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想】感恩節時思感恩
西村愚夫 2020年11月26日
今天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感恩節。當在美國度過了三十多個感恩節後,是否已習以為常、就不在有新意了呢?往年感恩節時,都會想到對親人、好友、和周圍許許多多幫助過自己平安順利地度過一年的人們,以及上蒼的眷顧與恩惠,表示衷心的感謝。但在今年,卻意想不到地又多了一些新感受和思念。
今年的COVID-19疫情讓全球人們不得不改變生活習慣。以往在美國,感恩節是親人或朋友們團聚的節日,有點像中國的春節。今年很多人都不得不是繼續關在家裏單獨過節。感恩節傳統是吃火雞。烤火雞可是個技術活,咱還真不會,慚愧。但喜出望外的是,多年的好友是烤火雞的高手,今年將給我們送來烤好的火雞肉!當我正在電腦上打此文時,耳朵卻一直豎著等待“叮咚”門鈴的到來。這份友情為節日增加了特殊的溫暖。心中充滿感激。
今年又正好趕上是美國的總統大選年。這也是我多年來第一次見過社會如此嚴重分裂的大選。選舉日已是數周前的事了,但社會上民情依然繼續激烈地割裂,給感恩節籠罩上厚重的陰影。我在想,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是否還能想到一些什麽,會覺得特別值得感恩的呢?
非常巧,剛剛看到微信公眾號“好奇的蘆葦”上署名錢立峰作者的一篇好文章“好製度從哪裏來?---也談美國憲法”[1],很受啟發。作者從多方麵深入探討了“找到共識,才是最高智慧”。而在美國,這最高共識就是美國憲法。這裏引述作者的幾段話:
“若國家強大、社會繁榮、民眾福祉,是建立在某種良好的政治秩序基礎上的;那麽,造就這種良好政治的,歸根結底就是當地的國民信仰、及社會共識”。這一切“還得靠擁有共識的人”。
“如果還彼此心存善意、希望謀求合作、不想最後弄得一地雞毛;那麽,就要找到共同的利益、形成起碼的契約。爭論最終停止於妥協,而妥協出自分寸”。
“隻有知止,才有未來。… … 若不知止,放棄分寸,不做妥協,也就不會產生共識;如果真的這樣,事實就會消失。那麽,這世界上就再不會有美國這樣一個偉大的國家了”。
美國憲法本身,也正是在妥協下才幸運誕生出來的。
是的,多年在美國的經曆告訴我,美國並不完美。競選時的激烈辯論是很正常的,是民主政治和自我完善的重要組成部分。如彭斯副總統在這次大選前辯論時講到的,美國精神在於激烈辯論後、雙方又能走到一起來,因為“我們都是美國人”。生活在美國這樣一個偉大的國家裏,最值得感恩的,正是這種在憲法共識下的美國精神。美國憲法得來不易,我們要懂得珍惜、維護、感恩。
妥協並非示弱。妥協是智慧,也是一門藝術。這讓我聯想到了胡適先生所反複講到的“容忍”。胡適先生在他《容忍與自由》[2]一書裏,在他1948年10月寫的“自由主義”一文中,有這樣兩段話:
“為什麽容忍比自由還更要緊呢?因為容忍就是自由的根源,沒有容忍,就沒有自由可說了。至少在現代,自由的保障全靠一種互相容忍的精神,無論是東風壓了西風,還是西風壓了東風,都是不容忍,都是摧殘自由”。
“有許多沒有忍耐心的年輕人也許聽了不滿意,他們要‘徹底革命’,不要那一點一滴的立法,他們要暴力革命,不要和平演進。我要很誠懇地指出,近代一百六七十年的曆史,很清楚地指示我們,凡主張徹底改革的人,在政治上沒有一個不走上絕對專製的路,這是很自然的,隻有絕對的專製政權可以鏟除一切反對黨,消滅一切阻力,也隻有絕對的專製政治可以不擇手段,不惜代價,用最殘酷的方法做到他們認為根本改革的目的。他們不承認他們的見解會有錯誤,他們也不能承認反對的人會有值得考慮的理由,所以他們絕對不能容忍異己,也絕對不能容許自由的思想與言論。所以我很坦白地說,自由主義為了尊重自由與容忍,當然反對暴力革命,與暴力革命必然引起來的暴力專製政治”。
想想看,在1948年先生講這番話,是多麽大的智慧、多麽英明的預見。後來在中國發生了什麽,我們都已經很清楚。今天想來,對先生不得不肅然起敬,對先生的教誨感恩。
胡適先生的自由主義思想起源於他一百年前在美國學習的經曆。何曾可知,七十二年後的今天,會要在美國重溫他的“容忍與自由”?容忍是自由的保障,容忍同時又是對自由的感恩。
也許讀者已經注意到,胡適先生當年所講的“自由主義”(liberalism),與當下美國政治中以民主黨為代表的“liberalism”和以共和黨為代表的“conservatism”[注]中的前者有著本質的不同。如果仔細研究,就不難發現,胡適先生的“自由主義”與今天的“conservatism”的相似之處,遠遠多於今天的“liberalism”。
胡適先生的“自由主義”是美國傳統的liberal democracy(民主自由),是林肯總統當年解放黑奴時所代表的liberal,是馬丁路德金博士代表的初期民權運動的liberal,是在“我們都是美國人”這個同一身份下的自由,而不是後來身份政治和政治正確下,強調各自不同和分裂社會的自由。
今天所說的conservatism包含對憲法的尊重、在liberal democracy法律(law and order)下的公民自由、和在moderation(適度)原則下的和平改良,這與胡適先生的“自由主義”是不是很像?反而今天的liberalism中,對在法律框架下的moderate改良缺乏耐心、把諸多社會問題歸結於“係統”(systematic)、用“政治正確”對抗自由的思想與言論、並熱衷於用大政府來徹底改革新時代下的“不平等”,這是不是與胡適先生當年批評的激進革命有相似之處?
