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進了臘月,沒些日子就是臘八,俗話說,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是過年的開端。臘八這天,家家熬臘八粥還要泡臘八蒜,用各樣的米,豆兒、幹果,文火煨出來的粥不光美味,還有寄望來年五穀豐登的祝願。臘八蒜,據說必須是在臘八這天把蒜瓣泡進高醋裏封好,才能在吃年夜餃子時啟封,享受到綠如翡翠的蒜與辛辣如蒜的醋,逗人食欲,讓人多吃幾個餃子。過年,對成年人來說是添得一甲子,增得一番感慨。對上歲數老人來說是韶光漸短,一日平安一日福。隻有無往而非趣的孩子,才是真正過年的主力與積極的參與者,所以有這樣的說法:過年,全是為孩子過的。
我問母親跟二嬸"還有多少天過年?""快啦,"她們的回答讓我到了沒弄清哪天才是過年。這天早晨,二奶奶在廚房給胖嫂派活兒,說:"你就甭管做飯了,去細細的篩些爐灰麵兒把蠟釺,香爐、香筒兒、茶盤子擦亮。"胖嫂一聽,撅起嘴喘粗氣,表示把這樣沒技術含量的活兒派給自己很不滿意。二奶奶見支使不動她,瞪起倆虎眼剛要發威,這工夫我由外頭跑進來問她:"二奶奶,是還有半個月才過年嗎?""你這又打哪兒聽來的?""小姑姑說的。""一對糊塗蟲兒,過年還早呢,還有一個月呢,盼過年就為吃,瞧這臉胖得全橫了還惦記吃呢。"她借題發揮數落我說。這當兒,母親正好進來聽見了她的話,拉起我出了廚房。二奶奶再找胖嫂,不得了,胖嫂失蹤了!她追出來問母親:"瞧見胖嫂了嗎?""跟他二嬸買菜去了,您沒瞧見?""好嘛,一眨眼工夫沒影了,我還當她學會地盾長能耐啦,真,"話雖這樣說,她可把胖嫂不接的活,抓差派給了母親,恨得我真想踹她兩腳才解氣。
按二奶奶的交待,我幫母親由後院堆房裏翻出一對塵封的錫蠟釺,一個銅香爐、香筒,又去把銅茶盤收齊,母親拿籮去篩爐灰麵兒,我趁這工夫去看曾祖母。老太太一聽腳步就知道是我來了,怹在屋裏問:"你上哪兒去了?忘了給老祖端老蠢豆啦,"我一聽,呀,怎把這件大事給忘了呢?我思忖著,蹭進了屋。這當兒曾祖母已經潄洗完畢,頭也快梳好了,眼前炕桌上擺著一碗兒老蠢豆。我想,這甭問,一準是二奶奶給端來的,不由心生感激把她剛才的不好全忘了。我小聲說:"老祖,明兒我不忘啦。"曾祖母笑了,說:"那就好,上炕來吧,""不,我還得幹活去呢。""還有人派你活兒,新鮮,說說幹嘛?"我就把幫母親擦蠟釺、香爐的亊回了怹。曾祖母說:"這是予備年下祭祖用的,回頭讓你姑姑幫你娘倆擦去。""哪個姑姑?是南院大姑姑嗎?"我繞開二姑姑跟小姑姑,給怹提了個在我眼裏不大愛幹活的人的醒。"好,就讓南院你大姑姑去,告訴她是我說的。""是,"我口銜天憲,直奔南院,心裏暗笑:大姑姑,您也別竟顧燙頭做新衣裳,也得幹點糙活兒,這可是老太太派的!
擦這些錫鉈子、銅片子,弄得人倆手黑黢黢,大姑姑換了身舊衣裳,幹活還真不含乎,我瞧在眼裏納悶在心裏。母親不知怎樣才能請回她去,一連說了好幾個"別幹了,別幹了,"還著補說:"手要是弄黑了可不好洗白!""誰幹不是黑?一樣不好洗白。"大姑姑說。母親一聽,也隻好不再多說了。是的,我居然沒瞧懂我這位親姑姑,在我眼裏她是隻會看閑書,嗑瓜子、拿指甲草染指甲,二嬸說她會烙餅,我瞧見的可是她給柳嬤嬤做飯打下手。說到這兒,有必要介紹一下祖母的廚子柳嬤嬤,當初她是外曾祖母家的廚子。我的這位外曾祖母,可是在全北京旗人都活得頭朝下的年月,有數的能講究得起的旗人老太太。怹來我家串了一回親戚,目睹了我家吃大鍋飯,怹心疼女兒(就是我的祖母)回去就把柳嬤嬤派過來給祖母做飯。論理,這老太太夠霸道。試想,我家有曾祖母在,您一個外人越俎代庖管我家的事,這不是仨鼻子眼兒多出口氣嗎?再說,倘若祖母另起爐灶,這跟分家又有什麽兩樣?破壞親家的家庭和睦,這大逆不道的主意,也隻有怹這樣的既有錢又仼性的老太太才敢想敢幹行得出來。
柳嬤嬤來了,曾祖母沒睬她,還是二奶奶拿主意讓她跟胖嫂搭檔在廚房做飯。外曾祖母賠本賺呦喝,還得支付柳嬤嬤的豐厚工錢,也算是咎由自取。可是,讓柳嬤嬤想不到的是,自己由掌灶一落成了火頭軍,灶上事全聽胖嫂指揮不說,胖嫂支使她就像支使小力笨,恨得她真有心一口涼水把眼前這個胖子嚥下肚去!倆人冤家作對,廚房可就成了火藥桶。胖嫂跟柳嬤嬤互不買賬,胖嫂整天把倆眉毛豎得像一對旗杆!柳嬤嬤是一見胖嫂熬白菜,汆卞蘿卜就撇嘴,嘴上像裝了發條一勁痙攣!一槽上拴這兩匹烈馬,可苦了母親跟二嬸了,整天竟剩了給她倆勸架,甚至耽誤了做飯。 二奶奶先是站幹岸兒瞧熱鬧,可麵對胖嫂跟柳嬤嬤的激戰甚至是混戰,一來二去,她徹底動搖了反對祖母建廚房的決心了,隻要柳嬤嬤能走人,眼下就是祖母開飯館她也會舉雙手讚成,絕無二話!
