜取仙草後,就應該明白這條蛇情義深重,從而收手放過她。但他沒有,後來背負罵名,是他自取的。
更有一說是,之所以有這個故事,是源起於佛道兩教相斥。法海代表佛教,和白娘子作對;仙翁代表道教,贈白娘子仙草,救活許仙。借白蛇的故事,崇道貶佛,立場很鮮明。
文學或戲劇作品,如果以考證的角度去分析,最後大概都隻能一笑了之,“白蛇傳”就屬於這一類。如此年代久遠又牽涉麵廣的一則故事,流傳至今,早已麵目全非,其中尤以白蛇這個角色的演變最大,和當初的妖精麵目迥然有異,白娘子形象已經深入人心。情愛故事,是文學和藝術中的永恒主題,所以無論來路如何,故事將經久傳唱。
(貼兩張2015年“京劇之花”和上海京劇院合作、我在天蟾舞台演出“斷橋”的照片。合影中的男士為著名京胡演奏家陳平一,當時為我們全場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