我的朋友們當中,liberal和conservative都有。雖然我有自己的觀點,我非常感謝與相同和不同觀點朋友們的真誠交流和討論。感恩節之前,讀完了兩本liberal和conservative朋友分別給我推薦的書。對雙方觀點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同時對感恩之心又多了一層感悟。這裏簡單介紹一下這兩書,以後有機會,我會深入討論。
我的一位多年好友建議我讀讀一本去年出版的、現在很流行並且好評如雲的大部頭美國曆史書[3],“These Truths: A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真實的美國曆史)。作者Jill Lepore寫此書,收集的大量資料。開卷有益,從中我的確學習到不少新知識。作者多處采用了擬人講故事似的方式來講述曆史,很感人,也很煽情。但是很遺憾,我卻沒有能在書中感受到智慧、和對美國以及美國憲法的感恩,書中是遺憾、內疚、恥辱、失望、與憎恨。
書中用很多筆墨描寫了從幾百年前的黑奴到今天的BLM,用現在liberal流行的兩句話來概括此書的觀點,即“systematic racism”(係統性的種族歧視)和“rotten to the core”(爛到了內核)。書結尾,作者Lepore特別對年輕人建議,由於美國這條老船已經破爛不堪,年輕人隻能動手打造一條新船,依靠天上“星星”的指引,駛向未來。
我的天啊,在作者Lepore眼裏,美國這個幾百年民主自由的“燈塔”已經熄滅!如果我現在是個中學生,老師給我這本書作為美國曆史課教程(對於目前美國學校的了解,我一點不會感到奇怪),讀過後我會有何感受?不要說感恩了,我都不知道我的希望在哪裏。哪還能有什麽容忍,好像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像胡適先生批評的那些激進革命者那樣,“砸爛舊世界,建立新美國”了。
我不知道,作者Lepore寫此書時是否想過,自己在對於生養自己的祖國、賦予自己自由的憲法、和現在與未來自己同胞的幾代年輕人們,正在做些什麽?當今晚作者坐在溫暖的家裏,享用火雞大餐時,是否內心裏還殘存有一點點對美國的感恩之心呢?