曾祖母對廚房發生的事心知肚明,可是老太太直等到二奶奶說了實情,跟怹要主意的時候才說:"柳家的來了,我沒說話,""您應該說!""我說什嘛?眼裏有我不會這樣辦,再說,我要是說好不是本心,我要是不讓她來自有人不願意,打開頭就得鬧的家宅不寧嗎?走著瞧吧,柳家的是為掙錢來的哪幹全一樣,胖嫂寡婦失業的就拿咱們這兒當家,咱們也沒拿她當外人,本來好好的,節外生枝添個外人來分她的權,她不反才怪呢!這也是給我出難題,就事論事,世上本沒有不散的筵席,退一步海闊天空,既然終究是得分開,那就分吧!"事情往往是這樣,說容易卻挺難,說難卻又易如翻掌,由於曾祖母豁達大度,一席話消彌了廚房的危機。祖母在南院另起爐灶,小廚房由柳嬤嬤掌灶。這邊胖嫂拔去了眼中釘恢複了常態,全家人一至稱讚曾祖母的英明。之後,祖母做了差樣的菜會端過來請老太太品嚐,我也能跟著沾光。外曾祖母來我家串門的回數多了,節禮不斷。
二奶奶得著便宜勞力,把老太太跟自己的銅手爐全搬了來,我早臨陣脫逃,母親,大姑姑、二嬸溜溜忙到吃晚飯,才算把一堆金屬製品擦得有了模樣見了光澤,一人兩手弄得黑黢黢。母親說:"到底幹完啦!"二嬸說:"告訴派活兒的可沒下回啦!"二奶奶聽見裝沒聽見去了廚房。晚飯是胖嫂一人做得,她又撈飯,又炒菜,還做了湯,一張圓臉又紅成了小太陽。小姑姑直到天擦黑才回來,她說是寫黑板報晚了,不知真假。
(二)
臘八過了,街上的年味越來越濃,買賣鋪子全在加勁上年貨,豐富的年貨讓家庭主婦由心底綻開了笑容,孩子們更是興奮得抓耳撓腮,盼著過年。臘月二十三祭灶過小年,天剛一擦黑兒,鞭爆聲便一起一起響徹了四九城。家家的灶王爺在享受完糖瓜與大蘋果的招待後,就被人們善意的焚化送上天去匯報工作,等到來年正月初四接灶王,再請張新灶王像回來主持家政。我家祭灶還本著“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老規矩,由二叔三叔帶著我去送灶王。三叔先在廚房灶王龕前擺好供,有草節兒、黑豆各一碟,涼水一碗,這是給灶王爺坐騎的。款待灶王爺的是大糖瓜,大蘋果、大柿子。供擺齊,二叔過來上三柱高香,末了由我劃火柴點燃舊灶王像送灶王爺"上天言好亊"去,等新灶王像買回來那就是灶王爺"回宮降吉祥"了。灶王爺在天上海走一遭,家家全得有所供獻,是呀,請灶王爺作"一家之主"不便宜,先甭問他管不管事,他不肯白盡義務那是明擺著的。
臘月二十四是掃房日,一大早,曾祖母就被怹的兩位一輩子沒出閣的妹妹,接回城裏南鑼鼓巷胡同的老家了。我這兩位姨老祖忝列過清朝末年選秀女,不幸二位全撂了牌子落了選,可是在旗人心裏那還是一項光榮履曆。二位姨老祖精於針黹,會使用縫紉機,進了民國,聯袂開辦了一所家庭縫紉學校,生活自給自足。老姐倆已是古稀之年,身板硬朗,腿腳利索,精氣神依然挺足,來看曾祖母,必得給我帶些糖豆大酸棗的,這樣一來我就比誰全盼著兩位姨老祖常來,怹能常來,我就常有雜拌吃。
搞衛生免不了開門合戶,倘若曾祖母受風寒病了,那也就甭指望過個熱熱鬧鬧的好年了。所以請老太太暫避一時實在是有必要又重要的亊。曾祖母坐老吳的三輪車隨兩位姨老祖的三輪車進了城,老太太這一走全家人鬆了口氣。早飯後,二奶奶分派掃房事項,包括:打掃各屋,擦玻璃,換新窗戶紙,刷洗廚房炊具。母親跟胖嫂打理廚房,二奶奶要求不光碗盎要拿開水燙,案板必得刷得見白茬才算合格,招得胖嫂把那村的野的挑著揀著小聲罵了她一個遍!各屋衛生由本人打掃,鎖門恭後者責任自負。說真格的,掃房主要還是打掃北院三間西上房與南院三間北上房,這是三位祖母燕居之所,也是家人親友常光顧的地方。
二嬸管掃北院西房,條案上擺的陳設已經挪開了,炕上的坐褥、被窩垛,也全拿布單遮好了。二嬸裹了塊頭巾,拿長把雞毛撣子自上而下撣牆上塵土,我頂個麵口袋拿把小撣子過來幫忙。二嬸笑說:“到底沒白疼你,知道來幫忙啦!”她一邊掃還一邊唱:“小老媽兒上東房呀,打掃塵土啊,”“咚咚咚,”我給敲鼓助興。“打掃完東屋呀,打掃那西屋裏,還有那套間屋裏呀,”“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平日二嬸教我的綜藝派上了用場,逗得她一勁笑,我也跟著笑!塵土打掃幹淨,二奶奶挾來一捆高麗紙,母親端來了打好的糨糊,伯祖母過來幫著撕掉舊窗紙,大夥動手糊窗戶。
南院掃房工作有祖母主持,大姑姑、小姑姑幹活可是差點勁兒,這樣就突出了柳嬤嬤的能幹與幹練。她一早就把廚房清理一淨。接著打掃三間北房,大姑姑與其說是跟她一塊幹,倒不如說是在添亂。柳嬤嬤不住的說:"姑奶奶,這兒掃過了,那也擦過啦,您頂好忙自個屋裏去!""甭跟這兒添亂。"祖母笑著接下言說,仨人全樂了。我去找小姑姑,她正在規整書找什麽東西。"姑姑,我幫你找。"我獻勤說。"你頂好走遠點,你不幫倒好,你一幫能找著也找不著啦!"她不講交情的拒絕了我。這工夫,祖母由外頭進來對小姑姑說:"你出去瞧瞧,""您讓我瞧什嘛?""有這天兒曬被窩的嘛?""剛才還有太陽呢!""太陽能聽你的嘛?找病!"我一見這陣仗趕快溜之乎也。是的,不知是八字不合的因由,還是五行相克的緣故,祖母跟小姑姑娘倆常起糾紛,這讓人費觧更讓人難過。簡言之,家裏掃房工作全是由女主們鼎力完成的,男主們不是去上班了,就是借故溜之乎也了,隻有我是堅守崗位,可是又不受重視,難!
