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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升明月

(2016-03-07 21:12:42) 下一個

海上升明月 (敘事散文)

心言

早春裏這片海是寂靜的,尤其到了晚上。潮起潮落都靜悄悄的,一波又一波的向岸灘上推過來,揉碎的是繁星的粼粼投映,還有彎月的銀光,滿滿盈盈地散在無邊際的海麵上。我這一陣裏常哀求大表哥撐船載我漂移到離村落稍遠處,拋錨停在那裏,古桃木上架起揚琴,憂憂怨怨地在海上彈著,琴聲會漂很遠,和著低沉的海濤聲直傳到村裏。有時二表姐也會從縣裏劇團回來,她會上船彈起琵琶,琵琶聲和上揚琴會更響亮些,傳得也更遠。我們心裏也正希望曲子會傳到村裏,我們彈的都是當時的禁曲,“魚舟唱晚”,“春江花月夜” 和“高山流水”。我們故意這樣做是向父親示威。海寬皇帝遠,村民們才不管什麽是四舊呢。

春節前初中畢業的時候我就考上了劇團,但是被父親攔下了。他說不準去就是不準去,這一帶的人還都聽他的,劇團不要我了。考我的是二表姐,比我大三歲,初中畢業的時候父親找人讓她進了劇團。輪到我了,父親堅持讓我上高中。大表哥笑咧咧地跟著起哄,“好,識字好。這麽小就去演戲,連劇本你都認不全!”我急了,拿根木棍追逐著大表哥,二表姐也在旁幫腔,“他是唱歌,認不認識字有什麽關係嘛。等他高中畢業恰好不要人了,難道讓他也跟你出海不成嗎?”

我那時的確學的是聲樂和朗誦,或者說是唱民歌演話劇。小時候父母蠻欣賞地看著我喊來唱去覺得好玩,等發現我上初中後整天著迷的就是唱歌就有些後悔了。練基本功是個苦差事,每天一大早就要爬起來到河邊去練嗓子,咿呀地喊一氣,再做操,跑步增加肺活量,然後咿呀地再喊一氣。那是麥克風都不常有的年代,要演戲嗎?沒有不用麥克風都可以讓一千幾百號人的禮堂裏最後一排都聽得見的嗓子,就沒有任何前途。我認了,辣椒從未吃過,同齡夥伴們燒煙葉吸時躲的遠遠的,苦練了兩年,就等著有一日出頭。

初中畢業前的一次縣裏匯演是坐著拉煤的卡車去的。到了劇團裏馬上被二表姐拉過去洗臉化妝。二表姐把我頭發裏的煤粉洗淨,邊往我臉上塗油彩邊說:“現在劇團裏要招兩個演員,一個是曲藝的,一個是唱歌的,要十五,六歲的。你年紀小了兩歲,看二舅的麵子他們也許會要。想來嗎?” “當然想了。”我急切地答,“你知道現在自己練聲已經沒人能教我了。”

匯演後二表姐就送我去了劇團的排練廳,隻有團長,編劇和導演幾個人。二表姐成了主考官。幾個形體動作都是我平時看她比劃多遍的,當然容易蒙混過關。考聲樂的時候我特意唱了李雙江的“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和“紅星照我去戰鬥”。“有希望。”我暗想。從團長和導演的神態裏我看出些希望。編劇走過來把手搭到我肩上卻問:“這麽小家裏知道嗎?”二表姐馬上接過去,“知道,我表弟。家裏不知道我敢讓他來嗎。”

這個編劇是個很有風度的三十出頭的男子,濃密的黑發從頭中央分向兩邊,亮亮的大眼睛在鏡片後麵顯得很深邃,鼻粱中間略微向上撬起一點,顯示出與當地人的不同;白晰的皮膚更讓我們這裏的人確信他是那種讀了很多書的人。棱角分明的嘴巴和輪廓清晰的臉龐搭配得十分對稱,配上高挑的身材,簡直就是個天生的出色演員的料子。而且他與一般的演員也看上去不同,他整個的神態舉止都給人一種真實,找不到一分的水粉氣。二表姐講他本來是省話劇團的編劇,因為一個劇本被指反革命,下放到我們這裏來。編劇拉過把椅子坐在我麵前,用目光審視著我,對二表姐把手一擺道:“我在問他,要他自己答,你不要打岔。” 我緊緊兮兮地回答他:“當然父母都知道,我二表姐可以證明!”

“高中不去念就進劇團,老天給的本錢再好也熬不了幾年。”他隨手拿出評書“金光大道”,對我說,“自己選一小段兒,表演一下。”二表姐又馬上插上來說:“哎,他考的是演唱民歌,曲藝不沾邊的!”導演和團長卻附和編劇說:“不要緊,我們倒要看看他潛質怎麽樣。”我拿出全部的朗誦功夫,學著電台上說評書的口氣表演了一段。他們沒覺得我的表演怎麽樣,卻對我的記憶力歎服了,因為這一段我隻看了兩遍!