第二本書[4]是一位校友推薦的,“Intellectuals and Race”(知識分子與種族問題),作者Thomas Sowell。我已讀過作者其它的幾本書,都非常喜歡。很佩服作者的治學嚴謹,因果關係清楚,嚴格尊重empirical evidence(驗證)與邏輯分析。作者文筆和思路清晰流暢,層層推理,論據和結論都很堅實。作者傾向於conservative。但即使對於與作者觀點不同的人,挑戰作者的推理過程和從中得出的結論,也會是件很艱難的事。
在這本書裏,作者Sowell通過大量的史實分析、大尺度的橫縱向對比,對於種族問題和奴隸製的前世今生,得出很透徹、客觀、中肯的結論。同時,作者認真嚴肅地批評了所謂“intellectuals”(特指那些以思想為目的和最終產品的知識分子們)和“intelligentsia”(“知識精英”本身不生產思想,而是為思想產品服務的人們,如媒體)在種族問題上的荒謬,和不負責任地製造出來的社會災難。這個intellectuals定義完美地概括了上一本書作者Lepore的作為,所以兩本書對比著讀,會很清楚、很有收獲。
作者Sowell指出種族問題和奴隸製有史以來就一直伴隨著人類的發展,是曆史性和世界性的現象(中國也不例外)。其實白人作為奴隸的曆史遠遠比黑奴的曆史深遠和廣泛得多。Slave(奴隸)一詞在英文、拉丁文等等中,就是指斯拉夫人。在曆史上,奴隸們經曆的苦難是眾所周知的。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在世界上最早意識到奴隸製的罪惡、並且用實際行動來結束自己奴隸製和奴隸貿易的,是英國。而美國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個,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用白人同胞間的內戰,來結束黑人奴隸製的國家。
美國法律體係也是在漫長的改良道路上,經曆許多周轉,一步步地走向完善,直至在馬丁路德金博士領導下,在1964年通過得到liberal和conservative共同支持的平權法案(Civil Right Act)。如胡適先生之前所說,通過立法手段,最終在美國解決了各種族在法律麵前的人人平等,包括華裔在內的所有美國人都從中受益,團結到了“我們都是美國人”這一旗幟下。這是人類文明進步的裏程碑。這是通過了幾代人的流血和努力才實現的,我們不應當忘記了感恩。
但是非常不幸,如作者Sowell書中所述,當馬丁路德金博士剛剛去世,民權運動就立刻走向了分裂。之後的幾十年裏,liberals把平權法案中的權力相同,解釋為結果相同,而無視曆史發展環境和狀況的本來不同。為了這個“良好的願望”,liberals推出了一個又一個未經驗證的政府社會改造(social engineering)項目,如welfare programs,Affirmative Actions (AA) ,以及身份政治等等。
如同吃藥,短期可以病情緩解,長期反而可能上癮中毒。書中可以清楚地看到,由於這些項目打破了黑人已經建立了的與社會認同的傳統家庭結構和價值觀,把黑人注意力從自身努力轉為依靠政府,把結果不同的客觀現實,轉變成對社會和他人的仇恨。大量的數據顯示,經過數十年的社會改造實踐,整個黑人群體中的家庭解體、社區暴力、失業率等等,對比平權法案之前,都大幅度提高。身份政治和多元文化論(multiculturalism)瓦解了之前整體社會文化趨向認同的勢態,打破了對傳統價值觀(比如,通過努力學習和勞動改變經濟和社會地位)的共識,對黑人社會和整個美國社會所造成的實際破壞是致命的。
作為反例對比,作者Sowell在書中,給出了華人在美國和世界各地通過長期自身努力、而不是依賴政府救濟,從社會底層一步步走出來的大量成功實例,並給予了高度讚譽。
Thomas Sowell是一位90歲的黑人學者,出生於尚有種族隔離(Jim Crow laws)的美國南方,在紐約Harlem黑人區長大,當過兵打過仗,然後能有機會在還沒有AA時上了哈佛大學、並在經濟學的世界最高學府芝加哥大學拿了博士學位。這隻有在美國才可能,他始終沒有忘記感恩。同時他一直堅持批評那些名義上是為了幫助黑人、而實際上是毀掉黑人和美國社會的那些無知或偽善的人們和行為。
Jill Lepore是在平權法案之後出生的中年白人,從小在教師父母家庭裏長大,學業事業一帆風順,以教書和寫作為生。並沒有像Sowell那樣吃過苦,也沒有在美國受過歧視和虐待。可是,她不僅對美國毫無感恩之心,反而充滿了敵視和仇恨。這是為什麽呢?讀了Sowell這本書後,會對社會上“Race Industry”(“種族工業”)中的這種“intellectuals”更加了解。
感恩節之際,無論何種政見,希望人們能夠靜下來,心懷感恩,為了美國、也是為了自己和孩子們的未來,從互相包容出發,反思一下自己的觀點和行為,努力尋找共識,建立新的信任。時刻記住,建起一座城堡,要比拆毀它,困難得多、同時也偉大的多。是美國的建國者們、和兩百多年來為了維護美國憲法的人們,為我們今天留下了這樣一座偉大的城堡。如果我們隻知道take it for granted(它是白來的),而不知感恩,我們總有一天會後悔的。且行且珍惜。
[注] 在中文裏,目前美國政治中特定的“liberal”常被翻譯為“左派”、“自由”,“conservative” 常翻譯為“右派”、“保守”。我個人認為不是很確切,有些重要內涵丟失了。所以本文中這兩個字保持原樣、不作翻譯。並且注意到liberty和freedom雖然在中文裏都翻譯為“自由”,但原含義有著本質的不同。
參考書籍
[1] “好製度從哪裏來?--- 也談美國憲法”,作者:錢立峰 Jennifer,微信公眾號“好奇的蘆葦”,2020年11月25日。
[2] 《容忍與自由》,作者:胡適,作家出版社,2016年5月。
[3] “These Truths: A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by Jill Lepore, October 2019.
[4] “Intellectuals and Race”, by Thomas Sowell, March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