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後雨前的博客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秋漁蔭密樹，夜博然明燈。
不久前在Netflix上看了2017年拍攝的捷克傳記片《米拉達》，這是一段以前從未聽說過的曆史，令人十分傷感，足夠震撼人心。米拉達·霍拉科娃 (Milada Horáková，1901-1950) 是20世紀上半葉捷克斯洛伐克著名律師、政治家和人權活動家，1949年被捷克斯洛伐克當局以共謀和叛國罪蓄意指控和逮捕。1950年6月27日，米拉達在布拉格的Pankrác監獄以原始的絞刑被處決，終年48歲。著名物理學家愛因斯坦、法國時任總統奧裏奧爾、英國前首相丘吉爾、美國前總統羅斯福的夫人等都公開呼籲布拉格當局不要處死米拉達，並向這位偉大的女性致敬。
1901年的聖誕節，米拉達出生於布拉格。一戰最後一年她剛剛17歲，因參加反戰遊行被學校開除。1926年，米拉達畢業於中歐第一所大學——成立於1348年的查爾斯大學，成為法律博士。之後她受雇於布拉格市政府的社會福利部門，關注社會正義，致力女性平權和兒童福利。二戰期間米拉達是捷克地下抵抗運動成員，她與丈夫Bohuslav Horák一起因反對納粹被蓋世太保拘捕，關押在德國不同的集中營，在獄中受到嚴刑拷打。德國檢方要求法院判處她死刑，最終於1944年獲刑八年。在二戰的最後階段，由於盟軍推進，米拉達從巴伐利亞州的監獄獲釋。1945年捷克斯洛伐克解放後，米拉達回到布拉格。
1946年捷克斯洛伐克舉行了二戰後第一次國民議會選舉，組成多黨聯合政府，米拉達當選為國民議會議員。她的政治活動再次側重於增強婦女在社會中的作用，以及維護捷克斯洛伐克的民主體製。1948年“二月事件”後，米拉達退出國民議會表示抗議。與許多政治夥伴不同，她選擇不離開捷克斯洛伐克前往西方，留在布拉格繼續從事政治活動。1950年5月31日，捷克當局開始對米拉達及12位同事進行審判，這場政治審判完全以按照蘇聯1930年代的大清洗為模板，其中四人被處以絞刑。米拉達是這一案件中唯一被判死刑的女性被告，也是斯大林時代捷克斯洛伐克唯一被處死的女政治犯。她在整個審判過程中勇敢地捍衛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她最後的遺言是：“我輸掉了這場鬥爭，但我以光榮的名義離開。我愛這個國家，為其福祉而奮鬥。”
米拉達遇難時，她唯一的女兒Jana還不滿17歲。行刑前夜，米拉達與女兒、妹妹見了最後一麵，之後她給丈夫、女兒、妹妹等親人留下了絕筆信。Jana由米拉達的妹妹Veruška夫婦撫養成人，34歲時才與流亡海外的父親在美國團聚。而直到1990年，57歲的Jana回到布拉格，第一次讀到40年前母親的親筆信。影片也是從這裏開始倒敘，並不僅僅涉及政治層麵，更關注人性的善惡。除了扮演女主的以色列女演員Ayelet Zurer外，全部由捷克演員參演，並且說英語。有一條影評非常到位：“總有一種高貴的品格讓我們隻能仰視，並希望可以追隨他們去擁抱沸騰的生活。”圖為二戰前米拉達與丈夫、女兒的合影。
1950年在法庭上對米拉達等13人起訴的公訴人，是當年捷克斯洛伐克赫赫有名的國家檢察官盧德米拉·布羅措娃·波萊德諾娃 (Ludmila Bro?ová·Polednová)，她力主處死米拉達。影片中波萊德諾娃的扮演者是捷克影星Anna Geislerová，她高昂嚴厲的聲音通過無線電波在布拉格上空飛揚，工人、農民、學生們群情激昂，這些場麵讓人感覺似曾相識。2009年，87歲的波萊德諾娃因參與司法謀殺被判處6年監禁，成為當時捷克年齡最大的女性囚犯，也是當年這場政治審判鬧劇中活的時間最長並受到法律追究的司法人員。她在服刑20個月之後被赦免出獄，2015年去世。
在1968年“布拉格之春”的經濟和政治改革運動中，撤銷了對米拉達的判決，但由於蘇聯出兵又恢複原判。直到 1990年代的“天鵝絨革命”之後，米拉達才徹底恢複名譽，成為國家英雄，並追授她Tomáš Garrigue Masaryk一等勳章和白色雙十字一等勳章。現在捷克有數百條街道米拉達的名字命名，她遇難的6月27日，成為捷克紀念集權統治下的死難者國家紀念日。2020年的這一天，是米拉達遇難70周年紀念日，在布拉格人們通過標語、廣播和室外展覽對她表示懷念。從二月事件到天鵝絨革命，人們常說捷克斯洛伐克與中東歐的許多國家不同，沒有經過大規模的暴力衝突和社會動蕩就實現了政權更迭，然而米拉達的遭遇卻顛覆了認知。圖片為米拉達在法庭上受審的實況 (左) 和劇照 (右)。
