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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躍進舊事:我成了土法煉鋼專家(《滹沱河》書摘)

(2022-10-19 14:50:13) 下一個

  大躍進時期,溫象桓在包頭機校擔任教師。戴著右派帽子的他謹言慎行,夾著尾巴做人,卻不料因為懂冶金技術,在大煉鋼鐵運動中真的練出了鋼,成為一時紅人。而他自己則一直糾結於煉鐵過程中巨大的浪費,也不知道自己煉出的鋼到底碳含量是多少,能用做什麽”……本文摘自壹嘉新書《滹沱河》。

 

《滹沱河》 溫雅娟著  壹嘉2022年6月版 點擊購買

 《滹沱河》記錄溫象桓,一位普通中國知識分子的滄桑人生。民國鄉紳家庭,家道中落,烈士子弟,黨的寵兒,紅小鬼,大學生,右派,歧視、迫害中找到真愛,收獲家的溫暖……溫象桓的一生,是中國現當代曆史的一個縮影,同時,他獨特的人生經曆,也給那段曆史提供了難得的注腳。

土法煉鋼專家

白雲鄂博是一座海拔1783米的圓型山,位於包頭以北149公裏處,地處陰山北麓敕勒之川的烏蘭察布草原上,蒙語的意思是“富饒的神山”。1927年年輕的地質學家丁道衡首次發現了它的鐵礦體。新中國成立以來,經數次地質勘探和考察,國家決定利用這一礦產資源建立大型鋼鐵企業——包頭鋼鐵公司,並成為國家“一五”計劃重點項目。包鋼尚在建設中,還沒有正式投產,白雲鄂博的山頭上則早已插滿了紅旗,開始了大躍進時期哄搶式的開發。
與此同時,挖煤也在緊鑼密鼓中大幹快上。在包頭南端,隔黃河與之相望的是地處毛烏素沙漠的鄂爾多斯。在這個蒙語為“眾多的官帳”的沙漠腹地及黃河衝積平原上,蘊藏著豐富的煤炭資源,70%的地表下埋藏著烏金。
包頭得天獨厚地齊集了大煉鋼鐵所需的全部外在條件。
8月17日,中央發出《全黨全民為生產1070萬噸鋼而奮鬥》的決議,要求以後各部門、各地方將鋼、鐵生產和建設放在首位,其他一切工業“為鋼元帥讓步”。與此同時,要求各級黨委第一書記掛帥,大搞群眾運動,大搞土高爐土法煉鐵煉鋼。
就在包頭北部新城鄉的前口子,在一塊空曠的荒地上,幾十萬包頭人在市委的統一組織和部署下,動用人海戰術挖了一個碩大無比的巨型坑。那人山人海、車水馬龍的場麵著實讓人震撼: 先是將一車一車來自鄂爾多斯的煤,有幾百噸之多,倒進大坑裏墊底;然後把一車一車來自白雲鄂博的鐵礦石,有幾百噸之多,也倒了進去。來自大青山上剛剛砍來的泛著青的鬆樹也被當做燃料扔進坑裏。
終於點火了,伴隨著“轟”的一聲巨響,火勢升騰起來,越燒越旺,紅透了天空。人群沸騰了,市領導激動萬分地顫抖著聲音在大喇叭裏廣播:“我們點火了!我們煉鐵了!我們要向毛主席報告這個好消息!”
這也叫煉鐵?我簡直要暈了。從古至今,自從有了鐵的冶煉技術,人類進入鐵器時代,人類的文明才大大向前進了一步。但冶煉是一個技術活,鐵的熔點要超過1500℃,如果不分青紅皂白用煤炭木材去燒,永遠也達不到這個溫度。我實在是不能理解,耗費了如此之多的人力、物力和財力,竟然如此沒有章法、沒有技術,令人汗顏。可是我什麽都不能說,我的“界限”在哪裏,我清楚。
幾天以後,我們眼見著溫度不夠的鐵渣混合物軟塌塌黏乎乎地扒在大坑裏,在爐火褪盡後漸漸變成一堆黑乎乎的礦渣。這些礦渣不得不廢棄,後來被堆放在去一電廠、二電廠的大路兩旁,像山一樣綿延起伏,沒有盡頭。
稍有常識的人都不會對這種形式主義的大煉鋼鐵熱衷追捧。黨委副書記於峰和主持教學的副校長童昊天都認為,學校正常的教學秩序不能打亂,大煉鋼鐵這項政治任務可以在周末去做。他們實在是沒有看清形勢,低估了老人家對於鋼鐵的執著和癡迷。老人家不是一個工業專家,但他能輕而易舉地背出每一個國家的鋼產量。他的腦子裏全是鋼鐵,超過英國就意味著超過它的鋼產量。8月下旬才提出1070萬噸的目標,一年的時間已經過去大半,鋼產量隻完成了450萬噸,不全民煉鋼,1070怎麽能實現?這是國家大計,誰敢質疑?
市委機關報《包頭日報》對包頭機校的冷淡予以點名批評。文章說,在全市轟轟烈烈的大煉鋼鐵運動中,包頭機校領導不夠重視,出現冷冷清清的局麵,與全市和全國極不協調。市委對此提出批評,要求盡快改正。
