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小時候,四五歲就顯出了藝術天賦,我拿膠泥捏得泥人泥馬時常得到大人的誇獎。可是,這份藝術天賦沒能隨著年齡的增長而發揚光大,那麽我也就沒能成了泥塑家,說來這真是讓英雄氣短的事,頂好就甭提他了。記得那會兒我常在街門外的大虎皮石上捏玩意。這塊大石頭聽祖母說是我太老祖的上驢石,這可是有價值的曆史信息,原來我們家還曾經是“有驢階級”呢。
記得那是我四歲那年夏天的事了。這天我又在街門外大石頭上捏玩意,可是不知怎麽,一匹泥馬鼓搗了半天還是站不穩,急得我起火冒油的真想摔了這不是玩意的玩意。我正這兒著急呢,就聽身後有人說:“ 你換個法兒試試,越急越捏不好。”我心說:站著說話不腰疼。我沒吱聲,接茬跟這倒黴馬較勁。“我幫你好嗎?” 那人說。我想:反正是沒轍了,你有法子你來,我也倒瞧瞧你有什麽好法子,我賭氣把泥馬一墩,說:“你捏吧!我瞧著。”還別說,這人的手真是巧,三兩下就把馬腿弄好了,瘸馬四平八穩站正了。我真是服了這人那雙巧手了。可是當我不看馬去看人時,嚇了我一大跳,原來人家是個大姑娘!我幹嗎怕姑娘呢?這可得說是祖母的教育問題了。老太太常跟我說:“見著梳辮子的大姑娘離遠點兒,別沒皮沒臉的往人家姑娘跟前欺乎,怪討厭的,記住!”這麽著,日子長了我見著梳辮子的姑娘就犯怵。可這回我可是偷眼瞧了人家,這姑娘的辮子那是真長,兩條垂在胸前的大辮子,辮梢兒快挨著地了。她長得也好看,長圓臉兒,大眼睛,皮膚雖說沒有北院大表姐白淨,可臉紅仆仆的比大表姐顯得俊,就是她那身不蘭不灰又大的工作服瞧著不大順眼。“你幹嗎這麽盯著我瞧?我幫你修好了馬腿,你可還沒謝我呢?”她笑著說,露出一口齊齊的白牙。我想:壞啦,我那模樣準是怪傻的!所幸是還沒敢往前伸腿,不然,可就真犯了祖母的天條,欺乎人家大姑娘,多難聽的罪名!“謝謝你 。”我小聲說。“你叫小寶吧?”“你怎麽知道我叫小寶呢?”“我見天從街上過,早就認得你了。”“真的?那明兒你還來看我捏玩意嗎?”“有功夫準看你捏!呦,我得走了,咱明兒見吧小寶!”說完她往北走了,我可是真盼她明天還能來。
這可是我頭一回跟不認識的姑娘說話,她真挺好的,兩條大辮子黑亮黑亮的,說話是笑著說,不像北院大表姐人長得不錯,張嘴就喊:“小寶!把鞋趿拉遞給我!”“小寶你又玩泥!瞧那兩隻手趕上掏溝的啦!”我簡直沒聽她和顏悅色的說過話,瞧瞧人家說話多和氣好聽。那姑娘的兩條大辮子老在我眼前晃,祖母診斷我是受了暑,“怎麽倆眼發直呢?準是熱著了,晚飯別吃啦,小寶媽,瞧萬應錠有沒有?給他灌一粒兒,涼水灌,別捏鼻子,拿勺壓著舌頭就行。”媽媽謹遵祖母的醫囑,給我又灌萬應錠又灌綠豆湯,可到了還是背我去了醫院,後半夜我發起燒來,媽媽說渾身燙得跟紅煤似的差點就抽瘋。
我這場病鬧了有十天,病剛好我就溜出了街門,媽媽追出來讓我回去,我說就看一會兒馬車絕不遠走,祖母也給說情,她這才準我在門外石頭上坐會兒。坐在那兒,我可沒留心馬車,隻把倆眼盯著南邊,是的,我記得清清楚楚她是由南邊來的。等了會子,可不是嗎,她真的又從南邊來了,身上穿得還是那身不招人待見的工作服,隻是兩條大辮子讓一頂蘭帽子給罩住了。媽媽由門裏探頭看了看,見我沒挪地方就回去忙晚飯了。