翌日午後,老吳登三輪車進城接回曾祖母,家人在北院街門外攙老太太下了車,又簇擁著進街門,過二門,直到進了怹的屋裏,曾祖母上炕盤膝坐定。這工夫,炕爐暖得炕麵溫熱,當地銅罩子炭盆燒得正紅,屋裏曖氣撲人臉。二奶奶伺候老太太寬了大毛皮袍,換上家常穿的大棉襖,曾祖母笑說:"累你們大夥啦,連我這瞎蒙合眼全瞧見這屋裏院裏全然一新啦。"又問:"小寶呢?""在這呢!老祖,""到老祖這來。"我爬上炕紮進曾祖母懷裏。老太太打開手邊的手絹包一倒,有芝麻糖,雜拌、花生粘,全是我愛吃的!怹說:"這是兩位姨老祖給你的。""謝謝姨老祖!謝謝老祖!"我大聲喊。小姑姑過來一伸手把一塊芝麻糖擱嘴裏了,逗得一屋人全樂了。二奶奶給佛龕裏的佛爺上了三柱香,示意大夥回去,伯祖母遂說:"您歇著吧,有亊讓二奶奶叫我。"老太太點點頭,眾人散去。二奶奶放下門簾,靜坐堂屋聽招喚,曾祖母念了會兒無聲佛,歪身息休了。
(三)
鉛色的天上罩著一層灰氣,寒風刮得電線琤琤作響,快到年根了,這是一年裏最冷的時候。可是人們並沒有因為寒冷而減少對過年的熱情,反之,天越冷過年的熱情越高。爆竹聲從護城河沿傳來,空竹聲由胡同裏發出,賣年貨小販急切的呦喝吸引了八方來客。西直門關廂年貨市場上,有多少多少活雞,活鴨、活魚、豬肉、牛羊肉、青菜、年糕、蜜供、幹鮮果子呀!賣燈籠,春聯、掛箋、年畫的棚子花紅柳綠,讓人目迷五色。孩子亂,大人忙,挑的挑,揀的揀,找錯錢發聲喊的,熱鍋烹油一般的人氣戰勝了寒冷,戰勝了西北風。
天忽然晴了。八裏莊的常海帶兒子大黑趕騾車給我家送來年貨,受到全家人的歡迎。常海卸完貨,去見曾祖母替他母親給老太太請安。出來,跟在廚房看年貸的伯祖母,祖母、二奶奶見麵,請安問好,他匯報說:"今年您這還是一個整羊,半扇豬,十隻雞,兩隻鴨子,粉條是二十斤,豆腐是兩屜鮮的,一口袋凍的,幹菜一麻袋,還有土豆、胡籮卜、白菜一樣都有些。這袋新小米是我跟媳婦給老太太熬粥喝的。這一罐香油,一個豬頭是我媽給您這兒過年的。"二奶奶口宣佛號說:"阿彌陀佛,這大豬頭足有十斤!""佛爺吃素不吃葷!""胖嫂說。滿屋人全樂了,二奶奶也樂了。伯祖母說:"真得謝謝你,這大冷天讓你們爺倆跑這一趟已經不落忍了還額外送這些好東西,生受了,你奶奶可好?我們常念叨她,上回帶去的膏藥管用嗎?""管用,我媽的腰好多了,您要是有多餘的就再給我兩貼,我媽還說天曖和了過來看老太太跟二位太太、二奶奶呢。""告訴你媽甭惦記這兒,等大好了再來,膏藥你走時連同一瓶同仁堂的虎骨酒一塊帶回去,讓你媽出門多加小心,頂好是跟著個人。""是,是,"常海連聲答應。祖母說:"明兒回去吧,大冷的。""那可不成,人家訂的東西全得給送到了,眼瞧就到年三十啦。"二奶奶分咐胖嫂給他爺倆做頓炸醬麵。二叔請常海到南院客房喝茶,就手結淸貨款。我跟大黑去北院後頭小院找東西裝他給我帶來的一隻兔子。煤棚子找著一個竹筐,把兔子裝筐裏怕它凍死,我倆就把筐抬進廚房,筐上壓上塊石板這才算踏實。胖嫂一見說:"小寶,你就讓我聞兔子尿騷是嗎?"我趕緊說:"一會兒就抬走。"說實話,我對兔子沒興趣,卻之不恭,這才留下它。
我家的年貨由常家給送,由打我伯祖父在世那會就是這樣。常家發展得好,有粉房,菜園子,養著豬、羊、雞、鴨。常海兩口子吃苦耐勞作買賣,先是趕集賣貨,近二年一入冬就有人來跟他家訂年貨,買賣節節高。眼下大黑成了幫手,日後就是他家的接班人。胖嫂把炸醬麵做得了,一大碗油汪汪豬肉丁炸醬,一大鍋切條麵熱氣騰騰。"過水不過?""鍋兒挑,趁熱吃!"常海說。胖嫂給他們挑好了兩大碗熱麵擱在桌上說:"自個來吧,我拿蒜去。"當她把蒜拿來,一看,一人兩大碗麵已然入了肚,胖嫂腦門冒了汗,心說:"就這吃手,再來一鍋也不夠!"她又去煮了一鍋掛麵,果不其然,在一片虎嘯龍吟吸食麵條聲沉寂之後,兩鍋麵被一掃而光。這爺倆一人幹了四大碗炸醬麵,外加三頭蒜,兩碗麵湯,原湯化原食。"謝謝胖嬸,炸醬麵真香!"大黑捧著肚子說。"趕明兒您上我那去讓他媽給您貼新小米麵的餅子,香,"常海說。"謝謝了,吃飽啦?""飽啦,飽啦,"這工夫,二奶奶進來對常海擺手說:"吃完了上我這兒來。"言訖,去了南院,常海隨後跟了出去。
南院客房的八仙桌上堆滿了東西,二奶奶對常海說:"這全是給你帶回去的。"就一樣一樣交待給他:"這是老太太給你媽的珍珠毛的皮背心,緞麵的,老太太沒大穿,你媽穿正好能護著腰。""我替我媽謝謝老太太。"常海說。"這仨紅封也是老太太給大黑小哥仨的壓歲錢,不多,買爆竹是足夠了。這是一匹蘭布,一匹青布,是二位太太給孩子們做換季衣裳的。這匹紅綢子給你媳婦做件襖吧,是我給她的。"常海連忙道謝。"這挖單包裏是幾件穿過可還算新的衣裳,是小寶的媽跟他二嬸給你媳婦的,幹活穿吧,不愛就送人。"常海打開包袱一瞧全是綢的,說:"穿這樣衣裳幹活?就是出份子穿鄉下人也沒誰見過,謝謝二位嫂子。""不值什嘛,舊衣裳改的,她們身材變了穿不得了,你媳婦瘦許還能穿。"這工夫,二姑姑拿著東西進來說:"這一匣是你要的膏藥,一瓶虎骨酒,幾樣時令藥你也拿回去,這是我媽交待的。"常海連連道謝。二叔給了常海一雙棉皮靴。我把雜拌全給了大黑算是沒白要他的兔子。常海爺倆把東西搬上車,又要進去跟老太太辭行,二奶奶攔住說:"甭用啦,閑了就來,到家問你們奶奶好。"於是,常海爺倆高高興興趕車走了。可是,我這隻兔子怎處理呢?忽然,我想起了小姑姑,小姑姑是智多星,對,就找她給出個主意。
(四)
我悄悄去南院找小姑姑,生怕驚動祖母怹老人家,祖母一瞧見我就會發現我的錯,憑怹對孫子不可推卸的管教之責,我就得聽一頓不準回對的教訓,回對就是“不服管教”就許還得挨上兩巴掌,所以謹慎沒大錯。小姑姑正在她屋裏追著太陽曬水仙花,一見我進來就說:"找軍師出主意來啦?""你知道了?"我佩服小姑姑的聰明。"我瞧見那野兔了。""是大黑下套逮的。""野兔養不住,送人吧。""我問過大臭他不要。""你問錯人了,""那問誰?""去跟老吳說,就說給他一隻兔子他準要。""他可就把兔子吃啦,""兔肉不是吃的嗎?婦人之仁!"別無他法,按小姑姑說的我把兔子送給了吳爺爺,傍晚,滿院燉肉的香味兒,我跟小姑姑嚐了他燉的兔肉,真香!
