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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縷鄉愁無處係, 才下舌頭,卻上心頭

(2020-08-14 14:14:29) 下一個

去國離鄉, 年紀漸長,  很多人事記憶漸已模糊, 唯有伴著鄉愁的家鄉味道, 像一串密碼, 埋在記憶的最深處, 滾過舌尖, 落在心上, 愈發的清晰, 一個不經意, 就滿滿瀉瀉的潑灑出來, 驀然發現, 一路走來的記憶, 竟是以各種味道串起來的。

螺螄嗦嗦

暑假, 總是在奶奶,外婆家輪流住。  南方天氣溽熱,大人孩子多少都會苦夏, 清爽的菜肴就特別受歡迎,  清炒雞毛菜, 酒香草頭, 蔥油蠶豆, 毛豆炒蘿卜幹都是餐桌上的常客。 每天總有剝蠶豆, 剝毛豆的差事, 一清早趁來涼爽和奶奶坐在門口的遮陽處, 聽大人們聊天, 和小朋友玩耍, 一條弄堂就是孩子戲嬉的天堂。 印象最深的是螺螄,小菜場裏活的買回來養在盆裏, 滴幾滴香油引誘螺螄吐沙, 這些硬殼小生物會滿滿蠕動, 吸附在盆的周邊, 小孩手閑, 非得拔下來扔回盆中。 如此往複, 不亦樂乎。 烹製之前, 要用老虎鉗把螺螄的尾部鉗斷, 方便吮吸時,形成氣流。 晚餐捧著一盆濃油醬赤的紅燒螺螄, 大快朵頤, 小小的一枚, 放在唇齒之間輕輕一嗦, 一小塊又嫩又彈牙的肉落入口中, 還不能大嚼, 要像嗑瓜子似的, 用前排門牙靈巧精準的在螺肉和腸子的交接處咬斷, 不一會兒眼前就堆起一座螺螄殼的小山。 手上也滿是醬汁, 趁著大人不注意, 吸吸手指也很過癮。 後來讀了莫泊桑的《我的叔叔於勒》, 裏麵吃牡蠣的場景,“父親忽然看見兩位先生在請兩位打扮得漂亮的太太吃牡蠣。一個衣服襤褸的年老水手拿小刀一下撬開牡蠣,遞給兩位先生,再由他們遞給兩位太太。她們的吃法很文雅,用一方小巧的手帕托著牡蠣,頭稍向前伸,免得弄髒長袍;然後嘴很快地微微一動,就把汁水吸進去,蠣殼扔到海裏。”立馬覺得和吃螺螄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個“文雅”的方法也沒少模仿。 感覺自己也法國淑女了一把。 

冷飲的美妙

長日漫漫, 炎夏永晝, 午睡也是消暑的一部分, 蟬聲中醒來, 常常是一頭一身的汗, 奶奶就會準許小孩分享一塊中冰磚。  說起光明牌奶油中冰磚, 在80年代初的上海, 可是擁有王者地位的高級冷飲。 濃鬱的奶香, 細密的口感, 簡直讓人欲罷不能。 4角4分一塊的價格, 也不是家家都能輕鬆負擔的。 反正在自己家, 爸媽是不會買的。 唯有在奶奶家, 可以叨光奢侈一回。 四分之一的冰磚放在碗裏, 用勺子舀著,慢慢享用,含在嘴裏不舍得咽下, 碗也會被舔的幹幹淨淨, 連洗碗都可以省了呢。 有時候叔叔會帶回單位發的消暑汽水, 那簡直就是孩子的嘉年華了,把汽水倒入冰磚中, 會有無數的汽包湧起, 溜著碗邊先吃氣泡, 然後是喝光奶油味的汽水, 最後再來一口沒化光的雪糕, 堪稱完美。那時候還有一種極難得才有機會享用的高檔冷飲, 紫雪糕, 就是雪糕外麵有一層巧克力包著的脆皮,一口咬下去, 先是外麵巧克力在唇齒間迸裂的脆感, 然後是噴湧的巧克力濃香在口腔彌散開, 緊接著的雪糕的奶香甜美充斥舌上, 和巧克力碎屑混合, 既有咀嚼的快感, 又有甜苦中和, 奶香, 可可香的平衡,對一個孩子的味覺衝擊不亞於一次雪崩。 酷暑一揮而去,滋味長留心頭。

江南憶, 最憶是楊梅

“梅出稽山世少雙,情如風味勝他楊“ 稽山即是今天的會稽山,餘姚慈溪一帶。餘姚,我的祖籍,從來沒去過, 對她的了解也甚是寥寥, 第一次有一些具體的認知, 還是在同鄉餘秋雨先生的散文《鄉關何處》中, 才知道這個素未謀麵的故鄉居然出了大師王陽明, 河姆渡文化遺址, 當然還有滿山遍野的楊梅樹。 怪不得小時候,奶奶從鄉下探親訪友歸來都會帶幾簍烏紅的楊梅回來,打開小竹簍的一霎那, 特有的酸甜氣味直沁心脾,瞬間讓暑溽退去一射之地。一口咬下去,一顆顆小粟裏包裹的漿汁在唇齒間迸裂,牙齒舌頭手指都被染紅,有時候吃多了,牙齒都酸倒,連咬豆腐都困難,此果極易腐壞變味,即使在上海時,也是多年未嚐,隻是偶有親朋舊戚捎來一蔞。後來移居海外, 連楊梅幹都沒有的地方, 新鮮楊梅便成了遙遠故鄉的一個模糊的記憶。 托現代運輸的福,全程冷鏈,從仙居山上新摘的紫裳紅玉果得以保持最佳鮮度送達地球另一端的北國遠疆,來之不易,必須把壓箱底的水晶盤找出來配她,儀式感滿滿的就著午後的陽光享用,悠悠的回到幾十年前的那個夏天。不禁好奇,如果楊貴妃有機會一嚐珍果,恐怕就是“紅塵一騎妃子笑,無人知是楊梅來”了吧。

