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婉比起兩年前,整體裝扮依然符合央視主持人的端莊大方,細節上則更為精致時髦。短發有幾小束挑染成棕色和深紅色,發梢從耳朵上方開始外翹,參差不齊地止於下巴處。那對周正的大眼睛不知道怎麽整的,如星夜之下密林環繞的湖畔,鬱鬱蔥蔥伴著波光點點,對剛強這個從不化妝的直男來說有些不可思議。
衣服、包、鞋,都給人優雅低調老錢的感覺。剛強若不是娶了邵艾,多半認不出那些不顯山露水也不麵向大眾的名牌。當然沈小婉不可能比邵艾更“老錢”。剛強聽說央視有不少當紅主持人在本台領導或央視之外的高層領導所辦的公司裏主事,這些公司無論經營什麽業務都屬於市麵上最容易來錢的那一類。
而以剛強這些年的觀察,一個人是否揮霍,不在於擁有財富的多少,而在於他的錢來得有多容易。像邵艾和父親這種白手起家的民營老板,每做一次商業決策都要思前想後,已經養成了謹慎惜金的習慣,家底兒再豐厚也不會像貪官和他們包養的二奶們那樣出手闊綽。反觀邵艾那位從未參與過經營的母親,更容易把錢花在奢侈品上。
至於妝容,邵艾每日上班前最多抹一下口紅,忙起來連這步都省了,剛強不得不感歎這個世界就是能者多勞。
與沈小婉同來出差的隻有一個負責攝像的男助手小林,可以理解。這回是剛強靠著私人交情把人家請來助力的,不是央視自己要大張旗鼓地做節目。然而剛強毫不懷疑,上次采訪時坐在沈小婉身邊的那位資深智囊——後來剛強得知此人姓呂,是三台的主任編輯——雖未一同前來,這件事呂主任肯定知曉,而且多半是提前做了指示的。
當晚,剛強在中山市康華路老字號石岐佬菜館為沈小婉和小林接風。沈小婉在包間入座後,先恭喜剛強女兒出世,再禮貌而認真地說:“咱們先把話說下,這次的節目回去後要過審,不一定能播出。即便通過,也可能會有大麵積的刪減或改動。”
“我知道,這我明白,”剛強真誠地說,“把你們請來幫忙查案,你們肯來我就很感激了。至於節目,播不播全由你們領導定奪。”
飯吃得差不多時,小林識趣地離開包間,去大門外抽煙打電話。
“剛強,瞧瞧你!”沈小婉雖比剛強小一歲,說話的口氣卻像個大姐姐,“上次見麵的時候還是個窮地方的縣令,這搖身一變就成了經濟特區手握重資的二把手了?”
這話不好接。剛強於是抿嘴一笑,隨即意識到自己笑的樣子殺傷力太大,但又不可能繃著個臉。邵艾曾這樣形容過他,“你這兩片唇嚴絲合縫的時候,就是攻不破的銅牆鐵壁。女人的胸腔會被你鉗住,呼吸困難,如置身於黑暗的地牢。”
邵艾說這段話的時候,趴在他胸口,右手食指和中指在他唇上緩慢撫過。“嘴角稍一拉扯,便有春光從窗戶縫裏透進來。露齒笑的時候能將大廈傾覆,嘴歪向一側就變成個讓人欲罷不能的壞男孩,要防著你幹壞事。當真一直規規矩矩的呢,別人又會失落,嘻。”
這都是情濃時開的玩笑,剛強知道不可當真。耳中聽沈小婉繼續說:“剛強,可我真的認為,你還是應當去北京發展。呂主任就看好你,他可是輕易不稱讚人的。就說你想去哪個部?我介紹人給你認識。”
剛強相信沈小婉真有能力指哪打哪,並未誇張。不是都說“能攪動中南海的隻有央視女主持人”?剛強目前在羅湖是梁區長身邊的大紅人,幾年後還很有可能成為接班人。然而上回出手修理那個杜昊壤,已經把肖市長得罪了,所以將來剛強的命運很可能是“非升即走”。眼下即將要捅中山市的馬蜂窩,這次都會觸碰到哪些高層的利益還未得而知。沈小婉的提議確實讓人難以拒絕,隻不過……
“謝謝你,小婉。我太太的工作目前在珠海,將來也許會回蘇州。家族企業就是這點不好,沒法隨便跳槽,所以得我跟著她走。”
