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回到公寓時已是淩晨。邵艾快速衝了個澡,被母親拿浴巾裹著像幼兒一樣送進臥室。通常在疲倦和驚恐後她喜歡泡個熱水澡,但不是今天。她最近一個階段都不想碰水了,即便在家中溫暖安全的浴缸裏。不想再重溫肢體與長發漂在水中的詭異,雙手摸不到實物使不上勁兒的無助,還有耳朵和口鼻被海浪惡意的羞辱。
是的,對一個意外跌進鬼門關又被拉回陽間的人來說,橫死帶來的感覺首先是種恥辱,是英文裏麵以“d”開頭的一堆動名詞——disgrace, disrespect, dehumanization. 如同斷頭台上的犯人眼瞅著還能思索的大腦與身體分離,在殘存的知覺中體驗世界因頭顱滾下台階輕巧又滑稽的旋轉。
尤其是當你明知四周的遊客們都在喜迎新年,你學校的同學就在岸邊不遠處的酒吧裏喝酒聊天,你的情敵還在揣摩你被她作弄後的心情,馬路上的陌生人因為半天沒攔到出租車而抱怨……而你就在他們觸手可及的地方被幾口水給嗆死,成為明早太陽之下的浮屍和一縷經久不散的冤魂。邵艾終於領悟到為何長輩們都認為壽終正寢——在自家床上一覺睡去再不醒來——是生而為人能企盼的終極福分。
爬上床後,邵艾便發現比害怕泡澡更糟的後遺症是不敢睡覺。隻要合上眼皮,身子就開始失重,在一上一下地漂浮。經曆了整晚的驚嚇與疲倦,困意不可避免地要將她放倒,可下方等待她的不是睡眠。在占據了地球表麵十分之七的那個龐大的存在中,有個靈識一直在追隨她,在用隻有她能聽到的聲音細語著:敢忽略我?可憐的人類,知道自己有多麽渺小嗎?
坐起身,去摸床頭的手機,想給方熠打個電話。摸了個空才想起手機連同挎包都丟失在水底了。不久前還在同情被人持槍搶劫的閔康,誰想到自己也要經曆“補辦所有銀行卡”的麻煩。不同於閔康被搶,她這次本應喪命的,能活著上岸並繼續她的人生軌跡完全是個奇跡。
重又躺下。這回不得不麵對的問題——是誰帶給了她這個奇跡?誰把她從水下撈上來的?方才出院的時候是護士在背後推著她,閔康和母親陪在輪椅兩側。穿過走廊的時候母親曾短暫地離開過,走去窗邊同一個年輕男人說話。她隻匆匆瞥了一眼那個身影,華人,身材在西方人中也算得上高挑矯健。奇怪的是那個身影是那麽熟悉,坐計程車回來的路上她小心地問過母親那人是誰,是不是救她的人。母親當時隻說讓她安心休息,明天再同她講發生的細節。
然而不弄明白這個關鍵問題,如何心安呢?接下來的一個鍾頭,邵艾直愣愣地望著天花板,大腦是被波濤攪混的泥沙,需要時間清者上升、濁者下降。
慢慢地,天花板那片不均勻的黑暗中勾勒出各種輪廓和影像。不是靜止的,如老式黑白電影那樣變幻著,當中有人,有聲。有一世隻經曆一輪卻被懵懂揮霍的青春。
曾聽說人這輩子經曆過的所有事情都在腦中某處寄存著,記不起來是因為一時沒找到通往存儲點的鏈接,又或者被我們的意識刻意埋在重重神經網絡之下。
而即使處在昏迷中,我們的感官也可以接收外界的刺激,就像……就像在漆黑冰冷的海水外還有偉實的岸,以及和岸一樣偉實可靠的肩膀。慢慢地,這些昏迷中獲取的信息終於讓站在窗邊凝視夜色的那個身影與記憶中的某處、多處融合在一起。那是站在校門口,蚊子與蟑螂齊飛的夏夜。
又或是潮濕悶熱的秋天,畫圖樓裏狹窄的樓梯,上下堵的都是人。“你怎麽知道我叫美麗?”