麵對突如其來從天而降的批評,校領導顯然是慌了。那麽亡羊補牢未為晚也,學校以最快的速度成立了大煉鋼鐵冶煉辦公室,進行全麵領導和協調調度。陳烈學的是熱加工,我學過冶金,我們倆被任命為冶煉辦公室正、副總指揮,負責從小高爐建設到煉鐵煉鋼的一切事宜。學生馬上停課,大隊人員馬上開往白雲鄂博去采礦;還有一部分人專門留在實習工廠,把運回來的大塊礦石用小榔頭敲碎。小高爐要馬上壘起來,火要馬上點起來,刻不容緩。
而此時,各行各業、各單位的小高爐已如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盡管我學過冶金,但對土法冶煉卻沒有一點把握,我提出要去兄弟單位參觀學習,領導立刻批準,給我和另一位同事開了介紹信。我們選擇了幾家在報紙上連篇累牘介紹經驗的單位,實地看過才知道那不過是騙人的謊言,沒有誰能煉出真正的鐵,更不要說鋼了。
我和陳烈這對黃金搭檔開啟了我們倆一生中最默契、也是最完美的合作,我們決心用土洋結合的方法,用最科學、正規的方法搞一個小高爐,我設計爐體,他設計管道和線路。上麵催得急迫,我們隻能通宵達旦地工作,一個晚上就把設計圖紙完成了。學校工作的重心全部圍著小高爐轉,我們需要什麽,領導馬上批,馬上辦,一路綠燈。不出幾天,我們的小高爐就平地而起,屹立在後來統稱為“小高爐”的那塊荒地上。這個小高爐外部是用磚砌的,內部是耐火材料塗層。我們特意聘請了一個河北省的泥瓦匠來砌爐,他的活幹得整齊漂亮;高爐所需的鼓風機和電機是直接從學校實習工廠的機床上拆下來的;校領導還動用了社會關係,從二機廠借來吊車用於往高爐中投料,並從他們的煉鋼高爐處拉來一車焦炭。在我們看來,焦炭提供的高熱值是煉鐵能否成功的關鍵。
機校的小高爐終於在敲鑼打鼓、紅旗招展的喜慶氣氛中,在眾多的掌聲和注視中點火了。對於校領導來說,點火的意義非同尋常,與其說它是一個“起點”,不如說它是一種姿態。在全國人民高舉“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麵紅旗的形勢下,如果沒有這種姿態,那將是不可想象的;對於我來說,這是我將功補過、接受黨和人民考驗的關鍵時刻,我心裏充滿了“好好表現”的決心和動力。
時間已是秋後,天氣越來越冷,學生們輪流上崗,我和陳烈幾乎白天黑夜守在那裏。這一天下來,不煉出紅紅的鐵水,不完成當日指標,我們是不能回去睡覺的。高爐中焦炭劈裏啪啦地燃燒著,源源不斷地釋放著巨大的熱能;鼓風機呼呼地吹個不停,仿佛電光火石轟鳴作響,使人忘卻饑餓和寒冷,長時間保持一種莫名的亢奮。
所謂煉鐵,就是把金屬鐵從鐵礦石中提煉出來,它是一個還原過程,即把鐵礦石中的氧化鐵還原成鐵碳合金。在實際生產中,純粹的鐵是不存在的,煉鐵得到的是鐵碳合金。當爐腔的溫度達到1300℃~1400℃時,鐵礦石在熔劑的作用下逐漸發生熔解,礦渣等雜質的比重輕,漂浮在鐵水上部。所以高爐煉鐵首先要排掉爐渣,然後才能得到鐵水。
我帶頭用鐵鍬捅開用耐火材料封堵的出渣口,液體的渣像一條小河一樣流了出來。待爐渣流淨後,再打開位置稍低的出鐵口,紅紅的鐵水也像小河一樣流了出來。我們把它澆在模子裏,鑄成鐵錠。這些極高危險的高溫作業,都是我和陳烈帶領學生用極其簡陋的手工工具完成的,我們把毛主席的偉大指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溶化到了血液中。
黨委副書記於峰經常來我們的工地給我們加油鼓勁。他穿一件黃綠色的軍大衣,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煙。有一天晚上,他叫住揮汗如雨的我,說:“小溫,來歇一會兒,”並順手遞給我一支煙。
我趕緊雙手接過這支煙,猶豫了一下沒有點燃,就聽到他開口說話了:“小溫啊,我就不明白你是怎麽打成右派的。我看到你這麽踏實、這麽肯幹,你是怎麽打成右派的?啊?”他一連問了好幾遍,也不聽我回答,就連珠炮一樣又問了起來:“你們單位是怎麽搞的?怎麽把一個這麽好的青年,一個烈士子弟打成了右派?”
這是我來到包頭一年多以來第一次由黨組織跟我提到這個問題,而且是非官方的談話,用這樣質疑的語氣。他一下就戳痛了我的淚點,這一年多以來,我像一個鬼一樣封閉在自己幽暗的心靈世界裏,如今夜以繼日奮不顧身地投入大煉鋼鐵,不就是為了讓黨看到嗎?我終於按捺不住,任眼淚決堤,無聲地滑落。
他吸了一口煙,盯著爐火,眼光似乎凝固在他的回憶中:“你剛來的時候,我仔細看了你的檔案,看了你打成右派的材料。我認為一個革命烈士後代怎麽可能反黨反社會主義?你們單位簡直是胡鬧。”
