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中了開頭,可是我猜不著這結局。”這句《大話西遊》的經典台詞,邵艾作為千禧年前後的中國大學生自然是熟悉的,沒料到會應驗在自己27歲生日那天。
當晚散會後,女壽星板著臉朝園林酒家大門行去,邊走邊給等在附近咖啡廳裏的司機打電話。女壽星老公則滯後半步,在她身邊不卑不亢地跟著,緊閉的雙唇似乎抿著笑意。那副成竹在胸、躊躇滿誌的神態引起了邵艾的警覺。
縱然不天天住在一起,畢竟結婚快三年了,她還能不了解自己的老公嗎?精致華麗的外表不輸於從小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們,張口宏觀調控與基層建設,內裏則永遠是那個扛一隻麻袋闖天涯的野小子,掰開石頭縫自己往外鑽的牛筋草。盛世中左右逢源,擱在亂世便是一呼百應的梟雄人物。
“不過呢,亂世梟雄通常有不止一個老婆,”站在大門口等車時,邵艾對身邊的男人說,“還是治世好。”
“啥?什麽小熊的老婆?”他迷惘地轉過身,“小熊要那麽多老婆幹啥?一個就夠扒層皮的了。”
二人說話間,掛著“粵C”車牌的私家車停到麵前。剛強探身,為太太拉開後座的門。等太太上車後,屁股一扭,把自己也塞了進去。
“許局長這是要跟我回珠海嗎?”她把臉湊上去問,語聲字正腔圓得像間諜片裏的女特務,“明天不用參加考試了?”
男人不答,衝司機說道:“小張,送我倆去十甫假日酒店。不遠,也在西關,廣州酒家斜對過兒,完了你自己回珠海就好。”
司機雙手搭在方向盤上,早已習慣當男女主人意見不一的時候,先靜觀其變。
“不是說怕我耽誤你複習麽?”她壓低聲音問道。
“已經都耽誤了,”男人無奈地攤開雙手,“現在就剩睡覺了。有老婆在,睡眠質量更好。”
邵艾不想當著自家司機的麵同癩皮狗掰扯睡覺的事,就沒再反對。酒店,為啥不去他在學校附近租的那間公寓?倒要看看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十分鍾後,二人在酒店門口下車。十甫假日酒店,邵艾曾來過一次,那是讀本科的時候爸媽從蘇州趕來看她。印象最深的是酒店後院巨大的室外泳池,都快趕上個人工湖了。
進了寬敞富麗的大堂,先去前台辦理入住手續。咦,大堂一側好像在舉辦什麽慶典活動,有那麽一塊空地上支著個門廊,四周掛滿粉白與銀白色的氣球和絲帶。當中一副牌匾上用金字寫著兩行字。第一行是“百日寶寶健康快樂”。第二行為英文,“It's a girl!”
慶典台前站著的三人都作盛裝打扮。當中一個身穿紫色紗裙的仙女,手裏握著支星杖。一左一右不知男女,從頭到腳分別套著大棕熊與小白兔的戲服。哦,這是在準備為某位寶寶——女孩,慶祝百日呢。不過都快午夜了,寶寶該一早睡下了吧?
邵艾還在暗自納悶兒,那三人已發現她和剛強的到來,密密商量了幾句後,忽然一同朝著她這邊走過來。邵艾起先以為自己站錯了地方,還朝旁邊挪了幾步。那三人調整方向,走到她近前時將一隻紙做的金色皇冠罩到她腦袋上,一個尺長的布娃娃塞進她懷裏,放聲唱道:“Happy birthday to you…”
這多半是認錯人了吧?邵艾手足無措地立在原地。雖已近午夜,喜歡夜生活的廣東賓客時有進出,大家都好奇地望向她。待聽到自己的名字在歌中被提起,邵艾才相信真是為她準備的。扭頭查看剛強,見他笑得捂著肚子。
轉念想起同寧主席夫婦聊天那會兒,他曾短暫地離開過一次,當時還以為是去上廁所,現在看來是打電話訂房間去了。不可能啊,他不是忘記她的生日了嘛,也應當算不到會在晚宴上撞見她。而且這種專業慶生公司至少要提前兩三天預約,如此短的時間內怎麽可能把人叫來並準備就緒?“百日寶寶”又是怎麽回事?