“小寶,這些天怎沒見你呀?住姥姥家去啦?”大辮姑娘問我。“我得病啦!”我把得病說得比得勳章還光榮。“什麽病呢?好了嗎?” “奶奶說是停食著涼,發燒!打針才好的。”她挨著我坐下摸摸我腦門說:“還有汗呢,沒全好利落千萬別再著涼,坐會兒就家去吧。” “你也會看病?”我問她。她抿嘴笑笑:“我不會看病,知道點小病也是聽老人說的。”她坐得離我真夠近的,我聞到她身上有股香味,這香,跟祖母花池子裏的茉莉、月季的香味不一樣,清香清香的像又不像,對,有點像姨姥姥家那盆桂花的香味,可是也不全像,反正是挺好聞的。“你擦香粉嗎?”我琢磨她準是擦了粉。大表姐就見天擦粉,香得讓人聞著直打嚏噴。“我可不擦粉,你禿小子也懂擦粉,往哪擦?腦袋上?”她笑起來,我又看見了她齊齊的白牙。“是聞著你身上有香味才問的。”我說。“香味兒?我不擦粉不戴花哪來的香味呢?你這鼻子準是有毛病?”說著,她拿手刮了我鼻子一下,好家夥,她手怎麽像小銼兒!我趕緊捂住鼻子生怕她再來。“怎麽,我手重了?疼嗎?”她問我。“沒事,是鼻子癢癢。”我撒謊放下手衝她一笑。“你真懂事,小寶,你有姐姐嗎?”她忽然這麽問。“我沒姐姐,北院大表姐不是我親姐姐。”我坦白告訴她。“那哥哥呢?” “也沒哥哥,隻有個弟弟剛會爬。” “那你願意認我當姐姐嗎?”她倆眼直盯著我說。“不知道,我得回家問我媽去。”“這是咱倆的事甭問媽媽,你自個願不願意呢?” “怎麽認你當姐姐呢?”我想起了大表姐認幹媽的事,她給人家老太太磕頭可讓我瞧見過。“我叫你一聲弟弟,你叫我一聲姐姐,往後你就是我的小弟弟,我就是你的大姐姐,就這麽樣認!”這主意不賴,甭磕頭,我也真想有她這麽個大姐姐陪我玩,不過,還是得問清楚了:“我這會兒就認你當姐姐嗎?”“就這會兒,我先叫你弟-弟!”“那我也叫你姐-姐!”我倆都笑起來。她摟著我笑,笑著笑著她哭了,怎麽回事呢?過了會兒她抹淨淚說:“小寶,姐姐原先有個像你一樣的弟弟,哎,不說了。告訴姐姐你幾歲了啦?”“四歲,四歲過倆月!”這可是祖母說的,老太太把全家人的生日記得甭提多清楚了。“姐姐該送你件禮物。”說著,她解開工作服扣子,由脖子上摘下個帶紅綢帶的小銅鈴鐺兒。“來,姐姐給你帶上。”“我不要!媽媽說不準要人家的東西。”“這是姐姐給你的,媽媽要問就實話告訴她,她準不會生氣的。”到底她把小鈴鐺兒帶在了我脖子上。“姐姐你在哪兒住?”我問她。“就在北邊不遠兒,我天天打這條街上過,要不怎會認得你了呢。”
從這以後,每天到差不多的鍾點兒,我就在街門外等姐姐。她也準會由家門過,這麽著她差不離每天跟我一塊玩泥,我們捏泥人、泥馬、搕泥餑餑、扣盆兒,有時濺得滿臉全是泥,我倆對看著大笑。有一天我問她:“讓我摸摸你的辮子行嗎?”“行,你也喜歡姐姐的辯子?那你提提它看你有多大勁兒。"姐姐坐在石頭上,我站在她身後像拔井繩似的倆手往上提她的兩條大辮子,真沉!姐姐笑我沒勁兒,我怨她辮子忒沉,我倆笑倒了一塊兒。
