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肖

(2022-03-06 16:37:34) 下一個
三條巷46號裏,何家的兒子和媳婦,文革時都被下放到了蘇北。兒子是鼓樓區建築公司的水電工,他手藝好,是技術骨幹;人員好,很受同事喜歡;模樣更好,不是因為家庭出身不好,他會是影劇明星。媳婦就是一小破廠工人,乏善可陳。

文革時期南京的城市人口下放運動,就像是為了何家兒子媳婦之類的人量身定製的,下放政策的每一條每一款似乎都能與他們掛上鉤。他們都是在層次最低的單位工作,在單位裏都是低層次的體力勞動者。他們的家庭出身都很糟糕,一個父親去台灣,一個父親被共產黨投入大牢死在裏麵。革命政權讓他們難以逃脫不被從南京掃到蘇北農村的命運。所以,他們很快就戴上了“光榮下放”的大紅花,被請到蘇北去了。

在“下放戶”中,有幹部下放和居民下放區分。下放幹部在政治上和經濟上,層次都要比下放居民們高很多,後者是被共產黨掃地出門的南京最底層人民。何家就是。

“他們是被發配去的!”,一個鄰居大人說,然後他把眼睛一瞪,“不能說出去啊!”,我問他發配是什麽意思?

“他們是被流放到蘇北的,那裏是江蘇的西伯利亞”,那個大人又說,“千萬不能說出去啊!”,我問他流放又是什麽意思?

押送他們去蘇北的大卡車已經開出去很遠了,消失在大馬路上的車流之中,他依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不告訴我發配和流放是什麽意思,為什麽要說這些話讓我聽呢?”,我告訴他,“你說過的話,我全部都會說出去的!我去問他們為什麽要被發配,流放?”。我從小就愚笨,但這兩個詞匯我還是懂的,我也知道西伯利亞是什麽意思:勞改犯的地方,我根本就不需要問任何人!最後我答應他不說出去,2毛錢。

何家兒子媳婦都是能人,到了蘇北以後,並沒有在生產隊裏呆過一天,也沒有做過一天農活。他們生活在農村的集鎮上,是街上的居民,在農機廠上班,是拿工資的人。他們逢年過節就回南京,其實不過年不過節他們也回來,一有機會就回來。他們就住在公路邊,搭便車回南京並不困難。所以,46號裏的人都覺得他們並沒有離開。

何家兒子,憑借著自己的努力,並沒有在蘇北的農機廠呆幾年,就在南京找到了臨時工作,回到了南京上班,幹他的老行當,媳婦在家帶小孩做家務。他們雖然生活在南京,住在自己家的洋房裏,條件比很多南京人還好很多。但他們沒有南京戶口,在城裏人的眼裏,他們依然是最可憐的人,“城鎮居民下放戶”才是他們的真實身份,歸宿。

“下放戶”何家在南京最大的生活困擾就是沒有足夠的南京糧票,或者說是南京的糧食計劃,他們在南京就買不到一家四口人的大米。他們一家人買米買油主要還是要靠蘇北農村的戶口所在地解決,這就使得他們與蘇北當地的關係必須永遠保持在密切狀態。蘇北經常有人來南京,就為他們帶來當地的糧食和稀缺的農副產品。小肖就是那個經常來送貨的年輕人。

小肖是下放戶子女,他是跟著家庭一起從南京下放到蘇北農村的。下放戶可以送一個孩子進當地的工廠,他就是那個“幸運者”,進了何家兒子同一家農機廠。他的父母雖然是下放戶,但依然有著原來在南京時的工資,經濟有保障,生活不愁,也就索性回到南京生活。小肖為了他父母和其他的朋友們送貨:他們的糧油,洪澤湖的水產和農村的土特產,三天兩頭南京蘇北兩頭跑,也就成了專門“跑單幫”的人,幹脆就不去農機廠上班了。

何家媳婦在家帶孩子,小肖除了幫他們帶東西來去,也經常過來玩耍聊天。這樣一來二去,他也與46號裏的人都熟悉了起來,他長著娃娃臉,能說會道嘴又甜,大家都很喜歡他。

小肖以前在南京時就是工人,因為讀書不好,他很早就輟學進了工廠,現在已經快三十歲了。他的婚姻問題一直都是他最煩惱的心事。南京女人不要他,蘇北女人他不要,無論是當地人還是下放戶家的姑娘,一概不要,他是堅決不會把根紮在蘇北的。不過,人們也在背後議論他,你就是願意娶人家,還不一定有人願意嫁給你呢。因為,小肖個子矮,長得不好看。

