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我第一次寫短篇小說。寫小說跟“下裏巴人”有關係。
那時候,美國大學的華人師生為一個名叫“下裏巴人”的中文軟件興奮了一陣。當時,漢字處理軟件仍在實驗階段,文字輸入有的用注音符號,有的用數字,有的用五筆,又笨又慢,還時常亂碼。
“下裏巴人”的橫空出世,讓我們一步邁進了電腦書寫中文的時代。這個軟件是Rice大學的大陸留學生嚴永欣開發的,文字處理的功能十分齊全,嚴同學把這個軟件免費賜予同學朋友,大家又互相送來送去。
我也收到了下裏巴人,裝上後,迫不及待,用拚音輸入漢字,其快捷、方便令我寫興大發,隨手寫了長長一段內心的困惱。當時正奔四,中年危機期,隱隱的恐慌感。剛來美國的掙紮困苦已成往事,安營紮寨之後,一度失去了奮鬥目標,一日複一日,一年複一年的單調,這就是人生嗎?
這種苦惱,有些人看來,是無病呻吟,可當時我卻有訴說的欲望。我們長大的年代,說真話往往招來橫禍,自我保護的下意識告訴我,不能讓別人把我跟無病呻吟聯係起來。一個念頭掠過,何不把我的想法,借別人的口說出來?誰呢?當然是一個虛擬人物。
我給那個人物,起了名字,編了職業,把她的家安在太平洋邊。越編越起勁,不由自主就陷進去了。隨著嘀嘀嗒嗒的敲打鍵盤聲,這個人物漸漸有了骨架,血肉、喜樂哀怒、人生軌跡,她活了!
女人的生活一天天豐富起來,有了丈夫,還有淡淡的憂傷,憂傷來自一段失敗的戀愛。寫得我廢寢忘食,突然發現自己上了歧途,偏離了人生意義的主題。怎麽辦?東南西北地亂撞,得找條路繞回去。
我的業餘時間,不再屬於自己,而被虛擬女人控製了。從學校步行回家,徐徐的風,藍藍的海,想起了一位長者,又憶起他的叮囑:目標太大就空,太小就俗。豁然開朗!頓悟的快樂,無法言說。需要有人陪襯這個女人,那就加個人物進去,女二號誕生了。
女二號的出現,讓女一號痛失了丈夫和離奇的愛情故事。不用征求女一號的意見,快刀斬亂麻,斬得不留一絲痕跡。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跑龍套的角色,三言兩語,給女一號找來個美國同學。這一刻,我深深愛上了虛擬世界,沒有真實世界那些牽絲攀藤、曲裏拐彎的麻煩事。
美國同學的原型是我的老同學,一位善良風趣的美國人,活在快樂和理想泡泡裏的那一類,還是同誌,有點兒婆婆媽媽。顧不得那麽多了,讓他娶女二號為妻,做個橋梁把女一號和女二號連起來。
女二號的長相被我編成小眯眼,一半是因為上海人說,眯眼門檻精,不外露。另一半來自美國學生的審美觀,他們異口同聲誇獎某同學有最美麗的中國太太。有一天我終於有機會見到了“美人”,眼睛細成一條縫。雖然同宗同源的中國人不覺得美,但如此稀有的小眯眼,讓美國人睜大眼睛,為之傾倒。眯眼配上八月十五的滿月臉?不行不行。那就把眯眼寫成小小巧巧,像連環畫裏的平麵古代美人吧。已經委屈同誌娶了她,多少要給同誌一點養眼補償。
為這眯眼太太,又費了一番筆墨,虛偽、勢利、貪婪、自私都張冠李戴,堆砌到了她的頭上。是不是太臉譜化了?光有令人討厭的說謊、發嗲、搬弄是非、口蜜腹劍、鱷魚眼淚等等,卻沒有動機,沒有思想,這個人物缺乏層次感,無法令人信服。於是又從道聽途說的故事中,斷章取義、七拚八湊地塑造出了女二號複雜矛盾的心理。
就這樣,“下裏巴人”帶著我,七灣八拐,兩三個月後,終於編造出兩個女人的生活和精神世界,寫完了我的第一個短篇。
那會兒,沒有博客,沒有自媒體,想讓別人讀你的故事,隻有投稿。講故事的人,自然希望有人聽。可是哪家雜誌要這種故事?
茶幾上扔了一本《上海小說》,《解放日報》社出版的。那本雜誌,是我幾個月前,在上海虹橋機場買的,為的是要消磨飛機上的十多個小時。雜誌裏盡是通俗小說,我的故事不高雅,語言又是大白話,就這家吧。編了個筆名,把稿子塞進信封,貼了一整排郵票,寄給了《上海小說》。
三四個月音信杳無,我覺得沒戲了。無所謂,那時我已經在編第一個中篇了,比第一次更走火入魔。創作的過程,太有意思了。
有天,給母親打電話,她問我是不是寫了一篇故事?我吃了一驚。她說買了最新一期的《上海小說》,我哥一看女一號的名字就斷定是我寫的。因為我曾建議哥嫂給未來的孩子起這麽個名字,遭到了他們的斷然拒絕。他們不要,隻好送給女一號了。
這就是下裏巴人給我的禮物。不經意的試用了一下,就被引入了一個奇妙的陌生世界。創作的過程,起起伏伏,樂趣無窮。我最喜歡的是隨寫隨編,開寫的時候,不知道故事會如何結束,“未知”是迷魂湯,興奮劑,刺激我在虛擬世界裏,流連盼顧,樂而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