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期間W建議女兒去滑雪,聽到這個建議,我愣了一下,以為他在開玩笑。W是我的前夫,我們已經分開近十年。女兒十歲前和我一起生活在加拿大的溫哥華,2012年被W接去了廣州。2020年女兒高中畢業,考取了加拿大的一所大學,同年夏天重返溫哥華。
溫哥華的Grouse Mountain是聞名於世的滑雪勝地,和往年一樣,2020年仍然吸引著眾多的滑雪愛好者。入冬以來,加國疫情劇烈反彈,據說在英國發現的傳染力更強的變異病毒也流竄到了北美,並以推波助瀾之勢,將本地的感染人數推高至六十多萬(統計數字截至2021年1月3日,感染人數占加拿大總人口的百分之一點六)。
盡管如此,不少年輕人還是對滑雪情有獨鍾,趨之若鶩。一位經常去滑雪的中國留學生抱怨去滑雪的人如此之多,以至於等候入場的人流都排成了長龍,哪怕夜場,等待的隊伍也不短。我很難想象,這些即將奔入滑雪場的年輕人等候入場時還能理智地保持應有的社交距離;此外,上下運人的吊車空間狹小,滑雪道上也難免各種摩擦。這些都大大增加了人們感染病毒的危險。
顯然此時此地均不適合滑雪,所以我並沒有把W的提議放在心上,認為那不過是他一時的突發奇想。
幾天後女兒告訴我她已經和小夥伴約好了滑雪日期,我聽罷有些吃驚,但更多的是不滿。誠然,我和W已經分手,女兒業已成年,他們都有權利做出自己的決定,不需要和我商量。然而鑒於滑雪運動增加了被感染的幾率,這個決定就很不負責任了。試想,萬一女兒因為參加滑雪而被感染,這不僅對她很危險,也同時將我置於危險的境地。即便我有幸不被傳染,作為密切接觸人群之一,我也必須自我隔離十四天。這意味著我們不能外出采購食品,吃喝用度都將成為問題。關鍵是,有什麽必要非要冒生命危險呢?
當我提出自己的疑慮時,女兒覺得很委屈,W則認為我過於悲觀,在他看來隻要女兒做好防護,比如全程戴好口罩(這也是滑雪場的規定),注意與其他人保持社交距離,就能夠確保安全。“承擔責任和義務?這好像扯得太遠!“W對我說。
他和從前一樣固執。所幸的是,我們雖然無法取得一致的意見,但不再像從前那樣激烈地爭吵,大家就事論事,能夠心平氣和地進行討論。
為了說服我,W向我透露了他的真實意圖,他希望通過滑雪讓女兒意識到自己的體力不夠,因為滑雪是非常耗費體力的運動,如果女兒不能勝任滑雪,很可能會從此自覺地開始鍛煉身體,所以W美其名曰此舉乃“曲線救國”。
我理解W的苦心,但是對他的做法能否達到目的深表懷疑。按照我的經驗,隻有發自內心想改變的人才有可能成功,而那些被逼迫的人成功機會渺茫。女兒完全清楚自己體重超標,這麽多年來,我們苦口婆心地勸說她控製飲食,積極鍛煉身體,女兒卻一直置若罔聞。來加拿大後,整個夏天,每天晚飯後我都拖著她外出散步,進入十月後,天氣漸漸轉涼,而且天也黑得早,往往剛過下午五點,天就擦黑了。從此女兒便再也不肯外出了,對於我的跑步建議更是一隻耳朵進,另一隻耳朵出。人們常說,想叫醒一個裝睡的人是徒勞的。W這套聲東擊西的做法對裝睡的女兒怎麽可能有效呢?