臘月二十八大姑夫送來了一簍黃花魚。他不常來,大姑姑常住在家裏也不回去,弄不懂這是怎回亊,他們有家在西苑,我沒去過。年貨夠充足,雞、鴨、魚、肉、豬頭、蔬菜,足夠一家人吃到正月十五元宵節還綽綽有餘。二奶奶指揮胖嫂,母親、二嬸做年菜。南院掌灶的柳嬤嬤可讓祖母放假回家去過年了。胖嫂嘟囔說:"二太太真是活菩薩,用人的時候到給該用的人放假,還又給錢又送東西。""你也想走嗎?"二奶奶問她。"我能上哪兒去?沒地方去!"胖嫂抹眼淚說。二奶奶察覺說過了頭,訕訕的走了。母親、二嬸忙安慰胖嫂。是呀,胖嫂是心裏苦悶,尤其是在這該過年的時候,誰不想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可是,她自從當家的死了,又輕信媒人的話把僅有的一個閨女錯嫁了人,女婿好吃懶作橫草不動豎草不拿,地裏活家裏活全靠媳婦幹不說,夫婦倆一直沒孩子,還是問醫找藥全不頂用。胖嫂的女婿會在年三十這天來接她回去過年,大年初一胖嫂就會回來,她說在那家裏憋氣,回這兒來出氣才順溜。
大姑姑、小姑姑、二姑姑全來幫廚,廚房裏眾人說說笑笑,熱熱鬧鬧趕做年菜。年菜裏的:芥末墩兒,豆兒醬、十香菜、炒醬瓜、炸豆腐、炸素丸子、炸咯吱、醬鳮、鹵鴨子,這些葷素菜肴已經陸陸續續先做得了,全存儲在瓦盆中凍在後院的空屋裏。這工夫該發麵蒸饅頭,再就是包餃子。我家年三十晚上祭祖吃幹菜粉皮素餡餃子。曾祖母吃長齋。伯祖母,祖母、祖父,全愛吃羊肉,這樣羊肉餃子就得包幾樣餡的,有:羊肉白菜餡、羊肉酸菜餡、羊肉青韭餡,豬肉餃子也得是幾樣餡,有:豬肉白菜餡、豬肉韭菜餡、豬肉酸菜餡。一家十五六口子人,再加上來拜年留飯的親友,包年下餃子,就是全家動手還須加班加點的幹!就連我也甭想坐享其成了,遞餃子皮,送餃子餡,學著包餃子,夠我一忙的。按二奶奶的指令:"家裏除了老太太,誰耷拉手,誰就甭吃餃子!"包好的餃子拿屜布包上,凍在院中的缸裏,吃時煮透了,這凍餡能跟新餡一樣鮮美。全北京城家家都在包餃子,爆竹聲裏摻雜著剁肉餡的響聲,到處?漫著做年菜的香味。這時候在外邊作事的人會不分晝夜往回趕,必須趕在年三十這天到家好參加祭祖,吃一頓親情遠勝於美味的團圓飯。
(五)
俗話說:剃頭洗澡過大年。臘月二十九早上三叔帶著我去理發、洗澡。西直門臉兒的理發館,裏屋外屋全是顧客,人多,或坐,或站,大夥全耐心十足,不急,不躁,更沒口出煩言的等著。收音機正播劉寶全的京韻大鼓,唱道:"二八的那位俏佳人懶梳妝,崔鶯鶯得了那麽不大點的病,躺在了牙床,"大鼓完了又是京戲。當聽到妙處有人叫好,幾位同好還會發一番高論,說說笑笑熱鬧一陣子。是呀,快過年了人人心情全格外的好。四位剃頭師付熟練地操作著手上的刀剪,瞧著讓人放心,相信他們的手藝。我們溜溜等到過了午才理完了發,一人理個圓平頭,利利索索。由理發館出來,進飯舖吃了碗鹵煮火燒,就去高梁橋南邊的湧泉浴池洗澡。
北京城從來不缺出茶館進澡堂子,裏外一塊兒涮,一泡就半天兒的老泡。不錯,老泡們平日支援澡堂子的買賣,可是一到年節顧客多了,他們這些"釘子戶"可就防礙了顧客流動,來洗澡顯得擁擠不堪。甘蔗沒有兩頭甜,此之謂也。一進湧泉大門,迎麵有一付對子,上聯曰:洗去渾身汚垢增長一派豪情。下聯曰:到此潔已之士相對忘形之交。說不上工穩,到也別至風趣。售票室裏人立如林,此刻一櫃一榻洗完澡能休息的票早已售罄。售票窗口高掛一牌,大書:隻有脫筐。所謂脫筐者,乃褪衣裝筐入浴,洗完穿上就走。我們買了這種特殊票等候叫號。屋裏全是人彌漫著一屋子煙,十來個老煙槍吞雲吐霧,讓吸二手煙的人隨時有窒息之虞!
"九十三號""九十四號""兩位,脫——筐!"定興味兒的跑堂高喊。我們應聲進了外間休息室,交票,領到兩個竹筐(跟送煤的筐相仿佛)老北京的理發、澡堂子、煤鋪這三種行業一向由定興人經營。這間休息室裏自跑堂,茶房、遞手巾的、修腳師付,全操著一口定興味兒京腔,唱達自樂。我們拿到的兩個筐筐上有號,另有一號牌戴在手腕上以便識別。寬衣解帶後,把穿裝擱進了筐裏,環顧左右皆為瑩瑩赤子。休息室跟浴池有一門一簾之隔。進了浴池間當中是倆大池子,左是熱水池,右是溫水池,靠牆一排淋浴滿滿當當全是人。溫水池旁有兩位健壯的搓澡師付,這工夫正忙著給爬在長板凳上的倆兩摟粗的大胖子搓澡,拍拍的拍手巾,嘩嘩的衝洗,嗖嗖的熱手巾傳遞,百忙當中搓澡師付還沒忘跟客人聊天:"您這油泥可不少咧,一搓,一大把,""這還算多?去年也是這工夫,一搓,半盆!"聽得我差點沒把鹵煮火焼吐出來!由於熱氣蒸騰,一抹昏燈下難辨池子裏泡著多少位浴者,隻聽咳嗽聲起伏不斷。
按著洗澡的規矩:一衝,二泡,三搓,四淋浴。三叔先給我衝了一過,而後我們就下到溫水池裏泡澡。可是,這溫水池對我來說還是熱得夠嗆,就不得不泡一會兒爬出來涼快一會兒。三叔泡得挺愜意,腦袋上還頂了塊毛巾。當目力適應了環境,再看這溫水池裏足足泡滿了一圈人,熱水池裏人少,除了幾位老泡乏新人加入。我過去伸手試試水溫,好嗎,跟半開的水有一拚!泡澡有泡澡的樂子,京戲愛好者在這兒能一唱揚名,至不濟借水音(雖有點油膩)練練嗓子。有人來了一嗓子:"店主東帶過了黃膘馬,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好!"有人跟進:"叫張義我地兒呀,聽娘教訓,""跟李多奎有一比,好!"氣氛熱烈。這,就是北京文化。是的,文化須要載體,當北京城沒了,澡堂子拆了,北京人散了,所謂:一朝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亊休。再來奢談北京文化,啟非掩耳盜鈴?!我搜尋一過沒瞧見小韓(就是作看屁股詩那位)跟搓澡師付打聽:"您這兒的小韓呢?""走啦,""哪兒去啦?""上學去啦,學好啦!"這聽了讓人感動。我風聞小韓哥倆全在追求我小姑姑,心裏好笑,走著瞧吧!
洗完了澡出來,天上飄開了雪花,賣年貨的小販呦喝得更急切了,是呀,明兒就是臘月三十,一過了年哪還有人買更多年貨。我拿僅有的兩毛錢買了兩串糖胡蘆,一串山藥的給曾祖母,一串山裏紅的給小姑姑。雪更大了,天冷,冷得舒坦,端雪兆豐年!