是瀝瀝拉拉的梅雨季節,街燈如車窗雨刷般有規律地掃過視線。身邊坐著隻神誌迷糊的病獅,計程車收音機裏傳出齊秦的低唱:“沉默讓風清楚發聲,沉默讓我說出了無聲的深情……”
床不再搖來晃去,心也可以安定下來。在跌入熟悉的睡眠之前邵艾終於明白——其實她在醫院的第一眼就認出了他,隻是那時的她還沒有做好麵對真相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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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睜眼後唇幹舌燥,胳膊腿兒僵硬。又躺了會兒才恢複行動能力,隨後恢複的是饑餓的感覺。幾點了這是?因為平日進臥室都有手機相伴,就沒額外安裝鍾表。下床,汲上拖鞋,走出臥室門時聽母親在客廳裏說話。由於母親在波士頓沒朋友,邵艾便先入為主地認定她是在打電話。
直到冒冒失失地站到客廳沙發前,邵艾才發現母親身邊還坐了個男人。正是她昨晚勾畫出來的那個身影,有大半年沒見了。大半年之前其實見得也不多,但幾乎每次出現都讓人印象深刻。同母親一樣,是那種人群中一眼就能被注意到的異類男女,放到屏幕上無論做配角還是群眾演員都會不可避免地搶了主角的戲。
按年紀來說,與邵艾同是本科畢業不久,豐富的閱曆和實戰經驗卻像水麵之下的冰川,不露,但沒人會懷疑其存在,讓披頭散發穿灰玫紅睡裙的邵艾被比成了幼稚園的小孩子。
得體的衣裝和舉止標誌著已經突破了出身所帶來的局限,極強的學習能力將從政者的圓滑與南方商人的敏銳結合到一體。然而誰又敢肯定骨子裏不再是來自北方鄉下那個狼一樣堅毅和隱忍的男孩?
“你……”邵艾支吾著想說些什麽,被不爭氣的肚子發出的那聲響亮的“咕”給打斷了。
母親和剛強都笑了。“可不是餓了麽?”母親憐愛地望著她,“都快一天沒吃東西了。”
何止一天?昨晚在遊艇筵席上因為記掛著與閔康尋找禮物一事,也沒正經吃幾口飯。
“我已經和剛強說好了,”母親扭頭望著剛強,不像長輩看晚輩,倒像個大姐姐對親近的平輩說話,“待會兒請他去Casa Portugal吃葡萄牙菜。”
邵艾機械地點了下頭,回房間裏洗漱、換衣服。海水的寒冷還未從肌骨裏徹底驅散,讓她不自覺地挑了件厚重的羊毛麻花套頭衫和燈芯絨長褲。嗯,從幼稚園上升為初中生。
回到客廳時見母親已離開。照慣例她的絕色母親每次出門前都要花不短的時間穿衣打扮,以至於走在大街上別人都是先望母親後望女兒。
邵艾在自家公寓的四人沙發上拘謹地坐下,同另一坐邊的那個人隔了兩個空位。正琢磨著該怎麽開口道謝,聽剛強壓低了聲音問她:“喂,方熠那小子呢?我聽說他要來MIT讀博士的,怎麽最後沒來嗎?你倆到底怎麽回事兒?”
“他……家裏有事,”她敷衍道。楊教授和邵氏藥業那些事要是從頭說起,今晚可就不用吃飯了。“先去中科院待一年,秋天再過來這邊。”
“哦,真的?”剛強捂著嘴笑了起來,眼中亮光閃爍,“那太好了。”
啥?最後四個字讓邵艾認為自己聽力出了問題,呆呆地盯了他片刻,隨後決定轉移話題,問:“你來美國是、出差?”
她也記得聽同學說起過,許剛強去年初就考過了公務員。
“對,”他十指交叉攬在右膝前,“這次來波士頓訪問三周……我算是看清楚了!西方在人文和社科方麵的發展大大領先,生活上可真是、無聊透頂。”
這話邵艾要是一天前聽到定然會反駁,但經曆了昨晚的意外,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些想家了。“異鄉漂泊”這四個字可不是白說的,有些東西過多少年也隻能妥協無法取代。
“既然方熠沒來,”她聽他繼續說道,“我看你也別讀這個破學位了,不如跟我一起回國吧?”
嗯?這段話似乎信息量比較大,邵艾不確定她是否聽明白了,不過……
“怎麽叫破學位了?”她抬高音量質問他,感覺已完全恢複了力氣。
“你本來就不喜歡藥學嘛,”他有恃無恐地回答,“不喜歡的東西,讀來幹啥?”
這麽自信?“那你認為我喜歡什麽?”
“和我一樣,天文唄。”他的臉上有獵人看著獵物落網時的得意。邵艾這才記起,大一參加學生會首次聚餐的時候,她曾公開過自己家裏有天文望遠鏡。
“你看,我都打聽好了,”他朝她坐的這邊挪了挪,還衝她眨眨眼,“廣州大學有個天體物理中心,從明年開始、不對,已經是今年了,要建立碩士點。我打算公務員轉正後就去報名,讀個在職研究生。你也可以去讀啊,嘿嘿,到時咱倆還可以繼續做同學。”
如果先前是邵艾會錯意了的話,這回可真是明白無誤這家夥在想什麽好事了。這還是她認識的那個許剛強?