姐姐就在我家南邊的印刷廠上班,她愛自個來去,不像廠裏別的工友老是三五成群一塊走。說來挺怪的,姐姐有時挺高興見著我有說有笑的。可有時呢,她一點笑模樣全沒有,逢這種時候我知道她準呆不住,準會說:“姐姐今兒有事,等明兒有工夫再陪你玩,小寶懂事。”可我懂什麽呢?她讓我納悶倒是真的。 媽媽跟祖母知道我認了個姐姐,這是我告訴她們的。我可沒敢告訴大表姐,她太愛嚷嚷了,不信她要是知道了,整條街的人全得知道,我可不想那麽辦。媽媽笑我滿大街認姐姐,倒是祖母挺上心,除囑咐我不許再要人家的東西,老太太想見見姐姐:“趕明兒留她來家坐會兒。”我把祖母的盛情跟姐姐說了,她說見天有事,又不會陪老太太說話兒,不想到家去。姐姐下班跟我玩多數是沒別人的時候,她好像除了我不願跟旁人近乎,這一來,祖母到底還是沒見著過姐姐呢。
(二)
八月入了伏,這天是說辨就變。這天,從早晨就熱,趕過了晌午,毒太陽就像火球烤得樹葉全蔫了。一丁點風兒全沒有,馬路空落落沒車也沒走道的人。弟弟起了痱子不停的哭鬧,我在祖母屋裏睡晌覺,剛躺下就出了渾身的汗,祖母給我搧著扇子說:“也不知這 管風的神仙全上哪逛去啦!一絲兒風全不給,睡不著就起來吧,咱們去門道呆會兒,那許還有點兒風。” 我一聽,一骨碌爬起來跳下炕就往外跑,祖母在身後吩咐說:“ 搬上小板凳,拿件長袖衣裳,門道裏穿堂風,著涼又得發燒!” “沒風,不用拿衣裳!”我喊著跑出了二門,祖母趕著也到了門道。我扔下小板凳要邁大門檻出街門,祖母一聲斷喝:“ 回來!不許出去!”我騎在門檻上跟老太太磨煩:“ 我見天在門外玩,幹嗎今兒不許出門?” “今兒太陽忒毒,出去就得把你烤糊嘍。" “我不怕!”“不怕也不準出去!” “我就出去。” “敢!反了你啦!把腳給我縮回來!” 我這兒正跟祖母戧戧呢,大臭的奶奶挾著馬紮到了。她人才到門口兒,話可早說了有兩車啦:“ 您瞧瞧這天!不刮風不下雨滿地播火,坐著吧犯困,躺下呢?腦袋剛挨枕頭,這汗就像小唧筒似的順著脖子流開了!搧扇子不光沒風呀,手搧酸了反倒越搧越熱!真是的,連蒼蠅全熱暈了不會飛啦!您說,可怎麽好。小寶幹嘛呢?又犯矯情呢?瞧這嘴撅得能拴驢啦。” “這兒正跟我較勁呢,地曬得熱錚似的他非要出去野跑去,我沒讓他去,倒仿佛拔了他的鱗,瞧這份難受的!大臭呢?在家睡覺呢?” “他能睡覺?那真是天下太平了,粘季鳥兒去啦!他爺爺就是生慣著他,由性放他出去野跑去,起了這一身的痱子,誰說也不聽!要不是他爺爺這老東西擋在前頭,依著他媽,早揍小子個五雷轟頂啦!” “臭奶奶,大臭上哪兒粘季鳥兒去啦?” 我插空趕緊問。“北邊小樹林兒,還有生子、柱子,一群。”
臭奶奶坐穩當了,點上一鍋子旱煙,祖母搖著扇子,倆老太太又扯開了她們那永遠說不完的老媽媽論兒。我知道她們這一聊其碼得兩鍾頭,要不趁這機會溜之乎也,那可就 錯失良機了。我豎耳朵掃聽著,腳下輕輕邁門檻,下台階,往北挪了幾步,沒動靜!一提氣,我撒腿直奔北邊小樹林兒!快到小樹林兒了,迎頭一股子熱風撲麵刮了來,這風真邪乎,差點兒沒噎我個跟頭!大風把地上的黑土全卷上了天,沙子打得臉生疼,我不顧這些接茬往前奔。又一陣風刮了來,這陣比頭一陣還大,地上的樹葉子、馬糞、小樹枝兒全飛騰起來!我讓風裹著原地轉了倆圈兒,氣喘不上來眼也睜不開了,腳下像踩上滑車子,忽忽悠悠一陣發暈我就被大風刮回了家門。 進街門我一瞧,臭奶奶八成也讓大風給卷了走了。祖母正著急呢,見我回來,二話沒說,啪!賞了我屁股一巴掌。我顧不得屁股疼趕緊報告天氣:“了不得啦!刮大風啦!” “不刮風你能回來?雨這就到,快幫我拿東西回去!”