沈小婉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哎呀剛強,男人還是要以事業為主,就這麽放棄的話太可惜了!你太太她現在做了媽媽,暫時把公司交給別人打理,坐在家裏收租不好麽?拿我在北京認識的那些官員來說,有不少是靠出身和運氣上位。你比他們有能力,而且還……”
剛強又在斷音處聽到“銅牆鐵壁與傾城一笑”幾個字。真的嗎?其實當年要是沒能考上大學,他現在要麽在家種地,要麽在石家莊打工,和三弟剛波一樣。
“而且這幾年到處在提拔年輕幹部,30歲以下的。過這村兒沒這店兒,有時候人一輩子能達到的高度,全在於一兩個節骨眼上的選擇。”
“說得對,我明白你是為我好,”剛強為紅顏知己杯中添滿酒,但無視她惋惜的神色。沒錯,今年28歲的他離油膩與衰老還有漫長的歲月,比同齡人在職業上則趕超了一大截,應當趁著武力值的巔峰再上一層樓。
“可我太太不可能放棄她的事業。就好像,現在如果讓我轉行經商,我肯定也不願意。兩個人在一起還不錯的話,不能為了一個錦上添花,就以另一個不開心為代價,不值當。”
其實何止是“不開心”?剛強相信自己是邵艾迄今為止最愛的男人,但如果要她放手公司的管理,隨著他去北京做個家庭主婦、少奶奶,她一定會跟他離婚,試都不用試。他倆雖說都不是沒了對方就不能活,但現如今有了女兒,剛強無法想象劍劍懂事後管另一個男人叫“爸爸”。這是他的底線,拿什麽都不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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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剛強領著沈小婉和小林再次來到潤博集團辦公大樓,要求見他們的總裁廖海波。別說,雖然常有觀眾批評沈小婉業務能力弱,實時播報時老念錯字,但人家央視主持人的氣場普通人學不來。
想想看?當一個人長著一張從你家電視機上搬下來的臉,用念過國家領導人名字和世界大事的聲音字正腔圓地同你說話,緊跟在她身後的攝像機鏡頭似乎下一刻就能把你此時的表現呈給全國人民看到,那當中既包括你所在地區的領導也有你一輩子都夠不著的某些個大領導……你還敢耍你那點子小猴聰明?還我是無賴我怕誰?立馬就客氣了,老實了,都成高尚人文明人了。
“哦,你們是中、中央電視台的?”坐在外間的一男一女兩個秘書手足無措地站起身。一個說:“廖總剛才還在辦公室,現在可能去了會議室,我去找找。”另一個沏茶。
五分鍾後,剛強首次與廖海波麵對麵坐下。從外觀來看,廖總倒真像個實業家。身材粗實但不肥胖,麵部輪廓雖欠立體,卻有種石琢感。聊了幾句後,剛強對此人的基本判斷為一條混社會的老章魚。不是老狐狸,狐狸要修煉千百年才能成精。章魚天生就是種非常聰明的動物,還會根據周圍環境變色、擬態。作為軟體動物,一條體型碩大的章魚能從一根管子裏鑽出去逃生。
“廖總,感謝您花時間接受我們的采訪,”沈小婉麵露期待的笑容,仿佛她是來采訪先進勞模的。(這就叫專業,剛強暗讚。)“請問您是哪年接手潤博集團的?”
“04年吧。當時我其實有別的生意,做得也不錯。是中山國資委請我去的,因為王春林不想幹了。”
沈小婉又問:“聽說潤博兩年前做過一次資產評估,淨資產為負值,有這回事嗎?”
廖海波應當是提前料到了這個問題,反正麵上看不出吃驚的神色。“對,評估公司認為我們資債相抵。”
“那實際上,廖總認為公司虧損了嗎?”剛強問。
“這我不好說,”廖海波平攤雙手,“我感覺沒虧。但人家是專業評估機構,我得聽人家的。”
剛強翻了下手中的記事本。其實所有的資料和數字他都記在腦子裏了,翻筆記本隻是為了某種效果。“所謂的債務,在那份《資產評估報告》裏,包括欠了施工單位和個人的,一共接近三千萬。據我了解,當中有個建築公司老板叫馮友泉,你們欠他的錢嗎?”