“我想你剛才可能沒聽清楚,”她一字一頓地對著他的臉說,“方熠今年秋天就會來這裏讀書。”
“不會的,”輕描淡寫,但毫無疑問,“一開始都是推遲的啦,到最後就變不來了。男人都這樣。”
這句話觸到了她的痛處,站起身要走回臥室。如果不是因為這家夥昨晚救了她,已經把他趕出家門了。
“哎別走!”他拽住她的毛衣袖子,“老同學了,別那麽大火氣嘛。”
她掙脫了他的掌控,沒走開但也沒坐下。“我現在嚴肅地向你重申一遍,我和方熠還沒完,請你以後注意邊界。”
“沒關係,慢慢完,”嬉皮笑臉的可惡樣子,“英語裏麵怎麽說來著?Take, take your time? 對,take your time.”
“這根本不是時間的問題!”雙手叉腰的小貓已經炸毛,“我和你根本不合適你明白嗎?”
“是嗎?”他站起身,語氣依然輕鬆,但半眯的雙目中是誌在必得,“我怎麽覺得咱倆挺合適的?不是說‘官商勾結’嘛。再說了,你看看周圍的人,哪有那麽多合適的,還不照樣在一起生兒育女?湊合著過唄!”
湊……邵艾這下真沒脾氣了。隻聽過被歲月和一地雞毛磨沒了激情的老夫老妻湊合著過,居然有人第一次表白的時候就要對方湊合過?這人不是瘋子就是自大狂。
“既然都是湊合,”她耐著性子,用人生導師規勸晚輩心理醫生開解病人的語氣說,“那你隨便找個人就好了啊,不是非要我,對吧?”
“不不,”他頭搖得像撥浪鼓,“不願意跟別人湊合。”
王母娘娘的大雄寶殿!邵艾甩了下頭,大步離開沙發,迎麵碰上雙頰擦了亮粉、一身藏藍色複古羊毛冬裙的母親,將手裏握的手機裝進前兩天邵艾陪她買的LV OnTheGo手袋裏。
“可以出發了,我已經叫車在樓下等著。”
“我不去吃飯了,”邵艾噘著嘴說。
母親麵上笑容不減,“乖女,那你想吃點兒什麽?我和剛強給你捎回來。”
天呐!這還是她的媽媽嗎?是世界出了問題還是她腦子被海水浸壞了?
那之後的若幹月、若幹年裏邵艾都忍不住懷疑——也許那晚她真的死了,隻不過靈魂被送去一個掛著羊頭賣狗肉的平行世界。
附:《但願不隻是朋友》,填詞林振強,作曲KISABURO SUZUKI、MASAO URINO,演唱黎明
自遇著你後便不隻願是朋友
在暗中愛慕實在難形容和忍受
現在又再遇而夜星把你我亮透
令我多驚喜是這想不到的邂逅
想永伴左右
但你可知道否
能否進一步
與你挽手飲愛情烈酒
能否進一步
求長夜令你逗留
若冒昧注視是因心內溢情意
願說出愛慕但又如何來開始
現在麵對麵長夜清楚我眼內意
但你知不知在這心中火燙故事
能否進一步
你兩眼會否給我們借口
情侶或朋友會因這一步
求長夜令你逗留
然而就是幼兒時期那幾年,讓我對北方農村,和那裏的人,有種特殊的感情:)
采心忙完新年了嗎?希望你明年也有空多發文章,讓我們學習觀摩。還是懷念大家都在原創版麵的時候,熱鬧。。。新年好!
歌也配得好。第一次聽黎明唱這首,非常enjoy,謝高妹!
願高妹新年筆力更強,篇篇都棒!
是的,對一個意外跌進鬼門關又被拉回陽間的人來說,橫死帶來的感覺首先是種恥辱,是英文裏麵以“d”開頭的一堆動名詞——disgrace, disrespect, dehumanization. 如同斷頭台上的犯人眼瞅著還能思索的大腦與身體分離,在殘存的知覺中體驗世界因頭顱滾下台階輕巧又滑稽的旋轉。。。————關於邵艾在劫後餘生中的反思,高妹在包括這一段的前前後後中寫得好深,讓我能讀到邵艾的內心,而且我被她觸動並生共鳴,真好!
可憐的人類,知道自己有多麽渺小嗎?————看來邵艾經曆了這次大難不死,對生命本身會有新的感觸和覺悟。剛強非常有個性,言談表情中甚至有點007 的調侃味,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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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點兒來看,還真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