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姚先生為我書寫了一幅墨寶,抄錄的是宋代詞人張孝祥的《六州歌頭·長淮望斷》。猛然一見,鼻子發酸,長歎一聲:怎麽偏偏選的是這首!令我涕零。鞠躬致謝!姚先生平日裏常行走雲端,這幅字卻寫得同小謝一樣背負一座山。我想,姚先生懂新疆人了,也明白我在幹什麽。主流媒體說過“請命”,隻是他還被封著。
張孝祥在詞裏描寫了隔水氈鄉、落日牛羊、關塞鐵騎與聲聲笳鼓,場景符合人們對新疆的聯想。不過,大多數人想不到這首詞對於我這樣的新疆人意味著什麽:“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才是這首詞的魂。當年有位頭發花白的老師邊讀邊講解,讀到這句時哽咽了,老淚欲傾。他沒提新疆,可我們一下意識到原來自己正是中原遺老。
人們常用“紙糊的棺材”打比方,以譏笑那些騙鬼、坑人的做法,並不把字麵意思當作真,但吐魯番一帶確實出土過用紙糊的棺材。1973年,在火焰山一條河穀中的阿斯塔納古墓群裏,考古學家偶然挖出的唐朝士官張無價的棺材便是。張無價出生在隸屬於吐魯番的托克遜一帶,祖籍河南,當年隨唐軍奉旨滅了高昌國後,用餘生鎮守西州,曾被授予五品、四品之位,並獲朝廷嘉賞,而嘉賞的文書上簽署著左相陳希烈、右相李林甫及上柱國楊國忠的大名,不過晚年家貧孑然。當時的吐魯番有與中央政府來往頻繁、數量巨大的文書,以及軍中日常事務、糧食補給的記錄等等,那些紙張記載了駐邊軍士的業績與榮耀,以此裹屍,不僅顯示了張無價的軍人身份,也是對他及給他下葬的人員為大唐效力、心向大唐的慰藉,祝他魂歸祖鄉。另外,吐魯番還出土了一批隨葬的紙糊帽子、靴子,用的是小朋友的作業紙,其中有個12歲小男孩抄寫的內容是《論語 鄭玄注》。明明有羊皮、馬革的地方卻用紙糊棺材、服飾,專家們所猜測的經濟拮據固然是一方麵,除此之外,中原的學者們可曾想過那些散發著墨香的紙張飽含了遺老們的眷戀,一筆一畫的方塊字是他們心中的圖滕,寄托著對遙不可及的東南故土的念想。
唐王朝為平定安史之亂從西域大量調兵,造成西域防守薄弱,致使安西與北庭都護的官兵從公元766年起被吐蕃大軍長期圍困,二十餘年後北庭全軍覆沒,剩下安西繼續堅守十餘載,到公元808年四鎮隻剩龜茲。“萬裏一孤城,盡是白發兵”,四十多年過去了,城頭一直飄揚著大唐的旗號,鑄製著大唐的錢幣,眼巴巴地盼著派往東南的信使能一路風餐露宿、提著腦袋到達長安搬救兵,不料帶回來的卻隻是一紙冊封與慰問,始終沒有等到大唐的援兵。被吐蕃打得都城都一度淪陷、好不容易才又複得的大唐此時無力再顧及西域,已經年邁的守城將領郭昕最終率領幾千名白發老兵全部陣亡。
因鴉片戰爭、太平天國等內憂外患,清政府國庫虧損,斷了對新疆的糧餉。新疆財政吃緊,隻得加重稅賦,導致此起彼伏的暴亂,從陝甘遷到新疆、想當清真王的妥明(妥得璘)趁亂召集人馬,迅速成為最大的暴亂勢力,幾年中攻陷了北疆、東疆大部分地區。駐紮在全疆各地的八旗軍、綠營兵寡不敵眾地奮力抵抗各地暴動,伊犁將軍明緒、烏魯木齊都統平瑞堅守到彈盡糧絕,最終護城失敗自焚。狼煙四起之時中亞屠夫阿古柏也趁機帶兵入侵、大肆殺戮,此時八旗、綠營已所剩無幾,南北疆重鎮相繼淪陷。巴裏坤總兵何琯苦守十餘年,從一千多人的兵力打到一百餘人,熬到了靠貸款購得洋槍洋炮的左宗棠大軍。除守邊的正規軍外,沿天山一帶的平民百姓,即當時的中原遺老們絕處求生,在各地組織起民團自衛:南山徐學功、瑪納斯趙興體、吉木薩爾孔才、呼圖壁高克武、昌吉沈廷秀、奇台張和等義士帶領的民團從1864年起苦戰十二年,死傷十餘萬,堅持到了左宗棠大軍的到來,他們協助左軍平定叛亂,保住了已經千瘡百孔的家園。
1944年伊寧又開始暴亂,那段種族大滅絕的年月裏天上下的是紅色的雨、地上淌的是血色的河,在堆滿累累屍骨的漢人街,僥幸存活下來的漢人盼到的是國軍。可惜國軍的兵力不足以剿滅蔓延至全疆的戰火,雙方都死傷慘重。
位於喀喇昆侖山上的賽圖拉哨所連接著通往印度與西藏的要道,人跡罕至,近乎與世隔絕。光緒年間左宗棠的敢死隊拿下這個高地後,清政府在這裏設立哨所,實行每年輪防製,最後一批守邊的清軍望穿雙眼也不見前來換防的人員,身上的戎裝早已襤褸,等總算盼到有一隊人馬前來時,拖著辮子的他們見到的是民國官兵,才知改朝換代。數次輪防之後,最後一批國軍將士於1946年進駐哨所,誰知一守就是五個年頭,遲遲沒人來接替,到1950年見到解放軍時還以為軍服換了新款式,渾身破破爛爛的他們方曉江山易主。和平接管後的共軍在全疆一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範圍內做到了耕者有其田、牧者有牛羊,從此民漢以階級兄弟相稱,親如一家。