米拉達出生時，捷克仍然屬於奧匈帝國，1918年帝國解體後，才與同屬西斯拉夫的斯洛伐克合並，直到1993年1月1日各自獨立。19世紀的匈牙利詩人裴多菲·山多爾 (Pet?fi Sándor，1823-1849) 可以說是米拉達廣義上的同胞，二人均為自由而死，前後相差約百年。裴多菲在1847年創作的短詩《自由與愛情》中這樣寫道：“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兩年之後他即戰死沙場，而這首詩也正是對米拉達一生最好的詮釋。現將米拉達1950年6月27日淩晨於布拉格Pankrác監獄留給親人的遺書摘譯如下：
我唯一的小女兒Jana，
上帝保佑我作為女人和你生活在一起，正如你父親在德國監獄中寫的那首詩中所說，上帝把你交給了我們，因為祂愛我們。除了你父親那神奇和精彩的愛情之外，你是命運給予我的最大的禮物。然而上天給了我這樣的人生，以至於我幾乎無法給予你我的全部。這並不是由於我愛你太少，我像其他母親愛自己的孩子一樣，純粹而熱烈地愛著你。
但是我知道，我在世上的使命是通過讓生活變得更好、讓所有兒童都能過上美好的生活來使自己變得更好。因此我們不得不長久分離，命運已經第二次將我們分開了，不要由於我不再回來而害怕和悲傷。我的孩子，早點學會嚴肅地看待生活。生活注定艱難，它不會寵愛任何一個人。它每次打動你之後，都會給你十次打擊。很快就會習慣的，但不要讓生活打敗你。要有戰鬥的勇氣和明確的目標，你將贏得生活。你年輕的心中尚有很多不甚明白的事情，但是我沒有剩下多少時間向你解釋你心中的疑慮了。
…… 睜大眼睛走遍世界，不僅傾聽自己的，而且要傾聽他人的痛苦、興趣和渴望，永遠不要認為任何事情都與你無關。不，你應該對一切感興趣，你應該對所有事物進行反思，比較和組合各個獨立的現象。每個人不是孤獨地活在世上，因為這個世界還有幸福，當然更多的是責任。
…… 你必須立足於命運賦予你的生活，你必須找到自己的方式。獨立尋找它，不要讓任何事情使你遠離它——包括對父母的記憶。如果你真地愛他們，就不會因為批判性地看待父母而傷害他們。隻是不要走錯路，不要走上不誠實的並且與生活不和諧的道路。我已經多次改變主意，重組許多價值觀。但是作為基本價值觀留下的，是良心的自由，沒有它我無法想象自己的生活。我希望你，我的小女兒，想一想我的話對不對。
…… 也不要忘記生活中的愛。我想不僅有一天會有紅色的花朵綻放在你的心中，而且如果命運垂青於你，你會在另一個人的心中發現類似的花朵，你們將一路同行。我認為如果沒有愛情就無法幸福地生活，永遠不要摧毀愛情，要學會完整地、真實地給予愛情。要學會精心地愛那些鼓勵你去愛的人，這樣你就不會犯錯了。我的小女兒Jana，當你選擇初戀之心為誰燃燒和真正獻給他時，請記住你的父親。……
我不知道你是否會有我這樣的好運，不知道你是否會遇到一個美好的人，但一定要選擇一個理想的人。我的孩子，也許你已經開始了解，現在也許你了解到我們在他身上失去的痛苦，我最難以忍受的是我也為此感到內咎。
……Jana，請好好照顧祖父Kral和祖母Horakova，他們年老的心現在最需要安慰。經常去看看他們吧，請他們給你講講你父母年輕時的故事，這樣你可以記在心裏並講給你的孩子們聽。一個人會以這種方式不朽，我們將與你和你的後代繼續前行。
……我親吻你的頭發、眼睛和嘴巴，撫摸你，將你抱在懷裏（我真地抱得很少），我永遠和你在一起。
親愛的，
我隻有幾句話，我們的相遇讓我感到很放鬆。隻是Veruška擔心我，因為孩子的出生將取代我的位置。這是一個特殊的巧合，Jana出生的時候，我們的母親與她交換了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現在我正麵臨這樣的改變。我最親愛的妹妹，你將成為母親。有人正在要求見到新世界的權利，你必須為他而活。
不要讓他感到悲傷，請以極大的勇氣將他整個人帶到世上！Veruška，拜托你照顧好他，為我和為那些即將到來的更好的人們 ……
你可能會痛苦一陣子，但是會越來越少。到樹林裏和草地上去，在花香中你會發現我的一部分。到田野裏去，看看美麗的一切，我們會在任何地方相遇。看看周圍的人們，我可能會在每個人中出現。我並不無助，也不絕望，因為我的內心充滿和平。在最後的時刻，一切看起來都是虛幻的，然而我一直在倒計時。情況還算不錯——現在輪到你了，不是我的。請一定堅強！我是如此愛你，這種愛絕不會消失。世界上的一切都會消亡，一切都會恢複活力並不斷生長。
我的人生戲劇結束了，帷幕正在落下，但是新的一幕即將開始。我希望有一個偉大的勝利英雄，不再有悲劇！不要哭泣、不要傷心——這種方式比慢慢死去更好，我的心受不了這麽長時間的壓迫。
我感覺到你們所有人都和我在一起，現在隻不過是最後一次握手。鳥兒起床了，天亮了。我昂首而去——每個人都必須知道什麽是失敗，這並不可恥，戰鬥中總會有失敗者。但是如果沒有戰鬥，那還是生活嗎。請照顧好自己！
永遠屬於你的米拉達
圖為伏爾塔瓦河畔的布拉格城堡，筆者所攝。城堡始建於公元九世紀，是世界上最大的連體式城堡建築，見證了捷克的千年滄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