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饅頭的婚事

(2005-09-10 23:06:45) 下一個

饅頭的婚事

心言

小的時候,我一直都在想父母生了我是不是一個錯誤,因為我不僅比二姐小了八歲,就是隨父母下放到農村,連大表哥最小的女兒都比我大一歲。那時候常問媽媽:“我是你們揀來的吧?”

遠房三堂哥有六個孩子,最大的饅頭大我十歲,最小的侄子也大我一歲。剛下鄉時父親還咳血,饅頭就帶著一群同齡的小夥子下水捉魚蟹,回來一隻不少地都送到我家來。多虧了鄉親們的厚待,父親的肺病居然在下鄉不到一年就根除了。我家的地和菜窖也是二堂哥,三堂哥帶著饅頭種的,挖的;擔水則全部讓饅頭包了。每隔一天,饅頭收工時必要過來看看水缸,見水少了,二話不說,挑上水桶就出去。我那時會跟這他後麵,走到很深的石井旁,看著他用扁擔係上水桶放入井內,右手先輕輕搖晃一下扁擔,水桶也就跟著搖晃。再一用力猛猛地搖一下,馬上把整個右臂都放到井內,水桶的邊緣就先吃了水,然後整個桶沉入水麵,提上來就是滿滿的一桶。饅頭擺水的姿勢很好看,高高的個子彎腰站在井邊,胳膊一晃上麵的肌肉就一塊塊地鼓起來,顯得很瀟灑有力。一次我爭著要擺一次水,三晃兩晃把水桶搖滿水卻沒有力氣提上來,手一鬆連桶帶扁擔都掉到井裏去了,饅頭就沿著石砌的井壁爬下去,把水桶扁擔取出來。村子裏不少人家都有專門下到井裏撈水桶的錨頭,三哥家裏沒有,饅頭也不喜歡去別人家裏去借。

饅頭和幾個堂侄的肌肉卻是靠吃豆餅長出來的。三哥孩子多,每年分配的口糧都不夠吃,幸好家鄉的鹽鹼地除水稻外還盛產黃豆。家鄉的水稻前清時就是貢糧,那年月裏交了公糧也就所剩無幾了,三哥會在秋後就買下很多隊裏榨油出來的豆餅預備過冬。整個冬春裏,三嫂每天早晨會砸下一大塊豆餅用水泡上,再兌上用大米換回來的玉米麵,高粱麵,蒸饃饃給六個堂侄吃。幸好我們剛下鄉的頭幾年裏還讓種黃豆,正在發育的幾個堂侄都長得粗壯結實。買豆餅時三哥會到我家來借錢,但是到了年關必會如數還上。後來有一次我看三嫂在數堂侄吃豆餅饃饃的個數,回家對母親講了。自從那時起父親每年都買了豆餅讓隊裏人給三哥送去,隊長會對三哥講是救濟困難的,一直等父母落實政策回城裏,三哥才知道實情。

再後來,是我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吧,“學大寨”搞得如火如荼,黃豆不允許種了,自留地裏隻允許種雜交高粱和地瓜,房前後的一點點土地也不允許種蔬菜煙草等經濟作物,偷偷的種了公社會派旁村的民兵來把地重新耕過,再強迫大家種玉米和雜交高粱。可憐的是我們那裏的土地鹽鹼含量太高,就是雜交高粱也長不好,交公糧又隻收稻穀,雜交高粱米煮熟了,嚼在嘴裏像咬沙粒一般。而且就是這一點雜交高粱,連像我家這樣需要口糧不多的人戶也幾乎不夠了,何況三哥家裏一大幫餓狼似的未成年的男人。那時三哥常會來借錢,雖然嘴上還硬氣地說年底還上,但是那幾年裏是苦幹一年到頭還要向隊裏倒交錢的,哪裏會有分紅讓三哥還債呢?我的那個曾經富庶的魚米之鄉啊,已經變成了去集上賣雞蛋煙葉都有民兵堵截銷毀的窮鄉,父母就這樣把強迫他們退職的退職金全部拿出來,接濟了急需的三哥和其它鄉親。

好在那樣的日子隻有兩三年的樣子,父親半平反後就去縣裏主管工業,幫村裏辦起一個工廠,集市也放寬了一些,鄉親們才又有了些許的活路。

我上初一的那年,饅頭和同村的一個姑娘悄悄地談起戀愛來。姑娘是獨生女,很漂亮,父母又當壯年,家中經濟條件自然會比三哥家好幾倍,父母當然不喜歡女兒嫁到三哥這樣的窮人家。姑娘的父親礙麵子不好多說,母親卻鬧得死去活來不讓她同饅頭來往。兩個年輕人卻是棒打不散的鴛鴦,無論如何就是不肯分手。後來他們找父親去作媒說情,父親情急之下做出允諾:隻要有招工的機會,就一定要讓饅頭去縣裏工作,才暫時消緩了那個姑娘母親的怨氣。可是我那個一生耿直的父親,從來都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情。饅頭工作的事情就這樣拖延著,姑娘的母親也就死活不肯讓他們成親。

都是我高一時候的那場大水,毀滅了無數的農田,也毀滅了多少人家的生活。姑娘家的房子被水衝垮了,她的父母僥幸逃脫出來,可是她自己卻被落下來的房梁砸成下身癱瘓。如果不是饅頭趕來快,姑娘的性命也許就沒有了。姑娘的父母,三哥一家再加上父親,到處送姑娘治病,卻無法治愈她癱瘓的下身。那時村裏人對姑娘的母親埋怨得厲害,都怨她耽誤了女兒的婚事,所以才造成這麽大的不幸。私下裏勸饅頭不再同姑娘交往的人很多,從三哥家的情況來看,也沒有條件供養一個癱瘓的女人。但是饅頭沒有聽從任何人的勸阻,等姑娘病情穩定下來,就毅然同她成婚。三哥東挪西借,母親把家裏僅剩的一枚純金戒指也讓他拿到銀行換了錢,硬是這樣給饅頭蓋起三間瓦房,讓他成了親。

父母回城的時候,我已經上大學了。聽回去接父母的哥哥講,饅頭在給父母的餞行宴上拿出了那張賣戒指的收據,聲淚俱下地向父母允諾將來一定把錢還上。大學裏每年的暑假,我會用節省下來的生活費回老家,看望那裏的鄉親們。留下回去的火車票錢,其餘的會給饅頭留下。每次回來後對母親講,她都會再拿出一兩百元來讓我給饅頭寄去。

大學畢業等待分配的時候,我再次回老家。那時村子裏已經多少恢複了往昔魚米之鄉的富足,鄉親們的生活有了很大改變,三哥和饅頭也硬拉我去家裏吃飯。饅頭當時恰好三十,已經有了一個女兒。他仍然住在那三間房子裏,那三間房子同我離開時也沒有多大變化。饅頭的頭發已經開始發白了,上門牙也脫落了兩個,臉黑瘦瘦的,脊背彎曲著,本來高高的身材更顯出太多的生活重負。饅頭的妻子下身仍然動彈不得,在床上抱著女兒一口一個“老叔”叫得很親切。當然,饅頭家裏的飯不是我在村子裏吃的最好的,卻絕對是最親切最感動的。他們夫妻的生活壓力雖大,卻顯得十分幸福和滿足。饅頭一麵用筷子不停地給我朝碗裏夾菜,一麵把魚肉摘淨刺喂到妻子嘴裏。那種細心關愛的神態,至今回憶起來,都讓我在心裏湧現一陣陣的感動。

我的故鄉,我的親人們,在十幾年後的今天,你們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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