直到萬惡的1984年。這當然是氣話,博眼球而已,不必過度解讀,我的意思是指1984年出台的那項萬惡的、淩駕於法律之上的民族政策:“對少數民族的犯罪分子要堅持‘少捕少殺’,在處理上要盡量從寬”。縱觀文字記載的超過二千年的曆史,沒有哪個朝代、哪個統治者對自己的族群如此漠然、冷酷,連滿清政府都懂得要善待幫他們穩定社會的良民。在張孝祥的筆下,南宋時期的中原遺老盼的是南下的大軍殺回來旌旗招展,可在1984年至2014年的三十年間,遠離中原的大漠上隨時都有被捅出血、被炸飛的身軀,可旌旗就擱置在箱子上落灰,任腰間箭、匣中劍空遭埃蠹,朝中綏靖奈何天!一千萬遺老們的悲涼比之南宋更甚。可是啊、但是啊,盡管牢騷滿腹、怨氣衝天,他們還一直在負重求全,為的是兩千萬人的家園、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十幾億人的民生。
前後左右在去烏魯木齊出差時聽到一位國企高管說過一些氣話。估計那番言論著實把他嚇到了——隻是說說而已,哪有做的膽!其實也不是缺膽,而是心中存著義薄雲天。在事實確鑿的暴力分子麵前做了那麽多年待宰的羔羊,總得有在自己人麵前靠言語發泄的時候。至於說獨立,那是2008年,那時的新疆如同重複曆史片段中的棄兒,留守的人們朝著東南望啊望,電視裏天天展示著東南方向的華蓋與彩旗,輪到自己頭上的隻有透心涼。漫長的三十年啊,多少新生兒長成壯年,多少壯年變得白發蒼蒼,甚至墳頭長出荒草。不僅每日裏提心吊膽,還得應付生活的困窘,豪爽的性格被逼得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習慣了大手大腳大包裝卻不得不強迫自己去適應計算斤斤兩兩。前途究竟在何方?那些年裏睹氣說要獨立的漢人為數不少。可也隻能說一說、解解氣,誰都知道那是萬萬不能。
遭過罪、受過難的鄉親啊,說吧、說吧,不是錯,錯的是高高在上的肉食者。三十年間朝中無一男兒。2009年烏魯木齊大屠殺之後,2010年7月由宣傳部、統戰部、民族事務委員會等三部委發布了《關於進一步開展民族團結進步創建活動的意見》,規定:“堅持法律麵前人人平等。凡屬違法犯罪的,不論涉及哪個民族,都要堅決依法處理”,以胡錦濤式的委婉表達了不再延續“兩少一寬”,但在執行中還是積重難返,那些手上沾血的暴亂分子繼續被從輕處理、放走了無數。直到2014年烏魯木齊再次大爆炸,當今聖上立威,總算停止執行那一離譜荒謬的政策。可惜等到現在也不見他壯膽正式廢除。不執行就好!人們歡天喜地把歌唱,漸漸地淡忘那一紙荒唐言。可那總是懸在頭上的一把劍!畢竟三部委隻是中共中央的下級單位,而且標題上還別別扭扭地寫著“意見”二字。為什麽不是”決定“?!廢除一個極度不合理且不合法的政策難道比解放台灣還難?!如果這一位還做不到,下一位會更有希望嗎?若今生無望,來生會成真嗎?
待到白紙寫上黑字,等到法律印上紅章,不管那一年已是疆幾代、也不管那一天還有多少老新疆,無論是留守邊疆東南望、還是散在天涯天山望,各位新疆子弟,家祭無忘告乃翁、報令堂!
2023年6月3日
附:
六州歌頭·長淮望斷(宋 張孝祥)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絃歌地,亦羶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幹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爲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羽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幾十年裏中國政府對新疆少數民族一直用懷柔之策。即使如此,還被西方說成“奴隸製,大屠殺,種族滅絕”。如果像以色列對阿拉伯人那樣大刀闊斧快意恩仇,見殺人的暴力瘋子一網打盡,不知會昧著良心的西方人被說成啥。所以政府也有無奈之處。
陳全國執政時治理新疆有效,使新疆最近十幾年安定平和,與王震時代大約差不多。隻是有些事可做不可過於明說,就因為西方在一旁盯著找茬。想到這裏,也可理解些中央政府的難處。
人啊,別無休止地埋怨咒罵照顧關懷你的人,把對內外一大群一心想置你於死地, 將你斬盡殺絕魔鬼的仇恨與恐懼反手發在他們身上。這樣並不顯得你聰明,這隻會使親者痛仇家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