(六)
頂著雪花聽著鞭爆響,我跟三叔往家走。街上賣年貨的少了,賣香蠟紙碼兒,鬆柏枝、芝蔴秸的多了。是呀,除夕祭祖接神,大年初二祭財神,初八老人順星祈壽,全得用這些東西,這又是過年一筆不小的開銷。快到家門口,南院街門外停著一輛騾車,母親跟二嬸挎著倆大包袱正送胖嫂出來。由騾車上下來個瘦得人燈似的男人,上前攙扶胖嫂上了車,這八成就是她的女婿了,我想。胖嫂一眼瞧見了我,大聲說:"小寶,過來!"我趕緊跑了過去。她由車上探身摟著我說:"我走啦,你想不想我?""想呀,你可得快點回來,給!"我把給小姑姑的那串糖胡蘆遞給了她,胖嫂接過來紅著眼說:"我沒白給你烤窩頭片吃,好小子!"瘦子接過母親、二嬸手裏的包袱安頓好了,一臉苦笑說:"趕緊得走了,雪大了,您都請回去吧。"這工夫二奶奶跟小姑姑也來到了街門口跟胖嫂道別,騾車已往南趲行,胖嫂一勁兒抹眼淚一勁兒招手,不一會兒,騾車就成了不大的一個黑點兒。小姑姑過來一把逮住我說:"你是不是把給我的糖胡蘆給了胖嫂?""是,下回我有錢再給你買,好姑姑,"我後悔的說。"別忘了,你那兩毛錢還是我給的呢!"小姑姑繃著臉兒說。"你真生氣啦?""我還沒誇你有眼力價兒呢,誰跟你生氣,走!"說著,她笑遂顏開摟起我一塊去給曾祖母送糖胡蘆。
雪忽然住了。北院西屋台階下,父親跟二叔正在立"祖宗杆子"。這"祖宗杆子"正名叫:索倫杆子,是一根齊房簷高的杉木,頂上裝一個木鬥,鬥裏盛著高粱米喂老鴰。據滿洲的傳說:當年老罕王努爾哈赤遇難奔逃,驕陽似火,天上有大群老鴰結陣給老罕王遮陽,老罕王幸免於難後,勅封老鴰救駕之功,旗人家家立索倫杆子喂它們,之後遂成了習俗。有皇帝年月,紫禁城坤寧宮丹陛四時聳立著索倫杆子,常年喂老鴰。時過境遷,到了我小時候已經沒人去講究這些了,我家也隻有曾祖母還在刻意的堅持,家人為討老太太高興,一到過年便費勁巴喇的把這大木杆子立在老太太眼皮底下。戳祖宗杆子的石礅子,就是我扣泥餑餑的那塊當中有孔的大青石。
祖父在吃晚飯前,由新北京郵政局回家來了。"新北京"這地名,是日本人占領北京的年月,他們給五棵鬆往西到西山這一大片地域起得時興名子。日本侵略者沒毀了北京城(是,毀北京城跟燒圓明圓是五十步笑百步,是亦走也,就連日本人全,)他們選擇在北京西邊建設新北京工業區,加強占領。日本投降以後,祖父在北京沙窩郵政局上班,沙窩在新北京的範圍,家裏老人習慣管沙窩郵政局叫新北京郵政局。雪又下起來,可是雪花變成了雪糝兒,因為難走,街上差不離斷了車輛與行人。天黑後,我叔叔由右安門裏的白紙坊印刷廠推著自行車進了家門。小姑姑一見哥哥回來,就把我這侄子擱在了一邊,拉著哥哥屋裏說話去了。不錯,小姑姑愛聽殫見洽聞,叔叔頂拿手的又正是,二郎神縫皮襖,神繚(聊)。
臘月二十九的晚飯,全家人沒能在一桌上吃,這一是各有所忙,二是到家的時候有早有晚。隻有祖父,父親跟二叔他們爺仨是一塊吃的晚飯還喝了幾盅酒,這會兒全睡覺去了。是呀,胖嫂走了,吳爺爺讓劉四拉去喝酒,三叔串門沒回來,曾祖母早歇下了,伯祖母跟二奶奶在烤夜裏焐腳的石頭子,我遊遊磨磨沒得幹也沒地方去,看了一會兒母親在油燈下給我縫新棉襖,聽著零零碎碎的爆竹響,不由得困上眉頭,忽然,"小寶,上我那去,"二嬸推門進屋來說。母親說:"他二爹睡了嗎,小寶過去不吵?""吵不著他,來,背著走,"說著二嬸拉起我背在背上。"還是讓他自個走吧,""我們娘倆的事,甭管啦!"二嬸笑說。
(七)
真是,由東屋到南屋沒幾步就到了,想讓二嬸多背會兒全不成。南屋裏,曖氣撲臉兒,爐子上開壼噴著白氣,二叔和衣?被鼾聲大作。收音機播著評書三國演義,說道:黃老將軍一接到軍報,遂頂盔貫甲,罩袍束帶,左弓右箭,披掛整齊,出離了大帳,認鐙搬鞍飛身上馬,一手提著鉤摟古月象鼻子大刀,一手抖絲韁,跨下戰馬一聲長嘶,四蹄踏開,馬尾巴跟條線兒似的飛奔而去,緊跟的二百長槍手,二百短刀手,胖大的????武,瘦小的精神,人人奮勇,各個爭先,雲雲。末了道:要知關黃對刀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接著是廣告:現有針灸名醫金針王樂亭,進針不疼,出針不流血,雲雲。
二嬸挪開炕桌,把新做得的一雙燈芯絨麵棉鞋擺在我眼前說:"穿上試試,""是我的?""不是你的還是我的,穿上,我好釘鞋口,"二嬸催促說。那當兒,我有話不跟母親說也願意跟二嬸說,二嬸就願意聽我的。有時候我摔了盤子,砸了飯碗,遭到母親訓斥,二嬸就會給解圍說:"不就摔了個碗嗎,碎碎(歲歲)平安,走,小寶!"說著,就拉我出了重圍。有二嬸護著或說慣著,我也多少增加了些許驕氣,好二嬸!可是,我卻沒孝敬二嬸哪怕一碗兒熱茶呢。不錯,一到過年我會去給二叔二嬸拜年,可那也是為誑頓好吃食,就說不全是吧多少也沾點邊兒。而今,子予養而親不在,陳跡已然隨手去,欲歡無復似當時,夫付何言?
