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落葉飄零,圍著顏色變深的樹幹,院子裏鋪上了一層深深淺淺的金黃色,新鮮平整的黃葉上飄浮著濃濃的眷戀,讓人不忍踐踏。等到葉子卷邊,輕輕踩上去,嚓嚓作響。又到了掃樹葉的時節。
掃樹葉是我鍾愛的一件事。有時,頭頂的暖陽慵懶地灑著餘溫;有時,秋風輕輕地掀起發梢;有時,陰雲壓低俯視著。它們好像都明白我在幹什麽。喜歡手握木柄的感覺,溫和又結實,是實實在在的文與質各自彬彬:這感覺,兩千年前、兩千年間,定然有人與我一樣。當大耙子刷過草坪、攏起落葉,一道道的“沙”“沙”聲,在心靈的另一端牽響晨鍾暮鼓,隨著變涼的風在心底回蕩。
鍾鼓聲是成年以後才在內地的寺廟和道觀聽到的,卻銘刻如斯,後來又在各處聽到教堂的鍾聲,腦海裏繼續疊加著刻痕。鍾鼓聲中,在另一個時空,曾經上學、放學、上班、下班的路上,環衛工人掃著街邊的樹葉,也響著這樣的“沙”“沙”聲,跟眼前手中的耙子帶起的聲音一遠一近、一虛一實地重疊著。隱隱約約地似又傳來清真寺裏阿訇或毛拉的清唱,綿長、悠揚,也時有風送來斷斷續續的風鈴聲,飄忽不定,化作遙遠大漠裏的駝鈴。在虛虛實實、恍恍惚惚的音聲相和中,畫麵似乎定格出削發為尼的秦思容,身後是寂寞的古刹,垂眉素衣,一下一下地,掃盡刁蠻、掃盡悔過,縱使張君寶百般難舍又能如何。畫麵也浮現出少林寺的掃地僧,也是這樣一步一下的“沙”、“沙”聲。今夕何夕,身於何處?
幾年前的一天,正掃著樹葉,沉浸於各種天馬行空的聲響畫麵中,鄰居拿著吹樹葉的吹風機走了過來,說願意幫忙把樹葉吹到一起,這樣我就可以隻管裝袋子、能省很多力氣,還建議我也去買一個。我被他打斷思路,反應了一下才回過神兒來:不知不覺地掃了很久,已經滿頭大汗,他看到了,吹完自己的院子便過來幫忙。我趕緊謝他,解釋說並不覺得累,隻是想聽掃樹葉的聲音,吹風機就有點吵了。他聽完愣了一下,歉意地表示沒想到吹風機吵到了我。從那之後,再也沒見到他用吹風機,猜是趁白天我去上班時才吹,而去年和今年大家都在家裏,他就幹脆也一下一下地掃了。這倒讓我過意不去。他本來好意,我無心的一句解釋反倒給他添了負擔,其實我自己在胡思亂想時完全屏蔽了外界,沒注意到他機器的聲音。這樣禮讓的鄰居,令我想起小時候的鄰裏,也時常體諒、謙讓。一樣的人情、一樣的人性,不一樣的時空,人種的差別到底在哪裏......