“他們說我忘本了”,我忍住啜泣小聲咕噥著,我的冤屈終於有人理解了。我感激地望向他,任眼淚一瀉千裏。
“在你的工作安排上,黨委進行了充分的討論。我們雖然沒有權利給你平反,但我們可以安排你上講台,發揮你的專長。事實證明,你是一個好教師,我們的決定是正確的。” 他頓了頓,接著說: “為了不影響你好好工作,我們當時就決定為你保密,不讓學生和教工知道。”
讓我費盡心力猜測的真相原來是這樣。雖然我的秘密通過別的渠道泄露出去不脛而走,但黨委卻從來沒有因此歧視過我,他們對我的保護難以置信得像一個美好的童話。終究是因為我的父親啊,他的在天之靈一直在默默看護著我。我突然覺得我不再是個孤兒了。
於書記看著我笑了,他拉著我的手用力握住,說: “你放心!好好幹,今後隻要有機會,我們一定會對你的問題進行甄別。千萬不要背包袱。”
他放開那隻溫暖有力的手,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我望著他離去的方向,久違的歡喜和安全感將我包圍。雖然天氣寒冷,雖然極度疲勞,但我下定決心,要用更踏實、更拚命的幹勁來回報於書記和黨委為我所做的一切。
怎樣把鐵進一步煉成鋼,在如此簡陋的條件下,現代科學的“洋”辦法施展不開了,周圍也沒有任何經驗可以借鑒。怎麽辦?我一頭紮進了圖書館研讀,終於從老祖宗——明朝宋應星所著《天工開物》中找到靈感。俗話說百煉成鋼,炒鋼是老祖宗讓我腦洞大開的好辦法。在高溫高壓下,生鐵再次熔解成糊狀金屬,利用羅茨鼓風機吹風,經反複攪拌,令生鐵中所含矽、磷、碳等雜質氧化,從而把碳含量降低到鋼的成份範圍。在冶煉過程中要不斷攪拌好像炒菜一樣,“炒鋼”因而得名。
我憑著一腔熱血和激情再次設計爐體,把炒鋼這件事變成了現實。煉鋼的過程純手工操作,肉眼觀察,沒有任何儀器設備,僅憑經驗和估計判斷,我們把含碳量高於2.3%的生鐵硬是鑄成了鋼。看著那紅紅的一大塊在鐵砧板上被學生們掄起斧頭千錘百煉,心中充滿了成功的喜悅。
包頭機校不僅煉出了鐵,而且煉出了鋼,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遠,讓我一夜之間成為星光熠熠的名人,一個既有理論知識、又有實踐經驗、還有創新技能的土法煉鋼專家,在大躍進中成為炙手可熱的香餑餑。哪個單位煉鐵煉鋼出了技術問題,就會派領導的專車接我去做技術指導,單位領導往往以最高的禮遇招待我吃一頓食堂的小炒。我這個右派就這樣紅了起來。
這個過程持續到12月初,冬日的嚴寒讓遍地開花的小高爐不得不偃旗息鼓。12月22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宣布: “一年之間鋼產量翻番,在世界鋼鐵史上寫下輝煌的一章: 1070萬噸鋼——黨的偉大號召勝利實現。”

我心裏一直糾結於煉鐵過程中巨大的浪費,也不知道自己煉出的鋼到底碳含量是多少,能用做什麽。既然1070萬噸已經實現了,那麽我所糾結的東西也就變得不再重要了。

《滹沱河》的作者溫雅娟,現居加拿大溫哥華,是一位注冊審計師,為了替父親完成他記錄自己一生的心願,她辭去工作,花了三年時間,完成了這本出色的處女作。嫻熟、優美的文筆之外,作者以女兒的身份,成功地進入父親的角色,將作為上一輩人的父親的所曆、所感、所思、所悟表達得淋漓盡致,栩栩如生。同時,她也成功地將時代、地域等環境因素嵌入到書寫之中,為作品增添了厚重的曆史氛圍。點擊這裏閱讀《滹沱河》節選《執子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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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墨 回複 悄悄話 大躍進,大煉鋼鐵,瘋狂的年代,瘋狂的人。溫老師憑借自己的知識煉出了鋼鐵,實屬不易。反右鬥爭坑害了多少人。我家也是受害者。49年以後無情的政治運動,罄竹難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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