我穿好新棉鞋,二嬸在鞋口位置作了標記說:"明兒就能穿了,走吧,送你回去。""不回去呀行嗎?""你愛聽二爹打呼就甭回去,還是走吧!"說著,背起我出屋門到了院裏。這工夫,可好三叔由打南院過來走了個照麵。"你幹嘛去啦?"二嬸問他。"寫對子去了,嫂子,您不寫一幅?"三叔壞笑說。"我還寫書呢!快睡覺去,封好火,小心煤氣。"二嬸囑咐他。
要說寫字,父親一輩人全不如祖父、伯祖父有功夫,可是要跟曾祖父比,那祖父哥倆又差得遠了,說來有點兒泄氣。曾祖父是筆帖式出身,通滿、漢、?三種文字,漢滿書法尤其好,一生不離文牘。那年代,文官字寫不好就是不稱職,或許就得下崗。官員上奏折,皇上先看字,蜘蛛爬的字就是跟皇上鬥氣呢,皇上一氣折子留中不發,審辦的事情也就許淹了。應試舉子沒一筆端整恭楷也甭去碰運氣,文章作得花團錦繡,一樣過不了試官的法眼。俗話說:不願文章傳天下,但願文章中試官。可是,這就得先有一筆好字才能達成心願。
我叔叔憑天賦一筆趙體字寫得盡態極妍,同輩無出其右者,隻有小姑姑的晉唐小字另僻溪徑,讓他自歎弗如。按往年,街門春聯是由父親寫,可是因為好酒貪杯,父親的顏體跟二叔的蘇體全醉臥不起了,街門春聯也就由叔叔恭代了。今兒三叔也露了一手,廚房對聯: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是他的"鳮爪子體"的發揮。叔叔、姑姑們忙活半宿寫的春聯貼滿了街門,屏門、各房屋門,又把那福字跟鬥方滿是吉祥話的掛箋貼在影壁上,各屋門楣上,一時南北兩個院子紅紅火火、喜氣洋洋。我也要寫幅對子,二奶奶說:"有個地方沒有,你會寫?""會,我臨過帖,柳體!""了不得還有體,那我說,你寫,""行""聽著,茅姑姑在此,諸神退位!""貼哪兒呢?”"您的墨寶還能貼哪兒,茅房!"逗得聽的人全樂了。這話傳到了曾祖母那兒,老太太大樂,鼓勵我一寫,未了我寫的頭一幅對子貼在了茅廁。
臘月三十,一大早,阜成門臉兒桂芬齋餑餑鋪的夥計送來一張"九層塔"餑餑桌子。這餑餑桌子是隆重的祭禮,有三層至九層,全由蜜供,花糕、月餅、應節點心一層一層碼起來,頂上還要擺上鮮花數朵成塔型。我家祭祖的供品,是:一張餑餑桌子,數盤蘋果,香燭若幹。除夕團圓飯也是吃素餡煮餑餑(餃子),不預備葷腥菜肴。
(八)
三十早上,二叔酣睡一宿,醒了。二嬸告訴他:"老太太叫你呢。""什麽事?""沒說。""你去問問,要是為喝醉的事就說我出去了。""躲得過今兒躲不過明兒,發昏當不了死,你還是去認個錯吧!"二嬸說。二叔無奈搔搔頭,去了西屋。
祖父是太平紳士脾氣,子侄有錯從不苛責,對家亊也是持垂拱之治,不大過問是非。這回父親、二叔喝醉了曾祖母知道了礙於要過年沒說什麽,可是,由老太太一臉含嗔一聲不吭的樣兒,能瞧出來怹是挺生氣,是在隱忍著沒發作。是的,我家過去沒人敢嫖也沒人敢賭,家規,男主四十無出才準娶小,可是家中又沒有哪位是庶出的。至於這酒,到是我家的大忌諱。遠的且不說,近的,我伯祖父就是傷於酒一病而歿。我叔叔,我一個弟弟,日後也是死於酗酒。曾祖母是過來人,深惡家裏有人喝大酒幹飛蛾撲火的傻亊。這工夫二叔隔著門簾問:"太太(祖母)是您叫我嗎?""嗯,進來說吧。"二叔應聲挑簾進了屋。二奶奶起身讓坐,他可是沒敢坐,老太太臉沉著,他站當地認錯說:"太太,全懶我不好,喝醉了讓您生氣著急往後不敢了。""你得知道輕重,喝大酒不光耽誤亊更要緊的是傷身,得作一個明白人!""是,是,"二叔連聲答應。隨後老太太問:"咱們給親戚拜年的禮物全預備下啦?""全預備齊啦,跟往年一樣。""八裏莊常家,今年別等人家來了咱們再去,你初一早點去給人家拜年,常家是世交,人家沒少幫助咱們,眼下還給照看著墳地。"老太太說。"是,是,初一我一早就去,讓大哥(我父親)一塊去送五斤元宵,到底大爺去更有麵子。""還是讓老三(三叔)跟你去吧,記住,人家留飯可少喝酒。"二叔沒再堅持。由西屋出來,他心裏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暗說,多虧今兒老太太氣兒順,於是趕緊去按排給常家送年禮的事。曾祖母沒讓我父親去,是老太太有知人之明,父親好飲量淺,飲少輒醉,倘若在人家喝醉了不光麵子不好看,還得派人去接他,這大過年的麻煩誰也不合適。
三十這天的午飯,按排是一家子吃團圓飯。可是,自打胖嫂一走二嬸跟母親可就沒了主心骨,這頓飯按規矩得添火鍋,要擺兩桌呢?就得準備倆鍋子的食材。母親在擇菜、洗菜、切菜、切肉,忙得顧了這漏了那,二嬸炒著菜問母親:"嫂子,這焦溜丸子勾不勾芡呀?""我就管添火,擇菜、蒸窩頭!""可說呢,我倒給忘啦,你是白案兒!"二嬸大笑。這工夫,二奶奶進來聽見了忙說:"勾麻意芡,我來吧!"接著又對二嬸說:"你去請二太太過來。"二嬸應聲去了南院。
平常二奶奶跟祖母過話不多,可是二奶奶心裏佩服祖母,是呀,家裏老一輩隻有祖母念過成本大套書,沒人能及。那會兒柳嬤嬤沒來,祖母也時常來廚房教胖嫂做菜,胖嫂自詡是“大力笨”從祖母那兒學了不少炊爨廚藝。後來她炒的麻豆腐,煮的鹹茄兒、鹹豆兒,得著老太太的喜歡,美得什嘛似的。祖母還教會了她醬兔肉,醬鹿脯、燒羊肉、燜酥魚、糟鴨子,這些連飯館全不準拿手的菜,得著了全家人的清睞。可是自打柳嬤嬤一來,胖嫂有了強敵沒了優勢,倆人可就成了冤家對頭。倘若深究呢,倒是祖母作事不時,教會了胖嫂,促成她們倆的怨讟並作,可是誰又長著後眼呢?
(九)
祖母來到廚房,看過了預備的食材,問二奶奶:"老太太說在哪兒開飯呢?""老太太讓在廚房開飯,說吃了飯就得預備晩上祭祖,怕在西屋吃忙亂。"她又說:"老太太吃齋,晌飯就要一碗兒燉麵筋,一個小花卷兒。"祖母點頭說:"知道了。"二奶奶去了。是呀,居家過日子這頭一件大亊就是吃飯,往日廚房有胖嫂在,似乎理所當然到點就得開飯,就是胖嫂有時候鬧脾氣犯左性,可也絕對不會耽誤了做飯。母親跟二嬸永遠是幫廚,這一是胖嫂不願意給別人代庖的機會。二是,母親、二嬸也樂得省心不去跟她爭竟。之前,雖說有柳嬤嬤一段插曲,也挺快就過去了,廚房依然是家裏皆大歡喜的熱鬧地方。
祖母說:"晌飯不預備鍋子了,做個沙鍋丸子。"隨後,就一樣一樣分派誰該幹什嘛。大姑姑跟二姑姑來幫忙,廚房裏一時擠鬧得轉不開了磨。我進去瞧瞧熱鬧,一進門就讓大姑姑給“請了出來”。這工夫,伯祖母由海澱坐三輪車到了家。怹昨天去看病中的舅太太(伯祖母弟媳婦),舅太太是猝然中風,接到信兒全擔心她過不去這個年,誰知閆王爺不收,舅太太就又還了陽了。曾祖母聽伯祖母說後,說:"這怕是回光返照。”伯祖母說:"起先大夥也是這樣說,大夫來瞧了說病是能穩住,落炕怕是難免。""這麻煩就更大啦,哎,"老太太咻籲不已。
晌飯在祖母指揮調度下,由二嬸、大姑姑炒菜,母親、二姑姑的紅案,前後一個多時辰做得了兩桌豐盛菜肴,有:沙鍋海米白菜丸子,淸蒸鴨子、膾鴨腰、豬肉絲炒酸菜、蔥爆羊肉、雞泥蘿卜醬、炒木樨肉、焦溜咯吱、燉黃花魚,葷素菜肴味兼南北。兩桌菜全擺在祖母住的南院上房堂屋裏。祖母去看過了曾祖母,又請伯祖母到南院用歺。二叔去請來了老吳,另備了一張接手桌祖父陪他喝酒。他們這桌沒上沙鍋丸子、清蒸鴨子,換了幾樣佐酒菜:炒麻豆腐,醬豬耳朵、醃小螃蟹、芥未堆兒。給老太太送去了怹要的燉麵筋,又加了一碗口蘑咕嘟豆腐,一碟炒茭白、一盤小花卷。這頓飯曾祖母隻讓二奶奶陪著,沒再叫別人過去。值得一提是,這頓主食可是那又白,又大、又暄,還點著紅點的大白饅頭,我之最愛!