年少時住的院子裏,每家都種些一年生的花,而院子外的一大片空地被人們用作垃圾堆,正位於必經的路邊。由於整個一冬天都沒有垃圾車,到春天垃圾都快堆到院門口,令人深惡痛絕。不記得是小學幾年級的事了,在那個春天,趁著垃圾車剛鏟平那塊地,我鼓動起院子裏大大小小的夥伴拿起鐵鍁把地分成兩半,在靠近院子的這一半繼續清理殘餘的垃圾,再翻土、平整,挖出一排排的小坑,放進從各家收集來的花種子,有牽牛花、地雷花、美人蕉、大麗花、罌粟花、滿天星、海娜花、向日葵,等等,又用粉筆在牆上歪歪斜斜地寫上巨大的幾個字:花園,禁止倒垃圾!然後各回各家,鄭重告知各自家長不準再亂倒垃圾,並且輪值看守剛開墾出的寶地。沒過多久,地上冒出了小芽,又過幾天,小芽變成形狀不一的小葉子,到了夏天,開滿五顏六色的花,爭奇鬥豔的,看著開心極了。
大人們對我們的成果非常讚賞,開始幫著維護這塊新花園。到冬天來臨時,雖然花園裏隻剩殘枝敗葉,大家仍自覺地避開這塊地,多走幾步,隻在另一邊堆垃圾。接下來的好幾年,直到我們搬走,那裏每年都姹紫嫣紅一夏天。自從搬到樓房後,再也沒有院子,夢中時常出現那個灑下汗水的花園。
到美國打拚了些年後,終於有了帶院子的房子,卻隻想種多年生的品種,沒有太多精力去打點一年生的花卉了,所以薰衣草、繡球花、牡丹,芍藥、杜鵑、玉簪花、菊花、鐵線蓮、風信子、旱水仙,等等,都成了我的寵愛。辛苦一次,回報多年,實在是上天賜予懶人的福分。還有幾株玫瑰,是孩子在苗圃千挑萬選,回來又挖坑種的。盡管我嫌它們有刺,孩子高興,我也就跟著樂嗬嗬,心裏指望著將來人翅膀長硬後,看在玫瑰的份上願意時常回來看看,就超值了。
為了彌補小時候沒見過樹開花的欠缺,我還種了開花的樹,有紫薇、玉蘭,還有孩子跟我都最愛的山茶。山茶不但花美,難能可貴的是還四季常青。不過,孩子愛山茶花的理由卻聽得我直翻白眼:那是香奈兒的主題花!好吧,為了讓她將來戀家,我帶著她一口氣種了七棵,全是她小人家首肯的品種,討得她喜笑顏開。就這樣暗度陳倉地又埋下一根線,等她放飛了,就悄悄地牽著:我媽當年就曾對我耍過類似的心眼兒......
吃水果長大的新疆人自然少不了果樹,可惜蘋果、桃子不是被鬆鼠、鹿吃了,就是長滿了蟲眼,根本輪不到我。這世上還有真正不打農藥的有機水果嗎?不知道今年新種的無花果和石榴會怎樣。
院子裏的草坪是我捧在手心裏的寶。戈壁灘邊待久的人會對綠草控製不住地溺愛:那是公園裏才有的寶貝呀,還插著牌子:不得踐踏,否則罰款。那些牌子威懾力實在了得,我到現在踩到草上還有負罪感,可當彎下腰用手輕撫那些涼涼的、柔軟的小細葉子,感覺就像身處人間的樂園。
小區對草坪的要求挺高,不但要定期割,雜草多了還會寄警告信。我也明白,整齊劃一的草坪在視覺上相當好看,可雜草也是綠油油的生命呀,為什麽不能有自由自在的春天。總之,在院子裏拔草也成了我常做的事,這時候踩在草坪上就大膽多了,像拿到了免罰牌。蹲在草地上拔著雜草,就像是跟老朋友聊天,覺得說了很多,又像什麽也沒說,一不留神就從早待到天黑,甚至想不起吃飯,潛意識裏吃飯也是一種打擾。站起來時,腰、腿都像被撕扯裂開似的鑽心地痛,敲打幾下就忍著再繼續,似乎那草間有種魔力。過後,咧著嘴、揉著腰找中醫紮針、按摩,真是一邊治一邊作,“不遵醫囑”的帽子戴上就摘不下來,醫生見到我都頭疼,Co-pay可真沒少交。
其實請了除草公司,一年來處理幾次,可我還是願意蹲在那裏、坐在那裏、跪在那裏,換著姿勢,借著拔草的名義趁機跟草親近,心裏也想著:要是我多拔點,除草公司就該少噴點農藥,草兒就少受點罪。
需要除掉的雜草有好幾種,形態、習性都不一樣,蒲公英的根插得最深,要用小尖鏟才挖得出。挖蒲公英的時候很舍不得:葉子可以吃、開美麗的黃花、能結出帶仙氣的小傘,真想放任它們長滿院子,可胳膊擰不過大腿呀,不但惹不起小區管理人員,恐怕也會犯眾怒。