正當我跟祖母忙著收馬紮,拿小板凳,找扇子,可了不得,猛然由天上仿佛扣下一口大鍋來,門道裏一時全黑!我一急,把滿兜子小石頭全撒在了地上,這可是我的收藏哪能不顧呢,我東一頭西一頭滿地尋寶,祖母拉我也不走。正亂著,眼前一亮,喀嚓嚓!大劈雷正在房頂爆開了,震得山牆顫抖,椽簷兒刷刷掉土。我剛要捂耳朵,眼前一黑又一亮 ,喀嚓嚓!嘩嘩!大雨拍子隨著劈雷鋪天蓋地澆了下來。祖母把我攬在懷裏,就聽轟隆隆隆,天地打鑔,四周全響,全動,全亂!門道房簷垂下了厚厚的水簾子,院子裏發了河,大水把溝眼堵住了,滿院積水橫流。這場說來就來憑空而降的大暴雨,把我跟祖母截在了門道裏。
也不知過去了多大功夫,耳朵裏轟轟聲小了,我由祖母懷裏鑽出腦袋一瞧,街門讓老太太關上了,門道房簷的水也分出了縷兒,雨勢漸小。我跑過去拉開半扇街門,哇!好大的水呀!馬路全成了大河,奔流的水頂著一層白泡兒沿著街順流而下,樹枝子 、樹葉子漂在水麵上打著旋兒的跑!黑雲還在天上翻騰,閃電小金蛇似的在雲逢兒裏亂鑽,雨還在下,涼風裹著雨星兒刮過來讓我汗毛直豎。我站在門檻上往南看,忽然,影影綽綽看見一個人撐件衣裳遮著頭,褲腿卷起老高露著白腳丫,趟著雨水往這邊走來。咦,這身影怎這麽眼熟呢?啊,是姐姐!“姐姐!“我蹦下門檻衝進雨地朝她奔去。“你哪去?回來!”祖母在門裏喊。我可不管了,淌著水蹦著跑,好玩!踢一腿試試,嘩,水濺起挺高,刷刷刷,風吹落樹上的雨水打在身上瘮涼。“小寶!你怎麽跑出來啦?快家去!雨激著會得病的!”姐姐緊走著衝我喊。“我瞧你過來才跑出來的,快,上家避雨去!”我扯著她的濕衣襟說。“你真不聽話,病了怎辦!來,我背你!”她把那件濕衣裳蒙在我頭上背起我往家走,姐姐身上真熱乎,我摸摸她搭在肩上的辮子全濕透了,掂掂更沉了!她背我進了街門,祖母沒等把我放下來,得手就在我屁股上擰了一把:“一眼不見,你就敢跑進雨地裏去!”我搓著熱火燎辣的屁股衝祖母喊:“您不是想看姐姐嗎?我把姐姐找來啦,您倒擰我屁股!“姐姐怕我再吃虧,忙拉過我來護著說:“您別生氣,全怨我,小寶是見我過來才跑出去的,有幹手巾嗎?先給他擦擦,別著了涼。” “不給他擦!學會強嘴啦!”祖母說著扯過我去拿大襟狠擦我的腦袋,大有非蹭出火星來才解氣的架式。祖母手裏忙活嘴可也沒閑著,問姐姐:“在哪住呀姑娘?”還沒等人家回答,老太太又發現大事了:“喲,瞧你這身上全濕透啦,年輕可得知深淺,姑娘家受了寒落下病那可是一輩子的事。瞧瞧怎能光腳丫淌水呢?風由外侵寒由腳生,年輕不在意到時候病可就來啦。噯唷,瞧這兩條大辮子,多好!全濕得跟水裏撈出來似的啦!快擰擰水吧,真是的,這兒也沒條幹手巾。”祖母越是心疼人話也越多。姐姐忙接住話茬說:“您甭替我擔心,我身子骨結實,沒事!我背小寶扶您進屋吧,門道裏有風,涼!”我掙脫祖母的手拉住她說:“姐姐背我,咱們快進屋去。” “等等吧,雨又緊啦,等雨小點兒你跟我回屋換身幹鬆衣裳再走。” “不用啦,您要是不進去我這就走啦。”姐姐說。“那可不行!姑娘,你得聽話。”祖母衝院裏喊:“小寶媽,拿把雨傘來!噢,帶件衣裳來,我跟小寶在門道呢。” “您娘倆沒在屋呀?我這就去接您,喲,院子裏發大水了,準是溝眼堵啦。”媽媽在台階上喊。“這兒有捅溝眼的家夥嗎?”姐姐問。“有,門後那根棍子就是捅溝眼用的。”我趕緊獻勤說。姐姐找著棍子拿起來就要出街門,祖母攔住說:“先甭去!雨正下得緊呢,再說捅溝眼得有力氣,等會兒小寶媽來了再說吧。” “您放心吧,我有勁兒!衣裳反正全濕啦,不礙的。”姐姐說著冒雨出了街門,我追過去,剛挨門檻屁股就又挨了祖母一掌。