“還沒完,”編劇又把手指向二表姐,“你現在要寫一篇速記,就寫你和你二表姐今天來考試的經過,十分鍾完成。”

“哈,怕什麽?”我不在乎地說,“梁山好漢哪個沒經過大風大浪,就是王倫在我也要硬闖梁山!”心裏暗罵道,“碰上這麽個叫死理的家夥,沒希望了也不能讓他嚇死。”

考試的結果是可以考慮試用,但是必須要家長同意。這樣團長就去工業局裏征詢半平反後正在主管縣裏工業的父親。

劇團進不成了,二表姐和我對父親開始了冷戰。舅父插入勸解,給了我他的那個讓我朝思暮想的古木揚琴,講好我高中可以繼續練聲,但要門門功課全優。後來我才知道那一次的爭執實際上連我過去的小學校長,當時的村支書都介入了,大家一致認為我應該上高中,畢業後再千方百計推薦我上大學。

住在鎮上的學校裏,我就盼望星期六。每個星期六放學我可以跑八裏路回家,去彈舅舅送給我的揚琴,二表姐有空時也會回來,教我練嗓子,拿起琵琶和我一塊兒彈唱。

揚琴和琵琶都是舅舅保留下來的,母親說已經傳過幾代人了。那上麵已經沒有漆,或者從未塗過漆。揚琴的架子是桃木的,泛紅的古銅色,雕刻著兩隻麒麟,雕刻很仔細的;琴盒卻是櫻桃木,暗紅絳紫的色彩和架子的紅古銅色搭配得十分相宜。一鍵打下去琴聲悠然飄蕩,就在這海天邊上的村落上空回響著,唱著一曲又一曲漁家船歌。舅舅眼見二表姐和我的琴技都長進了,不滿足這些地方小曲,這時便拿出藏匿許久的古典曲目來讓我們練。雖說海邊漁民們沒有人過問政治,還是避嫌讓大表哥載我們去海上練,因為舅舅一直相信父親最終會完全平反回城的,他不想有任何節外生枝。

我們這裏地處幾條大河下遊的入海口,夏季裏稍大的雨水都會讓方圓幾十裏傾夜間頓成澤國。這年的初夏一夜的雨,洪水就淹進了學校宿舍,醒來時水已經快漫到床鋪了。我是住在高中的樂器室裏,匆忙把能搬動的樂器都挪到高處,用繩子把風琴吊到房梁上。正在暗自慶幸不把揚琴帶到學校做對了,一位水性不好的鄰村同學要求和我一同回家。屋外是沒頂的八華裏的洪水,路上還有兩條遄急的大河。我找到一根寬寬的浮木讓他爬在中間,我在前麵引導著方向。遊到第一條大河時河水正急速從橋麵上漫過去,這是條地上人工河,如果塌壩後果是不堪想象的。我們慶幸終於還有橋走過去,再到下一條河遇見了村子上出來尋人的船。我們到家了。

二表姐也從縣裏回來,她不放心姑媽和母親。看到我們的家裏沒有被淹,著實高興了一陣子。等晚上水退下去了,大表哥就又載著我們去海上彈琴。

大水過後的海麵顯得比平常要遼闊幾倍。滿滿的圓月投下來,在緩緩的波濤上分成數個,數十個,遠遠的望去,一片波濤,一片粼光。二表姐顯得有些憂鬱,一定要彈阿丙的“二泉映月”,我不喜歡這個曲子悲哀的調子,輕輕彈著揚琴附和她,心裏暗想著機會和大表哥下海烏龜。

二表姐戀愛了,她愛上了劇團的那個編劇,那人的年齡是她整整一倍,而且家室也一同被下放到我們這裏。二表姐鬱鬱不樂地彈著琵琶,眼淚慢慢從眼角淌下來,可見她心事沉沉。大表哥坐在她身旁吸煙,眼睛迷成一條縫,舉目遙望著海天合一的遠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惜我那時看到的愛情故事描寫,最多的也就是紅樓夢上的,找不出一話安慰二表姐,隻好也傻傻地向大表哥要顆煙,嗆著吸一口,算是這海上的一點聲音。那時二表姐才隻有十八歲呀。

直到大表哥和父親談起這件事情,我才明白它的嚴重性。二表姐對編劇的暗戀如果公開出來,不僅姑媽會擔心,編劇會有坐牢可能的。父親從縫在褥子裏躲過幾次抄家噩運的兩枚純金戒指裏拿出一枚,去了省城工業廳。一個月後編劇被調到省工業廳文工團任編劇,舉家離開了這裏,才結束了二表姐這段不會有結果的姻緣。

次年我考上了大學。臨行前大表哥又載我和二表姐去了海上。我們在月光下彈著琴,情知今後相聚的時日不多了,大表哥拿出瓶二鍋頭來, 我們吆五喝六地喝著。臨了二表姐拿出兩包鳳凰牌香煙,囑咐我到省城後交給編劇。又叮囑我說,以後千萬少喝酒,不吸煙, 不要廢了嗓子。我含著淚一一答應了,望著那海天上的月亮,還能再說什麽呢。那晚我和二表姐又一同彈奏了“二泉映月”和“春江花月夜”。那一夜滿滿的月亮,時而用銀光灑照著我們,時而躲到雲後靜靜地聽我們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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