直到夫妻倆乘上電梯,剛強才解釋道:“我在羅湖認識了一位做建材生意的老板,他太太在荔灣這邊開了家活動策劃公司。今晚匆忙打給那對夫婦,問他們能否幫忙。跟我說從新準備來不及了,不過後天有個百日寶寶活動,可以馬上派三個員工過來,借用一下裝備。”
“啊,那多不好,”邵艾懷抱著娃娃,歉疚地說,“占用了人家寶寶的東西。”
“別擔心,他們明天再重新布置就是了,咱們也是給了錢的。”
說得容易,邵艾心道,能讓人家老板深更半夜把員工從家裏叫出來,不是有錢就能辦到的。拿她自己舉例,公司有急事需要員工幫忙的時候也能找著人,但不可能是為了誰的生日。
抬頭,斜眼打量身邊男人的側影。從他專注事務的眉毛,藏智納銳的眼睛,一直看到中流砥柱的鼻子和提綱挈領煽情善辯的嘴巴。唉,早已不是當年從北方農村來南部城市讀書的窮學生了,也不再是貧困縣裏等著國家發救濟的基層幹部。許剛強啊!現如今是全國經濟領先地區裏手握實權、可隨意調動大筆資源的領導,有意巴結他的人多了去了。
還好,還好她也有自己的事業。還好她有錢。否則作為他的太太,終有一日會因跟不上他的步伐而喪失安全感……
“看把你給緊張的,”他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咱們這種工作最忌諱孤家寡人,這點你該比我清楚。大隱隱於朝,該交的朋友,做人基本的禮貌要有。幫不到別人或者違反原則的時候,誠懇地說清楚,請求諒解就是了。一個正常的社會,不應該讓某種職業的人活得戰戰兢兢。”
這時電梯停在15樓,在他背後敞開兩道金屬門。嗯,邵艾思忖著,隨他踏入幽靜的酒店走廊,朝房間走去。因為害怕犯規而一棍子打死,為了清正廉潔就六親不認嗎?說到底是懶,懶得費腦筋與人周旋。她平日在工作中也遇上過這種風格的人才,一到需要與他人“協商”的時候就頭疼。什麽事最好能一口價一刀切,寧肯吃點兒虧也放不下架子、拉不下顏麵來討價還價。
那麽婚後與異性的交往是不是也類似呢?沒必要戰戰兢兢當作洪水猛獸,但如果對方有任何越界的行為,該劃清界限的當麵說清楚。切忌因羞於啟齒或者駁了對方的麵子就遷就或者逃避,這才是文明社會裏健康成熟的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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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婦倆進了房間門,剛強先從公文包裏掏出書和筆記,擱到桌上。再走進浴室,擰開浴缸的水龍頭。出來後,他抱歉地笑著說:“百日寶寶先去洗,我看五分鍾的書,再去找你。考試是明天上午第一堂課,萬一真掛科,又得重修又得推遲畢業,咱們不是晚半年團聚了嗎?生孩子的事也跟著耽擱了呀。”
淨惦記著孩子!邵艾嘟著嘴走進浴室,十分懷疑將來有了孩子,他對她還沒對孩子一半好。
十甫酒店的浴室不比客廳小。進門後是鑲著麵大橢圓鏡的洗手池,對麵的牆上靠著掛衣櫥。往裏走有個半封閉隔間,浴缸是嵌在兩麵瓷磚牆之間的。再往裏是馬桶,盡頭還有個裝著玻璃門的淋浴。
邵艾關上浴缸水龍頭,在微燙的熱水中躺下。其實她這個周末也忙,除了有份周一要簽的合同還沒看完,她必須抽時間思考國家在藥品注冊管理方麵的新規定對邵氏藥業,以及整個國產藥行業可能產生的影響。
去年,也就是2007年,國家接連修訂和出台了幾項規定,直接導致仿製藥的申請數量減少了80%。為什麽突然搞這麽嚴格?邵艾從內線消息得知,是因為之前積壓了兩萬五千多個新的申請,藥監局的工作人員實在處理不過來了。這裏頭資料弄虛作假的、各種藥品研製不規範的情況可謂五花八門千頭萬緒,嚴重妨礙了審評工作的正常進行。鑒於珠海子公司以仿製藥為主,這對她管轄下的業務應當是好事一樁。
而在一類自主研發新藥的審批方麵,過去一年內隻批了五個,這當中並不包括邵氏。一類藥都是蘇州總公司在做,昨晚父親和她通電話的時候還抱怨,說他自己最近常有力不從心的感覺,希望女兒能盡早搬去總公司幫他,在他退休之前多一些過渡時間。
邵艾能說什麽?剛強的事業目前正處於上升期,人脈集中在粵中這一片。他倆現在好歹隻隔兩個鍾頭的車程,她要是回蘇州工作,他願意放棄一切與她在新地方重頭開始打拚嗎?已經習慣為國計民生而奔忙,讓他去個閑散衙門裏混日子,又或者為她家的企業變作一個生意人,他肯嗎?