媽媽打著傘挾著衣裳淌著水來到了門道。祖母說:你出去把小寶那姐姐叫進來,這雨,激病了不是玩的,溝眼爽得等雨住了再通吧。”媽媽剛出去,就聽隔牆北院裏,轟!一聲響,大臭岔了聲的哭喊起來:“奶奶!奶奶!牆塌啦!露天啦!”臭奶奶喊:“大臭的媽,你先別過來,院裏滑!房還沒落架!大臭上這來,別怕!”大雨嘩嘩嘩又下緊了。祖母一旁叨嘮:“破房偏遇上拆房雨,這個假日本就不是好人,回回修房湯泡飯的事兒,這要砸著人呢!”假日本,是北院房東的外號,他有幾處房產,大臭家住的那院房最破,七八家住戶沒一戶的房下雨不漏的。去年大表姐家的房頂漏了個大窟窿,今年大臭家的山牆又倒了。 等天放了晴,假日本準又會帶倆半生的瓦匠來,拚拚湊湊把牆砌起來,頂多再給房頂抹上一層薄薄的油灰,完事。假日本修得房到第二年雨季牆不塌房能不漏,那真是創造奇跡啦。北院住戶一提起假日本,家家能把他罵個死人翻身!
雨住了,溝眼也通了,院裏水也全退了,媽媽混身濕著由外邊回來,祖母忙問: 大辮姑娘走了嗎?” “沒走呢,正幫大臭家搬東西,這姑娘可真有勁,我跟她說完事回家來,我得先回去看孩子,您跟小寶也進來吧。” “多虧人家幫忙,你帶小寶先進去,我等等她。”祖母說。“我不回去,我等姐姐來了跟她一塊進去!”媽媽回去看弟弟了。我跟祖母又等了半天才見姐姐渾身上下又是水又是泥的打外邊進來。祖母無論如何非讓她進屋換件幹衣裳再走,我更是拉著她不放。姐姐說:“您甭留我,我家的房也不結實,要不是碰上那院非搭把手不可的事,我早走啦!趁這會兒雨住了您帶小寶回屋吧,我就為跟您說一聲,我得趕緊回家啦。“祖母不能再攔,隻好硬把那件幹衣裳給姐姐披上,我把雨傘塞給她,她頂著雨後的涼風,頭也沒回急急的走了,身後那兩條半散的大辮子,還在往下滴水呢。
(三)
祖母跟臭奶奶常說起姐姐,倆老太太算是把她刻在了心上。臭奶奶說:"那天下大雨甭提多懸啦。我由您這兒回去憑白無辜的腦袋針紮似的疼,一進門我可就躺在炕上 連眼皮全懶得抬了。大臭跑回來我也沒覺著。這天說就變,可他爺爺那老東西,也不知上哪兒撞喪去了,連影兒全沒露。這天說黑就能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一道利閃沒完,這大霹雷,哢嚓!就在房頂炸開啦!震得頂棚刷刷的掉土呀。喘氣的工夫,這大雨拍子就像天河漏了底兒,嘩!大水可就由天上倒下來在地上合了縫啦!我那兩間癆病腔子的破房,原本下雨就漏,趕上這大雨,好嘛,就聽轟隆一聲響,後簷牆整個躺下啦!虧得牆是往外倒呀,這要往裏,非把我跟大臭拍成肉餅不結。大雨瓢潑似的往屋裏潲,怎辦?大臭的爸爸沒下班,他媽腆著個快足月的大肚子,還喊著要過來呢,我說死沒讓她動地方。這真要有個閃失,後悔不就全晚了嗎。街坊也沒老爺們在家,再說,好幾家房全漏了,大人孩子齊上手忙著搬盆倒罐接雨水,誰顧得上誰呀。還有讓人懸心的呢,這房頂要落了架,天地打鑔!我們娘倆也得給拍扁嘍!真急呀,就這會工夫大辮姑娘進了屋,她進來抄起大臭背上,三把兩把卷起炕上的鋪蓋一挾,騰出一隻手架著我,我們這才逃出了那間破屋。剛離開呀,身後轟一聲!半間房頂塌了。多懸呀,再晚半步,全得給捂在裏頭!人家姑娘把我們送到大臭他媽屋裏,又冒著大雨挖了一條流水溝這才走。您說,可咱們這條街找得出這麽個姑娘來嗎?甭說姑娘,小夥子也沒一個!我連急帶嚇,真暈了,連人家姑娘姓什麽全沒問,您說這不是白活了嘛!” 祖母說: “人家姑娘是先幫我捅溝眼的,聽見響動這才又趕過去救了你們娘倆。” “是呀!敢情人家也幫了您啦,說什麽也得找著這姑娘,得謝謝人家呀!"