叔叔跟三叔放了一頓爆竹才進屋來,這當兒是:爆竹在庭,桃符在戶,有酒在壼,滿桌佳肴,一家人團團圓圓過大年,真大樂亊也!可是,麵對滿桌菜除了我是真吃真喝,別人動筷都留有餘地,尤其幾位叔叔胃口好可是全沒放開量吃。祖父跟吳爺爺今兒喝的也不是常見的小燒、二鍋頭,而是竹葉青甜酒。這全是因為飯後就要預備祭祖,臘月天黃昏五點天就黑了,撐燈恪恭祀亊,一擦黑兒祭祖儀式就要搬演。
吃完了飯,二嬸、二姑姑收拾傢夥。母親掃淨了南北院甬路的雪。叔叔、三叔由堆房搬來了六支戳燈,在西屋台階下擺了兩支、二門裏擺了兩支,街門外擺了兩支。院子裏撒上了芝麻秸,兩支鬆柏枝紮的花圈擺在西屋台階上。二叔由老太太屋裏西牆的祖宗板子上取下來祖宗匣子跟家譜,家譜掛在堂屋正麵牆上,接下來,陳設一應禮器,供品。
(十)
晌飯後,祖父有了酒歇息了,伯祖母也雷打不動眯晌覺去了。二奶奶吩派人收拾各處,趕到裏外各色齊備,天也到了黃昏,一抹殘陽映得西邊天彤紅,寒鴉呱嗓盤旋在西直門箭樓、城樓上空。殘雪覆蓋的城墻延伸南北,婉然一條遊龍。三叔點亮了北院的戳燈。這戳燈高與肩齊,上按玻璃燈罩,燭火不怕風故而又叫氣死風燈。北院由大門到二門,甬路,台階前,屋簷下,一路全亮!南院也點亮各屋簷下燈籠,一刹時,兩院燈火通明,照得棗樹稍全一清二楚。
北院西屋明間的門簾,桌圍、椅披、坐墊、拜墊,全置換成了紅綢布的。舊俗,旗人家祭祖延用本旗色,我家是整(正)紅滿,祭祖尚紅。這些桌圍、拜墊,一年用一兩回,保管得好,全跟新的一樣。西墻前供案當中設香爐,左右炷台一、香筒一。供案前的供桌上擺有祭品:九層塔餑餑一堂、鮮蘋果四盤。桌旁又設一圈椅,是曾祖母的坐位。三個紅綢拜墊呈品字形,擺在離供桌兩步的地方。屋門外台階上預備有銅罩火盆,供焚帛燒紙。
我家祭祖遵循滿洲舊俗,供家譜不供祖宗影。家譜是額黃綾子裝裱的卷軸,掛在正中牆上,左右掛鏡心扁一。左扁書:慎終追遠。右扁書:敬天法祖。是伯祖父的遺墨。家譜上彩繪享堂兩楹,供案一,肇祖靈牌二,享堂外左右鬆柏兩株,具描繪得堆金瀝粉美倫美奐。可是,家譜的人名全用得是滿文,我家自我曾祖父以降就再沒人懂滿文,這樣家譜就成了天書,祭拜時少了真對的寄托,哀哉!
天全黑了,鞭爆聲四起,鄰家己有祭祖的。這工夫,趙少嬤嬤坐騾車到了北院大門口。二叔出去接她進到院子裏,隻見她頭戴青緞子風帽,身披醬色緞麵狐皮鬥篷,腳上是高靿鹿皮靴,身後跟著個穿皮袍的女徒弟。眼下趙少嬤嬤是威風八麵,她繼承了婆婆隡滿太太的衣缽,又入了一貫道當上了典傳師。此刻,典傳師在徒弟的攙扶下,上台階進了西屋。曾祖母對她入道頗有微詞,老太太出於禮貌,起身問好說:"隡滿好,勞動你啦。"神情遠沒有對她婆婆那股熱情。趙少嬤嬤在老太太眼前不敢妄自尊大,這一是曾袓母聲望好又跟她婆婆生前交厚。二是,我家給她的紅包也厚。不看人麵也得看錢麵,她給曾祖母請蹲安問了好,二奶奶讓茶,她呷了一口,吩咐徒弟打包袱預備法器。一時,她換上了法衣係好了腰鈴,手敲法鼓,身舞之,足蹈之,口中絮絮不止,作開了法事。她由屋裏到了院裏,又是撒清水,又是撒小米,絮絮叨叨經廚房到南院又裝神弄鬼轉了一遭。直到二叔給了紅包,她這才滿臉堆笑道了謝,在徒弟、車夫攙扶下出了大門坐上騾車絕塵而去。這法事前後也就有兩袋煙工夫。是呀,這些神婆、神漢隻要有曾祖母老一輩人健在,他們就永遠失不了業。可是,這遭老太太給的評價卻不看好,老太太說:“這叫沒有朱砂紅土子為貴!”至此,曾祖母吩咐二奶奶:"叫咱們家人來吧。”二奶奶應聲出去傳話。
(十一)
這當兒北院由大門,門道、二門、院子,直到西屋享堂,燭光耀眼,裝綴上下,今晚一家齊聚一堂,人多,屋裏兩廂茶幾、椅子挪到了別處,三叔還搬來兩支戳燈點上滿屋亮亮堂堂,家人全換上過年祭祖的衣著,真是花團錦簇!