自然而然,人們會不時的提到小肖的婚姻大事,隻要有機會,不管說到什麽人的婚事,小肖都會被人提及,他成了最佳“陪綁”。別人的婚事一樁樁一件件,走得都蠻順,但到了他這裏,都是以咂咂嘴告終。有人試過為小肖提過幾次親,皆無一有過下文,姑娘們對他沒有興趣。

“個子矮,人又醜,又沒錢,怎麽辦呢?”,說完,何家媽就深深地吸了一口大前門,又從嘴裏把煙緩緩地吐了出來,無奈地搖搖頭。

“又不能在大街上捆一個女人來跟他結婚”,接著她泯了一口龍井。何家媽隻喝龍井。

“南京又窮又醜的男人到處都是,比他醜太多的男人都沒有剩的”,何家媳婦頂了她老婆婆一句嘴,還斜了她一眼。她不是一個省油的。

“下,放,戶!”,她鏗鏘有力的說了出來,點破了小肖單身的根本原因。其實哪個人不知道呢?不說出來,是怕傷到他們的自尊心,隻有他們自己可以說“下放戶”這三個字,別人都是不敢說出來的,要避諱。

社會上流傳著各種各樣的下放戶們的悲慘遭遇故事,讓人們對他們產生出更多的同情與憐憫,也讓他們在人們心目之中的社會地位越來越低下了。被下放到農村的城市老弱病殘,在當地無法生存,瀕臨絕境,被蘇北農村退回到南京的老地方,已經不是什麽駭人聽聞的新鮮事。雖然小肖的生活不在此列,他的日子過得甚至比大部分南京人都滋潤,但“下放戶”的簽子,高高的插在小肖的頭上,把他打入了婚姻的死牢裏。

天上下著淅淅瀝瀝的春雨,空氣濕度已經超過了飽和狀態,揮揮手都能撈出一把水來,這個天氣,不宜出門,如果不是十二萬分必須。從何家的窗口,可以看到遠處的小巷口,隻見一個人頂風冒雨走過來,他穿著尺寸肥大的雨衣,他的頭和臉都被遮蓋住了。他好像是向著46號走來,他居然走進來了,啊,原來是小肖。

按照通常的慣例,風雨交加或者大雪天或者酷暑天,都不是他活動的時間,他這個“秘密交通員”(投機倒把分子)沒有必要趕在惡劣天氣中運送物資,沒有人等著他的物資過日子。

“你怎麽今天會來啊?你看看這個雨下的”,何家媳婦很詫異,她仔細的打量著小肖,好像完全不認識他一樣。

小肖,今天確實有點不一樣,不,大不一樣!

首先被人注意到的是他身上的雨衣,雖然雨衣很好看,但顯然不是適合他這樣矮小身材的尺寸。他身上的衣服也是異樣光鮮的色彩和式樣,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都不是上次穿的衣服,一看就是一水的洋貨,地道的高檔貨,但好像不是很適合小肖的五短身材。

“你怎麽穿的這麽漂亮?頭發也做過了啦?你這是怎麽啦?小肖,你結婚啦?!”,女人的驚訝聲,把周圍的人都吸引了過去,大家都很好奇的瞪大眼睛看著小肖,“乖乖”,“我地個媽哎”,足實讓人難以置信,要好好的一探究竟。

“我沒有結婚,要能結婚都好了,哪有對象呢?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況”,小肖平靜的說話,從他的話語中,依然能聽出一絲無奈,但他的眼神卻是與以前大不一樣的,言語中也沒有了焦慮感。一對小眼睛珠子,閃閃發光。他臉色紅潤,精氣神十足,來自內心深處的力量,把他的一雙小細眼撐大了起來。

小肖的回答並沒有讓46號的人滿意,他其實什麽都沒有說,答非所問,他分明知道大家想要知道的答案是什麽。他手腕上戴著的那塊好手表,閃閃發光,紮人眼睛珠子。“眼前這個人,還是那個小肖嗎?”,不行,我們必須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哎,你怎麽忽然變成這幅鬼樣子啦?小肖!”,