三伏天讓大雨給衝走了,天高了,風利颼了,院子裏的兩棵大棗樹,掛滿了一嘟嚕一串的大紅棗。清早媽媽掃院子,就能順手給我揀回來一大捧滿帶露珠的大棗,這熟透的棗兒吃到嘴裏又脆又甜,真比沙果還好吃呢。打棗是三叔的專利,他爬上樹高喊一嗓子:“打棗嘍!”全家人就都戴上草帽在院子裏等著揀棗了。逢這打棗的日子,祖母就會囑咐把街門打開半扇,為是讓我那些朋友也能來沾光樂一陣子。三叔站在大樹杈上,瞧準棗多的地方,啪!一竹杆抽下去,嘩!棗就像下雹子似的劈頭蓋臉的砸下來。我跟夥伴們滿院追棗兒,一不留神就能撞個碰頭,踩上棗也能滑個大屁墩兒,祖母坐在台階上瞧熱鬧,瞧著我們滿院裏跑,人追棗,棗砸人,人又撞人, 人棗一塊兒滾!老太太樂得眼淚全出來啦。頭茬棗打下來,媽媽跟二嬸就把棗分成好多份,預備送給親友跟街坊嚐嚐鮮兒。每回我跟媽媽去送禮,我全會另有收獲,糖豆瓜子能塞滿兩挎兜兒。一捧棗幾塊糖一把瓜子不算什麽,可是瓜子不飽是人心,鄰裏間的情誼,卻是由這點兒小禮物顯出來的,是的,那會兒的人是生活在感情世界裏的。
我挑了又挑比了又比,揀出兩兜頂大頂紅的棗兒給姐姐留著。祖母也讓媽媽揀出一盆兒棗說送給大辮姑娘,還特別囑咐我:“見著大辮姐姐可讓她家來,別忘嘍!” 說來,我可真有好些日子沒見著姐姐了。她上哪兒去了呢?是換班了嗎?要是她改上夜班?那我上哪兒去等她呀?我翻來複去的瞎啄磨,可就是沒忘一到姐姐下班的鍾點,就去街門外等她,越是等不來她,我就越覺著隻有跟她玩才是最快活的。記得那回我倆一塊捏泥人,我捏了個拿刀的英雄像“盜禦馬”戲裏的黃天霸,還拉著架式呢,祖母常帶著我去聽戲,我愛戲裏的英雄,回來就試著把他們捏出來,像不像的是那麽點兒意思。那天,姐姐捏了個胖娃娃,我問她:“是男的是女的?”她說:“跟你一樣,禿小子。” 我給胖小子捏了把刀,說:"讓倆男人打一架!""打架,幹嗎要打架?人跟人除了打,殺,恨,就沒別的啦?我可不喜歡愛打架的弟弟。” 她說。“ 那,我跟大臭他們老是這麽玩!”我挺不服氣。姐姐說:“那今兒咱們就換個玩法,玩樂樂和和的多好呀。” 我依了她,那天我倆捏了一圈小泥人,全讓他們手拉著手,還像跳舞的樣抬起一條腿來。姐姐還給他們全起了名兒,這個叫小梅,那個叫小菊、小蓮兒、小蘭兒,還 有大臭、小寶,我問她:“ 哪個是你呢?” 她笑彎了腰說:“這裏頭沒有我,我在這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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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清逸先生辛勤筆耕,為我們帶來精神上的享受,妙不可言。
大讚小說家,寫得太好看了,“京腔京韻,人物形象活靈活現”,讀得我津津有味,期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