曾祖母梳旗髻,戴銀鑲翠簪子,鬢旁扡一朵通草花,一耳戴兩鉗(滿俗)穿著天青色團壽字暗花緞麵珍珠毛皮袍,外罩棗紅緙絲坎肩,腳上是青絨麵皮裏高幫元寶底棉鞋。伯祖母、祖母梳垂髻,戴銀簪子,翠耳墜,穿著一樣的石青色團萬字暗花緞麵珍珠毛皮袍,腳上是青絨麵高幫厚底棉鞋。二奶奶梳蘇州橛,戴銀簪子,銀耳墜,穿著藏青葛麵灰鼠皮袍,腳上是直貢呢麵高幫厚底棉鞋。大姑姑是出閣的少婦,她燙發,戴翠墜子、翠戒指,穿著葡萄灰團花緞麵銀鼠皮袍,腳上是繍花平金麵高幫厚底棉鞋。母親、二嬸兩妯娌全梳的是辮子盤的發髻,戴銀耳墜,穿著也相似,一樣的杏綠雙縐麵棉袍,腳上是平絨麵高幫棉鞋。二姑姑、小姑姑兩姐妹梳辮子,二姑姑梳兩條辮子,紮金粉紅蝴蝶結,穿蔥心綠洋縐麵絲棉袍,腳上是鹿皮矮靿靴。小姑姑梳一條油黑發亮的大辮子,紮紅絨線頭把,大紅綢蝴蝶結襯著雪白的鴨蛋臉兒,真是百裏挑一的俊俏!她穿的是姨老祖給做的洋紅緞繡蝴蝶纒枝蓮麵駝絨襯絲棉裏子棉袍,腳上是麂皮刻花半高靿靴子。父親,二叔、三叔、叔叔全穿的是或青或蘭斜紋布麵製服式棉祆棉褲,腳上是高靿皮鞋或家做棉鞋。父親在棉褲外加了一條陰丹士林布麵棉綢裏套褲。今晚穿著變化頂大的是祖父,怹平日老是一身郵政局綠工裝,眼下換上了天青緞麵狐坎皮袍,腳上還是工裝高靿黑皮鞋,新刮的臉,新理的中分頭,神情奕奕。我也穿上母親給做的新棉祆棉褲,二嬸給做的新棉鞋,仿佛掉進了棉花簍裏,暖和得渾身發癢。
須要補述一下,就在剛才差一差就惹出大麻煩,我跟倆姑姑還有叔叔在南院小姑姑屋裏下跳棋,不知怎麽,叔叔突然要暴力驅逐正在北院跳神的趙少嬤嬤,他找了把鐵鍬,瞪圓倆眼說:"什麽年月了,還來這一套!我去拍折她的腿看她還能滿世界坑人嘛!"小姑姑、二姑姑姐倆抱住他胳膊也拽不住他。小姑姑高聲說:"哥哥,你要是把人打殘了你得抵償,要是嚇壞了老太太年就甭過啦!"叔叔哪聽得進去,姐倆跟他大吵大鬧,吵鬧得沸沸揚揚,驚動了北屋正跟伯祖母說閑話兒的祖母,祖母趕過來一聲斷喝:"放手,我瞧著他去砍人!"頓時鎮住了發狂的叔叔。是的,祖母盛怒下冷森森倆眼真有攝人魂魄之力!倘若此時沒有祖母的力捥狂瀾,今晚甭說祭祖,隻怕還要搬演一出"血濺鴛鴦樓"呢。祖母不錯眼珠盯著叔叔,直到二叔送走了趙少嬤嬤師徒,這才又看著他過北院來。
上有燈下有火,北院街門大開,這時候老吳就成了看家護院的。他披上羊皮襖手拿電棒,不時往來兩院轉上一遭,防範宵小之徒乘虛而入,是的,有吳爺爺給看家沒人不放心。我家有三位外姓人一塊生活,他們也是我們這部大家庭機器的潤化劑。不錯,上起曾祖母下至我全離不開二奶奶,吳爺爺、胖嫂,既使家人鬧矛盾,可絕沒有誰跟他們三位真紅過臉。細說呢,二奶奶打小是由曾祖母養大的比親閨女還親,老太太晚年全是由二奶奶服侍,二奶奶替全家人在盡孝,誰能不感激她呢?二奶奶也是真心對得起我們這個家。
吳爺爺是跟伯祖父有刎脛之交的人,伯祖父臨終把家人托服給他,他答應了,也盡力了,在曾祖母心裏他就是親兒子,關鍵時的依靠。胖嫂雖說來得晚,可是也比我是先到,她是二奶奶死黨,別瞧平時她常跟二奶奶吊猴,其實,二奶奶的號令她是持行得完全徹底的。有胖嫂在,二奶奶指揮廚房就如臂使指,別人誰也甭想染指廚房的亊,二奶奶的話正是曾祖母的示下,胖嫂也就成了老太太的心腹,逢年過節,老太太都叧有紅包給她。胖嫂托二奶奶給理財,或是起會或是入商鋪股,她可是從不把錢給閨女,因為有那樣一個扶不上墻的女婿。
(十二)
北院上房“享堂”錦簾繡幛,家譜高張,供品精潔,香燭輝煌。曾祖母坐在供桌左側圈椅中監禮,祖父站在供桌右側主祭,二叔以長房長孫奠酒。全家人分列兩廂,男主站左,女主站右。三叔管挪拜墊,叔叔管焚帛燒紙,供桌上陳設著禮佛銅磬。祖父用滿語至祭詞(我問過祖父怹說就會那兩句)隨後,上香三炷。二叔奠酒三杯。家人分撥行禮,頭一起:伯祖母,祖父、祖母,品字形跪(伯祖母在前)行一跪三叩首禮,二叔敲磬三響。第二起:二叔、二嬸,平跪,行一跪三叩首禮,三叔敲磬兩響。第三起:父親,母親、我,品字形跪(我在後)行一跪三叩首禮,二叔敲磬三響。第四起:三叔、叔叔行禮,三叔跪,叔叔拒絕磕頭,鞠躬了事,曾祖母含嗔不悅。第五起:大姑姑,二姑姑、小姑,方跪,供案上一對燭火突然縮成一豆,伸而又縮,遂滅!這時所幸屋裏有戳燈照亮,未至一片漆黑。
就這工夫,院子裏撒的芝麻秸"嚓嚓嚓"作響,似有老者咳嗽、歎息,往後院去了。一瞬間,驚得滿屋人鴉雀無聲。叔叔、三叔追了出去,隻見院子裏燈燭殘雪依就,沒見有人的蹤跡。他倆在南北兩院前前後後又查找了一過,一無所獲。又去問吳叔,老吳說:他在街門外巡邏,沒去過院裏更甭提北院的後院了。哥倆回來安慰老太太說:"就是一隻野貓!由打後院牆頭跳出去跑了。"眾人聽了舒口大氣,曾祖母示意給祖宗上香,二奶奶點手叫過來二姑姑、小姑姑服侍。是的,曾祖母篤信神佛心裏鬱結不安,祈禱神佛保祐平安。祖父給點燃三炷香,老太太擎香含淚禱告:神靈在上,我富門舒氏篤信神佛從善如流,五十年來幫夫教子曆盡艱難,今祭祖燭火熄滅又有異兆,若是神靈示警我必會反省,若是兒孫有過當罰,是我管教不嚴罰我一人寬恕兒孫,神靈慈悲為懷,明察秋毫,雲雲。"又禱告說:"列祖列宗在上,富舒氏祈禱祖宗保祐家人無災無禍,平平安安,雲雲。"禱告罷,祖父接過老太太手中香插進供案香爐裏。老太太在倆孫女服侍下跪倒磕頭,態度虔誠,二叔敲響銅磬。
可是,就在這當口,牆上掛的家譜卷軸忽然脫鉤跌落下來,卷軸天杆的絲帶燎著了燭火,眾人失聲驚呼!就在這電光石火間,祖父憑著身量高離得又近,眼明手快,一把抄住了卷軸捋滅了火苖,救了家譜,避過一場災禍。可是,這火來得突然,家譜一角還是被燒毀了。曾祖母受這驚嚇,嗚嗚咽咽,大慟不起,家人跟著落淚,一時,滿屋悲悲戚戚!二奶奶止住淚,一麵勸解一麵扶起了老太太,二姑姑、小姑姑攙扶怹進了南稍間,我過去握曾祖母的手,怹手冰涼冰涼,我怕老祖會死,不由得痛哭起來!二奶奶一見說:"老祖兒沒白疼你。"說著,她又抹淚。曾祖母坐在炕上,屋裏站滿一地人,過了好一會兒,老太太心緒平靜下來,說:"二奶奶留下,你們下克吧。”伯祖母笑說:"那您歇著,等會兒煮餑餑得了給您端過來。""帶一碟兒臘八蒜,"二奶奶說。虛驚一場,眾人退出了老太太的屋,來到了廚房,是呀,該煮年夜餃子啦!叔叔他們已然熱得了晌飯的折蘿,喝酒去了。(節選完)
祝虎年吉祥,闔家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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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門發現清逸齋主原來是大作家+大畫家,先問聲好,祝清逸齋主新春快樂,虎年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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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新春快樂!萬事如意!虎年大吉!
祝清逸老先生虎年吉祥,健康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