還有那種開白花的野三葉草,長著三片圓邊的小葉子、細長柔軟的莖,一簇簇的,在微風中嬌柔、靈動的神態,我見猶憐。撥開草葉,露出底下的部分,每根小莖又都連著下麵的一根主莖,主莖有的掛在旁邊的草葉上,有的匍匐在地麵,有的則已經在地裏生根,又分叉出別的主莖。戴上手套,手指猶猶豫豫地插進草葉間,心中不忍,也隻好狠心一捋,連根帶莖地捋下來嫩綠柔美的一團。很替這一團美草可惜,想對它說:你這是生不逢處呀!長到戈壁灘上多好,那裏的人肯定把你當寶貝,哪像在這裏被人嫌棄。美草仿佛聽懂了,並不埋怨我,任我把它同別的雜草堆在一起,最後放進大紙袋裏。而原先被美草擠歪了的那片草,這時終於舒暢地站直了身子,鬆快鬆快筋骨,顯得更加鮮綠了。一陣微風吹來,草兒歡心地衝我點頭、彎腰,我不由得回以微笑,自然而然地就覺得互相能懂。人與草的交流就這麽簡單、自在。
陶淵明的淡泊、悠然是我所神往的,希望自己能歸於那裏。曾努力地試過,卻不可及,往往轉念之間,飄動的心又兀自黯然。恬淡自得,那是香奈兒一樣的奢侈品啊,倚仗的是打造好的安寧、富庶,有人能有,有人命定沒有。
什麽時候,戈壁灘能變成怡人的綠洲,長滿綠樹、鮮花以及像眼前院子裏這般如茵的草坪......到那時,假如我已經在天國,也會借道人間,隨著風輕輕地撫摸萋萋芳草、看樹葉微動,麵對天山,悠悠然然。
2021年11月26日
甘草:我記得甜草根,小時候當零食吃,容易流鼻血,但好像也是一種鍛煉,比如荔枝等,我能吃好多都沒事:)
馬蘭跟苦豆子:我都沒見過實物。還有一種香豆子,磨成粉放在花卷或餅裏,好吃極了。
蔊菜:對,野生的是綠色的,很好吃。
我對曼陀羅花糊塗過好一陣,小時候一直以為是那種草,可後來看《天龍八部》說是茶花,就有點暈,現在想來可能是重名了。
總能從您的貼中學到很多,感謝!
1.甘草,這在新疆長年有點水的土地沼澤上長的滿山片野,到處都是。在新疆的沼澤大部分鹽堿都很嚴重,這使得大部分植物都不能生長。樹中胡楊不懼鹽堿,而草中甘草不懼鹽堿。所以在鹽堿重的沼澤或者長年有點潤濕的地方,往往隻有大片甘草長在那裏,其它草基本見不到。
2. 馬蘭, 這是西北幹旱之地生長的,一種不懼寒冷與幹旱的蘭花。它到夏秋會開出美麗的藍色花朵,其味道非常香。就這一點來說,它比人們養培在大雅之堂卻毫無香氣的君子蘭和許多其它多種蘭花強了不知多少。
3. 曼陀羅,這草的葉子和花都很大,花白色而美麗。 這草還有強大自我保護機製,不容許人和獸動它,否則會立刻放出一股濃烈的如癩蛤蟆生氣是發出的惡臭味,熏的人頭昏腦脹隻想快速逃離。這朝花敗落後會接出看來像核桃外殼的果子,果子裏麵則有像辣椒子般的一些子。新疆人把它叫做“癩蛤蟆的核桃”。這是多麽形象而貼切的名字。據說神醫華佗發明的麻醉藥主要就用了曼陀羅,不知當年神醫是否是從西域到這神草的?
4, 蔊菜。 新疆野生的蔊菜是綠色,但味道口感與菜園中生長的紅色蔊菜無區別,很是鮮美。
8. 苦豆子。這是種葉子為銀灰色, 葉狀像槐樹的草。它的花與結的果也都像槐樹,隻是其豆莢中每處有四顆豆子,而不像一般的豆莢中隻有一顆,因此其豆莢格外飽滿。據說那豆子吃起苦,所以人稱苦豆子。苦豆子是豆科植物,含有豐富的氮,所以農民愛用它來漚肥。好著這草生命力非常強,在有點水氣的田頭地角到處長得都是,很容易搜集。
這五種植物是很有新疆特色的草。它們都有非凡的耐旱和耐寒本領,因此在新疆農村和城市樹下花邊生長的非常好。至於駱駝刺等生長在極度缺水的沙漠上的植物,在新疆農區和城市則很少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