可聞不可得的咖啡

在上海, 咖啡文化從來不是一個新鮮玩意兒。 早在二, 三十年代上海開埠以來, 咖啡就隨著傳教士, 海外淘金者, 冒險家在上海紮根,遍地開花。 即使是物資緊缺的時代, 咖啡也從來沒有徹底退出人們的生活。 八十年代初,很多家庭都備有咖啡壺, 有要緊的人客來訪, 燒一壺再 配上一碟西點, 是極隆重的待客之道了。  記得奶奶家就有一套好像化學實驗用的玻璃咖啡壺, 一個紗布袋裏是用來放咖啡粉的, 放在煤氣爐上, 小火加熱, 蒸汽經過咖啡粉, 滴落冷凝成為香氣撲鼻的咖啡, 我們小孩是嚴禁靠近的, 一怕燙傷, 二怕打爛全玻璃的咖啡壺。 當時咖啡粉珍貴不易得,印象中紅色的鐵皮罐頭一小罐,隻有奶奶的閨中蜜友來搓麻將時, 才煮來喝。 我們小鬼頭當然隻有看的份兒。  可爺爺特特去家旁邊的凱司令買來的奶油小方, 哈鬥,蝴蝶酥我們還是可以沾沾光, 揩揩油的。 石庫門裏, 誰家煮咖啡, 那整樓的人都沾光, 可以聞一天的咖啡香。

臭即是香, 香就是臭

江南三臭, 紹興的名菜。 奶奶是紹興人, 善做糟貨, 醃臭貨。  叔父, 姑媽都是酗臭如命。 小時候, 隻要姑媽一回娘家, 奶奶就忙開了, 每頓必有一樣臭菜,長了綠毛的臭豆腐, 臭冬瓜, 臭菜梗, 臭毛豆。 每每烹製的時候, 我都避之不及, 逃去小朋友家混一天。 不到奶奶扯著喉嚨在弄堂裏喊我回家, 絕不靠近半步。 臭菜主要是清蒸, 臭豆腐可以獨當一麵,出鍋後, 略灑幾顆蔥花點綴即可, 臭菜梗, 梗發jie音, 是莧菜的老莖醃製, 通常和嫩豆腐一起蒸。  那是一種可意會不可言傳, 來勢洶洶又繞梁三日的臭, 不論你是捏緊鼻子, 緊閉房門, 還是開窗通風, 在這個味道麵前都是無用功, 它會無孔不入的攻陷你的鼻子, 正麵打擊, 側麵偷襲。管教你聞味喪膽, 丟盔棄甲, 四處逃散。   由於鹽度高, 吃客常常會在過足嘴癮後, 嘴唇被蟄得發白, 饒是如此, 至今家庭聚會的餐桌上, 臭三樣也還是各位長輩的最愛和必點佳肴。 平時保養有方的長輩們, 在臭三樣的麵前, 立馬繳械投降, 奔向臭菜的懷抱。

美景加持的美食

有時候, 姨媽會接我們去杭州外婆家住一段時間。  那更是快樂的天堂。 跟著表姐, 跑遍杭城的大街小巷, 在靈隱寺的假山上鑽來鑽去,嶽王廟的秦檜銅像前罵一聲壞蛋,記得虎跑有一條兩旁都是參天大樹的山道, 偏不肯好好走, 要去道路兩邊的溪澗中踩水玩。西湖醋魚, 龍井蝦仁, 東坡肉是無錢享用的, 但 路邊攤上的片兒川, 湯清麵筋道;梅菜燒餅,餅皮焦脆梅菜醇香, 對孩子來說也是超級滿足的饕餮大餐了。  西湖邊上買一個荷葉粉蒸肉並蓮蓬, 然後租條小船, 劃入藕花深處,荷葉碧連天, 遮住驕陽, 船上一片清涼,  摘一片荷葉當帽子戴, 坐在船上野餐, 沾著荷葉清香的五花肉, 肥瘦相間,油脂包裹的糯米晶瑩剔透, 一口下去, 荷葉香, 肉香, 米香充滿整個口腔, 好吃到要把舌頭也吞下去了。 悠哉遊哉的打著飽嗝剝蓮蓬吃蓮子, 脆嫩清新甜津津的, 正好解膩。 瘋了一天回到家, 姨媽總會變魔術一般, 拿出一些小零嘴, 一小簍枇杷, 一包鬆子糖。 最得我心的當屬牛肉幹, 兩毛錢一小包, 用棕色的油紙包成一個圓錐形, 一粒粒牛肉幹有指節大小, 放在嘴裏可以嚼半天,直到腮幫子發酸。

俱往矣, 時光愈走愈遠, 記憶卻越來越近, 故鄉的味道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布下密密的經緯線, 讓遠行的遊子心甘情願的被羈絆纏繞,也鋪就一條指引異鄉人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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