固然,僅僅責備女兒是不公平的,我們夫妻長年不和,致使女兒的性格和外形都發生了改變。 2013年女兒第一次回到我的身邊過暑假,當她從機場走出來的時候,我幾乎無法相認。從前那個苗條長腿的女孩不見了,出現在眼前的是個體形膨脹了近乎一倍的胖妞。女兒的眼神也失去了曾經的靈動和光彩,顯得迷茫和失落。更讓我難過的是,她變得對什麽都不感興趣,而且十分放縱自己,貪吃,貪玩,毫不介意自己的形象。
對此我和W都很著急,我們曾經互相責備,把女兒長胖的原因歸咎於對方。如同千千萬萬個離異家庭,我們這對曾經相愛的夫妻也反目成仇,各自緊抱自己的利益不放,推卸責任,激化矛盾,讓下一代幾近淪為失敗婚姻的犧牲品。
八年來我和女兒天各一方,每年除了寒暑假外沒有見麵的機會。為了彌補心中的愧疚,我對她的願望總是百分之百滿足;反觀W,因為經濟條件比我好,對女兒更是出手大方,前段時間W剛送給女兒兩把吉他,這次又為了置備滑雪裝置花去了上千加幣。
做父母的並不是不明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樣的道理,但更多的時候人們還是偏向於選擇前者,畢竟舉手之勞就能換來皆大歡喜,何樂而不為?而“授人以漁”不僅考驗父母的耐心,更將親子關係不斷地置於矛盾和對抗中,對父母而言這意味著更多的責任和擔當。長期以來,我和前夫忙於各自的工作和經營新的感情,將對女兒的關心都簡化為滿足她的物質願望,有意無意中我們逃避了應盡的責任和義務。這一次W不是又再犯同樣的錯誤嗎?難道說隻要給女兒配置好滑雪設備,她就會痛改前非,啟動運動模式嗎?
在和W的討論中,他的另一個觀點引起了我的思考。W坦承,我建議的運動方式如跑步或者徒步確實既經濟又安全,但在他看來都過於保守,甚至落伍於時代。“你看看現在的孩子們在談論什麽,在溫哥華讀書的學生哪有不去滑雪的”?言外之意,如果女兒不去滑雪就很可能成為同齡人中的另類,無法融入到集體當中。
這類的擔心在女兒一路的成長過程中從沒斷過,孩子兩三歲的時候我們糾結過是不是讓她看電視,上學後考慮過應不應該買手機給她,而後來電子遊戲的盛行更讓我們絞盡腦汁。回頭看看,其實我們一樣都沒能阻止,電視,手機,電腦先後走進了孩子的生活。究其原因,不正是擔心孩子趕不上時代的發展,和其他小夥伴沒有共同語言嗎?
人類是社會型動物,離群索居,歸隱山林隻是一種美好的願望。大多數人一旦脫離了群體就會感覺被拋棄,被冷落,但是事情都有其兩麵性。如果人們過於依賴群體,就會產生下麵的兩種心理:
第一 攀比心理,別人有的我也要有,至於是不是適合自己並不重要。這種攀比行為從物質滿足蔓延到精神追求,所以就有了家長嘴裏的“別人家的孩子”,老師眼裏的“其他班的同學”,以至於公司經理口中的“另一個部門的員工”。總之我們不能比別人差,我們為這些攀比找到了正能量的支撐 - 隻有看到差距我們才有努力的動力。
第二 從眾心理,“一滴水隻有流入大海才永遠不會幹涸”,“一花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這些我們從小就耳熟能詳的言語同樣告誡我們,要隨大流,切不可自視清高,與眾不同,否則我們或者如同一滴露水很快就會消失在太陽底下,或者好像一朵獨放的鮮花,即便嬌豔,也免不了落寞。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這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選擇多到撲朔迷離,令人眼花繚亂,當你自信滿滿地以為自己駕馭了時代的時候,或許正是時代挾裹著你,將你推向不可知的遠方。
作為人類的一員,如何把握好個體與群體的關係,決定了每個人加入時代洪流的方式。攀比和從眾的心理促使我們隨波逐流,而獨立思考,不為他人左右很可能又讓我們陷入孤獨的境地。何去何從,對家長和孩子都是嚴峻的考驗。
和從前一樣,我和W的爭論最後不了了之,我們都無法令對方信服。女兒雖然口頭上承認自己此次欠考慮,但仍然毫不客氣地接受了W的資助,和小夥伴一起購置了全套的滑雪裝置。看來,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隨著女兒與小夥伴約定的滑雪日期日益臨近,我的頭腦中不斷出現兩個小人,他們在不停地打架,一個說孩子已經成人了,有權力做主,出去活動一下不是壞事,更何況怎麽可能就那麽倒黴,偏偏就你家孩子被感染?另一個則說一個成年人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有權利的同時意味著承擔責任,為什麽偏偏選擇這個高危時期去滑雪?要鍛煉身體可以在小區附近跑步,這裏空氣清新,人跡稀少,被感染的幾率近乎於零。
強行阻止與放任自流產生的後果都可能是傷害,我很矛盾,也很糾結。無論我與W爭論的結果如何,其實最後的決定權在女兒手上。如果我無法阻止她,我希望她是因為真心喜歡,才去滑雪,而不是由於老爸的慫恿,或者隻是想與同齡人保持一致。我也衷心期待著,女兒能夠理解父母的心情,同時學會在一個瞬息萬變的社會裏獨立思考,在行使權力的同時也能承擔起自己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