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家在國內的住房條件還不錯,現在經常能在微信中看到“xx路的神韻”,“xx弄的情調"等描寫老家周圍這幾幢房子的文章。誅不知,文化大革命時發生在那裏的搶房子風波是何等的令人難以置信。
那是上海的一幢三層樓房。一樓三房一衛,一個室內陽台,兩間廚房;二樓四房兩衛,一個室內陽台;三樓四房兩衛,一個露天陽台。另外還有一棟和主樓相連的小樓曾是保姆住房及不和主樓相連的二層車庫和半個衛生間,車庫二樓是司機住房。
文革前我們這幢樓裏住著四戶人家,都是知識分子。四家共有五個女孩,三個是在這個樓裏出生的,包括我。我們年齡不相上下,從小到大就象親姐妺一樣。文化大革命前歲月靜好,我們每天一起上學、一起玩耍、一起買零食吃,並經常在樓前的花園裏追逐嬉戲,在各家的房間裏蹦上跑下,過年時還和樓裏的男孩和大人們一起開聯歡會,自唱自演,不亦樂乎。
文化大革命開始,三戶人家受到了衝擊。反動學術權威、臭老九、國民黨軍官、美國特務等頭銜不期而至,抄家輪番進行。
那時我家住三樓,有三房兩衛一陽台和主樓外保姆房改成的廚房。後來我們把一個衛生間裝了煤氣改為廚房,馬桶浴缸還在,外麵的廚房則棄用了。二樓住一戶,他們家房子最大,除了二樓一層還有三樓一房及外麵的車庫。他們家除了二樓住人,其他全是儲物。一樓住兩戶,一戶是兩房加室內陽台,另一戶是一房,兩家合用衛生間。一樓的兩間廚房由一二樓住戶共用。
因為二樓那家房子最大,所以文化大革命中房管處的造反派首先來光顧。房管處的紅衛兵來二樓抄家,在他們家折騰了整整兩天,搞了個天翻地覆,把東西扔得滿地都是,並裝走了滿滿幾卡車家具、鋼琴、冰箱等各種東西。最後的結果是二樓那家的房子被強行沒收掉了一大半,隻留下兩房一衛和室內陽台給他們一家四口用,其他的全沒收了。我家棄用的小樓也一並被沒收了。
沒收的房子先後被五家人家瓜分。住進二樓另兩間房的是弄堂對麵被掃地出門的一家黑五類,他們原來的家被裏弄居委會占據了;住進三樓一間的是一隊紅衛兵,白天來活動,晚上不來,他們與二樓的黑五類合用衛生間;住進車庫上下的是兩家紅五類,合用半個衛生間;住進另一小樓的也是一家紅五類。外麵的三家都各自在屋子邊上搭出了小廚房。那時的違章建築是沒有人會過問的。
三樓的那一隊紅衛兵,待了沒多久就搬走了,另外搬來了一家紅五類。他們原來應該和紅衛兵一樣去二樓用衛生間,但我家廚房不鎖門,他們覺得來我家用更方便,於是硬要到我家的廚房裏來用馬桶用水。我媽媽沒辦法,隻得讓他們來用。他們的廚房原該在一樓和另兩家合用,但他們見到三樓公用地方較大,就要求我媽媽把我們原來放雜物的地方騰空出來,在那裏裝了個煤氣灶作廚房,並放了個桌子,吃飯也在公用地方。
一樓的房子是屬於男主人單位兼管的。文革中,一樓被強占了一個大房間和室內陽台,那裏住進了一批他們單位的單身員工,一大群人和一樓原來兩家合用煤衛。房子被占的一家五口隻能擠在另一個大房間內。在那剩下的唯一一間房裏,他家父母用家具把房間從中間一隔為二,使它成為一個長條的二居室,父母和兩個大兒子、一個女兒擠在裏麵吃飯睡覺。
我家三樓房子也是屬於我父親單位兼管的。那個年頭,我們家也逃脫不了房屋被強占的命運。我父親單位來抄家後,一間房和一個衛生間被沒收了。那裏搬來了我父親單位的另一對工程師夫婦。我們父母和三姐弟住剩下的兩間房並重新啟用廚房裏的浴缸,廚房和浴室並用。
因為我們一間衛生間被占,所以就和三樓先前搬來的紅五類商量,叫他們和新搬來的工程師一家合用那個衛生間,他們也同意了。本來這樣一來,我們家獨門獨戶,他們兩家合用衛生間,大家相安無事。可哪知那家紅五類素質很差,和我們產生了不少矛盾。有一次,那家女主人出門,鑰匙插在門上忘記拿了,回來後硬說我們動過鑰匙,開過她家的門了。無論我們怎麽向她解釋,她都聽不進去,隻是說東西沒少,還好。
這樣的人家我們得躲著走。因為平時家中有人時我們的房門一直是開著的,為了減少和他們的接觸,我媽媽在我家自己的走廊和公用地方之間掛了一條毯子,這樣我們從自己的一間房走到另一間或廚房就不會和他們打照麵。天熱了,他家男主人嫌毯子擋住了從我家窗口吹進來的穿堂風,有意見了。其實如果我們把自己的房門關了,也就根本沒有穿堂風了。但他不管,悄悄地用剪刀在毯子上狠狠地剪了一大刀,以示抗議。結果在裏弄小組長的幹預下,他們才不得不向我們道歉並補好了毯子。
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們一幢房子的住戶從四戶增加到最多時的十戶外加一群單身漢,人口從十七人增加到三十五人還不算一樓的十幾二十個單身漢。往日友好的鄰裏關係被七十二家房客的雞飛狗跳取代了。那真是個可悲的年代。
當時搶房子的事情不僅發生在我們一幢樓裏,左鄰右舍也同樣發生著。文化大革命前我們左邊的一棟樓裏住了一家三口人,他們家上一輩是資本家,有保姆和一個私人三輪車夫住在邊上的車間裏。文化大革命開始後,這家人家被掃地出門。整棟房子先是被一隊紅衛兵占領了,紅衛兵走後又有一些部隊官員及家屬駐紮了進來,再後來部隊官員和家屬又被另一些人取代了,直到現在那裏還駐紮著不知什麽辦事機構。
右邊的一棟房子原來就住了好幾戶人家,文化大革命中二樓的一大間也被紅衛兵占據了。我們能從窗口見到他們經常進進出出,也不知道他們在幹些什麽。
我們那幢房子,直到三家都平反後,那些後搬來的住戶才先後搬了出去,一樓的那群單身職工則在稍早就全部內遷到單位的外地三線部門去了,但車庫上下等外麵的三戶就一直住在那裏了。再後來我們那幢房子裏的第二代大部分都來美國了。在美國,我們家家戶戶獨門獨院,每家至少有兩個衛生間,一個大廚房,一個大車庫。令人不堪設想的搶房子的情景就隻會出現在噩夢裏了。
老家的房子,屋前的大草坪被許多綠植取代,象個小森林了。現在裏麵隻有一樓住了一戶第三代。(攝於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