“你到底發生什麽大事啦?小肖”,

“到底怎麽回事啊,你快說說哎,小肖”,

“小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啊,共產黨的一貫政策”,我說。

人們七嘴八舌的逼著小肖坦白交代,他們相信他身上一定發生了重大事件。

“我,找到我親娘老子了,我親生父母從美國來找我了!”,小肖的眼睛忽然紅了,兩行淚水滾落了下來。他終於說出了真相。其實他已經憋了很久很久了,再不說出來他就要爆炸了。小肖的話,就像一枚重磅炸彈,把人們炸懵了,房間裏鴉雀無聲,大家都在看著他,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何家人從來沒有聽說過小肖還有另外一對美國爹媽。“你現在父母不是你親生的?你的親生父母原來在美國?今天你冒雨跑來,就是為了告訴我們這個消息的嗎?”,還是女人先出了聲,何家媳婦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盯著問小肖。他點點頭,他也隻能點頭,或者搖頭來回答她的問話。這時小肖的情緒已經完全失控,淚如泉湧,激動的不能言語,他哭泣的就像一個小孩子那樣,肆意的讓他的淚水流淌,再用好看的洋手帕把它擦幹淨。“這是多麽心酸而又無比幸福的淚水啊,你就讓它流淌夠吧”。我在心裏默默對小肖說。(我們隻有羨慕嫉妒恨)。

小肖最近傷心落淚不少,從他微微腫脹的雙眼皮上就能看得出來,淚水浸泡的時間太多了。“你再哭就會成“瞎眼孤老婆子”了,她們都是哭瞎的,你再哭瞎了,怎麽討老婆啊?”,我知道很多“哭瞎了雙眼”的故事,要提醒他注意。大家都笑了,小肖也破涕為笑,這才收住了淚。

“你以前一點不知道這事?”,何家女人問。

“我是最近才知道的,中美建交以後他們才找到我們。我現在的父母是我親身父母的好朋友,他們48年去香港時,把我寄養在現在父母家,我還不到3歲。我是我們家最小的,上麵還有四個哥哥姐姐。他們當時打算等那邊安定下來再接我過去。後來他們去了台灣,又去了美國,解放後回不來了”,小肖說話的時候,他的臉上依然浮現著淚痕和難以名狀的複雜表情,過度興奮,極度傷心,萬般無奈,百感交集……,不一而足。

“我現在沒有時間與你們說太多,我等他們走了以後,再來告訴你們更多細節,我還有重要事要拜托你們。我馬上去陪他們請客吃中飯,我父母現在南京拜訪親友,中午請他們一起在夫子廟吃飯。我這段時間一直都在陪他們全國各地旅遊。他們要把我帶到美國去,到美國先上學,手續辦好以後,我很快就可以走了”。

“那你現在南京父母怎麽辦呢?”,何家媳婦說。

“他們也要我去美國,他們自己就是金陵大學畢業的,了解美國。南京的哥哥姐姐都支持我去美國,他們會好好照顧父母的。我美國父母會負擔南京父母今後的生活,報答他們這麽多年養育我”。小肖說完話,便拿起掛在門口的雨衣,匆匆離去了。

小肖走了,大家也都鳥獸散。何家婆媳,她們剛才還在為下放戶小肖討不到老婆的事抬杠,現在都不支聲了,麵無表情的坐著發呆,她們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是怎麽回事。昨天的小肖還是給她們家送米送油送魚蝦的下放戶小肖,現在已經不是了,明天就是要去美國與父母團聚的天之驕子了。她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事,類似的也沒有發生過,她們沒有經驗和知識麵對這樣的突發事件。雖然小肖的命運與他們毫不相幹,但多年“同命運,共患難”,已經使他們從情感上緊密的聯係在一起,“下放戶”是他們共同擁有的身份指紋,都是一家人,“同是天下淪落人”。自從他們在蘇北的小工廠相遇,一直把傻乎乎的小肖當弟弟對待,他也把他們當哥哥姐姐對待,相互關照,關係密切的猶如一家人。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何家媽說完,又接上了一隻大前門,吸了一大口,再緩緩地吐出一條長長的白煙,又泯了一口龍井。她望著小肖遠去的背影,在想,“下一個送貨的人,要趕緊找起來了”。

雨停了,天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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