“不知道,”廖海波幹脆地說。
“不知道?我找過馮老板,他說你們不欠他的錢。”
“你們相信我們欠他錢了嗎?”廖海波反問,“你們信嗎?你們願意信就信。”
剛強感覺不可思議,“我們不是當事人。”
“我也不是啊!我是這個企業的法人代表不錯,但賬不是我做的。我反正沒有指揮財務做假賬。”
嗯,剛強點頭,這位看來也是塊銅牆鐵壁。瞄了一眼沈小婉,後者心領神會地替他轉移話題。“那12棟商品房總價值估算才四千萬,有的一整棟樓才值一千多塊。廖總,您對此就沒有起過疑嗎?”
“我質疑過啊,”廖海波十指交叉,置於胸前的桌上,“還親自去問過。說那棟樓吧,賬麵上隻記錄了1500元的簽字費,評估就是根據這個來的。”
“可咱們國家有規定,”剛強的語調難以控製地緊繃起來,“評估應當依據房產的市場價值,而不是會計賬。”
“這我就不清楚了!我自己不是學這個的,還以為就得這麽評。要是錯了,歡迎政府來處理糾正。”
“那請問,售樓的利潤有多少,都去了哪裏?”還是沈小婉有經驗,早已練就了喜怒不形於色。
“利潤?這屬於商業機密,”廖海波的臉色已經開始不耐煩,“我不能公開透露的。你們采訪我,我可以配合,但我畢竟不是在接受黨委或者檢察院的調查,我得有個原則是吧?”
“你在公司占多少股份?”剛強問。
“這我也不回答。跟你們說,市審計局和國資委去年就成立了調查小組,來我們這裏重新評估過,也寫了調查報告。那個王春林不是去舉報了嗎?這兩年他就沒閑著。”
剛強心中一凜。去年市裏已經調查過一輪,那為什麽身在省廳的吳廳長毫不知情?市政府看樣子也沒有對這家集團采取任何行動。“能告訴我們,調查小組的負責人是誰嗎?”
“我能告訴你們的就是,賣樓的收入都還在公司裏,沒有裝進我個人的腰包。我知道這些錢有爭議,我的原則是——錢必須在公司裏放著,等著國家來認可,不能進我的腰包,也不能進別人的腰包。總之,我是在替國家守著這筆有爭議的資產,一直都是這樣。”
老章魚,剛強知道廖海波這裏暫時是問不出什麽來了,衝他“傾城一笑”後,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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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廖海波是7月2號,星期四的上午。吃過午飯,剛強先後給審計局、國資委、市建局分別去了電話。建設局的韋局長倒是同意周五下午見麵,因為剛強一上來就提了吳廳長的名字,而且建設局在這件事中的份量也不重。審計局、國資委接電話的人都說不清楚什麽調查小組的事,讓剛強留下聯係方式,等弄明白之後會給他去電話。
剛強知道這種情況就是等上三年也不會有人聯係他,還得省裏頭出麵,由上到下硬性破局。已經和吳廳約好,周六去他廣州的府邸見麵。當下又打電話給那個建築公司老板馮友泉,說想繼續了解一些情況。馮友泉同意周五上午見麵。
這樣一來,周四下午就空出來了。考慮到沈小婉和小林周五晚上就飛回北京,雖說是出公差,還是得見縫插針盡地主之誼。既然是中山市嘛,大部分景點都和孫中山先生有關。當天下午,剛強先領那二人來到中山先生的故鄉翠亨村,在那裏參觀了故居博物館。
隨後前往幾年前才建成的中山詹園。這座園林屬於國家AAAA級旅遊景區,倒不是為了紀念中山先生而建。是個叫黃遠新的人,於千禧年前後自己掏錢請了蘇杭地區數百名能工巧匠,為他父母造的一座占地百畝的私家園林,全嶺南最大。六年前起,對外開放。現如今七月初,廣東已經很悶熱了,剛強是想著來這裏涼快一下。
卻不料在這座幽靜的園林中碰上兩位相約來逛園子的領導,當中一位是深圳市長肖宗璽。
注:故事原型來自《新聞調查》2007年的節目,記者劉江賢。
“銅牆鐵壁與傾城一笑”,哈哈哈,高妹真厲害,寥寥幾筆道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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