胡思亂想著,忽然意識到五分鍾早過,十五分鍾都過去了。浴缸裏的水已轉溫,那小子怎麽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剛強?”她叫道。
浴室的門沒關,他應當能聽到。又叫了兩聲,外間完全沒回應。該不會出門了吧?還不至於。那就是去陽台上打電話了?無論哪種可能都讓她十分不快。
拿浴巾胡亂擦了兩下,回到客廳,見台燈下方趴著個人。不是趴在桌麵上,是趴在椅子上。確切地說,是雙膝跪地,上身匍匐在坐墊上,前額頂著椅子的一隻扶手。
“我說這是怎麽變成這麽一副姿勢的?”邵艾哭笑不得地走上前,躬身,環抱他的腰,想抬他起來,紋絲不動。隻得自己也跪地,伸手在他背後輕拍,便如同三年前那次他睡在她辦公室的沙發上。
“大寶寶,大寶寶去床上睡去……著火了,地震了,你要錯過飛機啦!”
好說歹說,讓迷迷登登的寶寶自己轉移到大床上。邵艾幫他揪掉皮鞋和長褲,襯衣就算了,還不夠折騰的。蓋上毯子後,想起在樓下大堂裏收到的那個百日娃娃。取來,擱到他的枕頭邊。娃娃戴著頂粉色的小花帽,發量可觀,還是個卷毛。
“你女兒,”她咕噥道。也許他倆將來真的會有個女兒,慶典台上不是寫著——It's a girl嗎?仿佛是種預示。
邵艾將屋裏簡單收拾了一下,隻留床頭一盞小燈,自個兒也坐到床上,借著光讀那本厚厚的合同。時不時瞥一眼身邊人,心道也許這才是婚姻的真相吧?那些浪漫的計劃,電影中常見的約會片段,在生存的不易麵前(即便他倆已被很多平民當作統治階級、剝削階級、既得利益者)統統要讓步。也許這才是夫妻的真義?並非光環繞頸時舉著香檳圍在你身邊的追捧者,是在你捉襟見肘、困頓潦倒之日,把你移到床上的那雙糙手。
“邵艾,”半晌後他忽然睜開眼睛,凝望天花板的神情說不出是清醒還是夢遊。“忘記你的生日了,是我不對,以後我會盡量記住。要是再犯的話,你還得繼續原諒我,我可以保證不是故意的。”
“快睡吧!”她像嗬斥不聽話的孩子。關掉燈,自己也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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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迎來暑假,剛強在黨校半工半讀的艱苦日子算是熬過了一半,總算能暫時在周末和節假日回珠海的家。這天中午,帶上秘書乘坐單位配給的大眾帕薩特,前往酒店與投資商吃飯。剛強自己通常會推掉這些飯局,以免說不清楚。但這次是梁區長叫他一起去的,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著。
區政府位於羅湖區的南部,酒樓在西北部的筍崗一帶。快到目的地時路過某處一建築工地,剛強遠遠望見工人們在一旁的空地上吃午飯。由於是自己的轄區,剛強多看了幾眼。
哦,這是隆鑫大廈的施工現場。隆鑫……這個名字讓剛強想起一件事,吩咐司機在路旁停車,並對秘書說:“打電話給區長,說我有急事走不開,不去吃飯了。”
“啊?”秘書愣了一下,大概想不明白馬上就到酒樓了,哪裏來的急事?
“局長現在要去哪裏?”司機問。
“就這兒,我去吃個盒飯。你們不愛吃的話,可以半小時後來接我。”
剛強說完,推開車門走了出去。這些建築工地早中晚都有所謂的“臨時食堂”,當然不是工地提供給工人的免費食物,是小商販們推著快餐車來這裏賣。不用打廣告,隻要你在某處開始施工,商販們自動就來了。頭頂支個大棚,折疊桌打開,擺上一隻隻裝著五花肉炒包心菜、南瓜湯、涼拌豬臉等平民菜的不鏽鋼鍋和大盆。來吃的大部分是所在地的建築工人,也有在附近打工的外地人。
剛強要了份韭菜豬紅和尖椒肉絲,澆在米飯上看著倒也有食欲。一旁有簡易桌椅,再遠些靠近工地的地方高出來個台階,六七個工人蹲在台階上吃。
剛強一手端著飯盒,另隻手抄起副一次性木筷,走去工人們身邊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