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羽睜開眼睛,隨著知覺的恢複頭痛欲裂。嘴唇幹得像兩片枯葉,粗重的呼吸讓她覺得自己是隻受傷的母獸。此刻的她躺在一間牢房的地上,地麵是種奇怪的淺藍色材料,摔倒也不會疼的那種。雖是牢房,嶄新又幹淨,門外射進來的燈光穩定,顯然不是油燈或燭火。隻不過越是這種先進的牢房,越獄就越難。
“你是誰?”牢房外有個幼稚的男聲問,“叫什麽名字?”
魅羽兩手撐著地麵,費力地抬起頭。見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站在柵欄外,手裏握著隻玩具龍。頭發軟軟的到耳朵,身上是舊世界的布袍。除了臉上有點兒嬰兒肥,其他部位都不胖。雖是兒童,五官輪廓鮮明——活脫脫就是個倒退了三十年的境初啊。隻不過那對泛著湖藍色的大眼睛裏透著邪氣。
“我叫魅羽,”魅羽在地上盤腿坐好,邊說話邊運氣,卻發現一絲真氣也提不起來。之前常樹給她下的什麽毒這麽厲害?
“我是你後媽。”
嚴格說來,她還不算男孩的後媽。不過上次見境初的時候她已打定主意。將來敢不要她?打斷他的腿!
“後媽……”男孩上下打量她。“我爹都快六十了。你這麽年輕,長得也不醜,幹嘛嫁給老頭子?真夠笨蛋的。”
魅羽一怔,才明白男孩口中的父親指的是常樹。怎麽,莫非常樹綁架這個小孩不是為了以此要挾境初,單純就是收養了個孩子?
“你知道你親生父親是誰嗎?還有啊,不要隨便管人叫笨蛋。”
“你是說境初那個笨蛋?”男孩一臉不屑地說,“上次爹帶我去少光天那個怪洞旁邊看過他一次。白長了一副本少爺的麵孔,一看就是腦袋不大靈光的主兒。你貌似比他機靈點兒,但也好不到哪兒去。”
魅羽吸了口氣,站起身來,掐腰望著牢門外的小孩。“小兔崽子,我可是為了救你才陷進這麽個鬼地方……對了,這是哪裏?”
牢房外是個橫著的走廊,走廊兩端各站著兩個穿得像防暴警察一般的警衛,手裏抱著槍。她想用探視法查看整個區域,但沒有真氣使不出來。這下還真是沒轍了呢。
“我需要你打救了嗎?沒搞清楚狀況就自封救世主,還把自己栽進去,不是笨蛋是什麽?”
嘿呦!魅羽心道,她這幅伶牙俐齒在成年人中都難逢敵手。今天若是栽在個小屁孩手裏,還用混嗎?
“那你說說,你自己都怎麽個機靈法?”
“我爹說我身份特殊,比常人聰明。他拿瑟塔寺的佛經給我看,過目不忘。”
身份?是說佛陀下凡時生的孩子都非比尋常嗎?魅羽哼了一聲。“死記硬背不叫聰明,來,我考考你。什麽事不能兩個人一起做?”
“做夢,”小孩想也沒想地說。
“什麽地方別人都能坐,你不能?”
“我的大腿。”
“什麽情況下,別人敲門不是要你開門?”
“我上廁所的時候。”
“空白紙上最多能寫幾個字?”
“一個,寫完這個就不是空白了。”
魅羽又倒吸一口氣。這些問題就算是成年人也得想想才能答出來,小崽子還真是不簡單。“我還沒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的名字不是隨便告人的,”男孩嘟著嘴想了想。“你得先答對我三個問題。”
“問吧,”魅羽躍躍欲試,要把剛才的敗局扳回來。
“這裏是什麽地方?”
“這我哪知道?”
“我下個問題要問什麽?”
“這我哪知道?”
“我叫什麽名字?”
“廢話!知道還用問你?”魅羽嗓門越來越高。
“典型的一問三不知,真讓人失望。你回去告訴境初,有空多讀點兒書,對智商比他高的人他就不用操心了。”
小孩說完,晃動著手中的玩具龍,步伐輕快地離開了。
“喂,小兔崽子給我聽著!”魅羽手扒柵欄,衝他的背影叫道,“叫你那個糟老頭子爹過來,我有話問他。”
還好境初不在這裏,否則能背過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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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不對呀!我說你怎麽這麽笨呢?”
身為瑟塔寺監收的鏡崆不耐煩地翻看著桌上的一包墨錠,麵上五官擠成一朵苦菜花。“跟你說了,明日的法會非比尋常,屆時會有不少大香主前來,請堪布當場題字。墨錠要泛青紫光的才夠檔次,你買的這些次等貨如何拿得出手,啊?怎麽我沒給夠你錢嗎?退了,都拿回去退了!”
“是,是,”采辦僧人湛青唯唯諾諾地說。若說湛青這個法號可真是名如其人,血氣方剛的年紀,臉色卻總是透著股鐵青。“監收的指示我怎敢不照辦呢?隻不過山下賣文房四寶的幾家鋪子都沒貨了。我今兒下午就去坷剌鎮一趟,那兒有發貨的點兒,不吃不睡也會趕在明早之前回來。”
鏡崆聞言,神色緩和了些,衝他擺擺手。湛青走上前來,把墨錠包好,捧著退了出去。在轉身邁出房門的那一刹那,那張青色的臉瞬間變成一個白皙少婦的模樣。不過隻是一閃便恢複原狀,坐在屋裏的鏡崆自是沒有發現。
湛青一刻不停地下了山,卻並未去任何鋪子退貨。路過一片無人的小樹林時,把墨錠隨意丟進荒草叢中。隨後雇了輛馬車,直奔八十裏地之外的坷剌鎮。坐在馬車裏,將門窗都關好,湛青舒了一口氣,麵容變成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不消說,此人正是千麵人嶸鑫。湛青原本確是瑟塔寺的小和尚,被嶸鑫“同心”之後,成了高維人在瑟塔寺的臥底。然而此次事關重大,嶸鑫讓真的湛青躲起來,自己親身上陣。
自打兩個月前拿到那本《六道說明書》,兩位主人瀚澤和百石召集了幾位物理學家、數學家、密碼學家,一直在緊鑼密鼓地破解其中的奧秘。應當說有了不少進展,但讀到關鍵的地方時,發現如果沒有那張附圖,便無法進行下去。附圖是獨立於這本書而存在的,並非從書頁上撕下來的,所以瀚澤起先以為無關緊要。現在發現,少了這幅圖,重塑高維世界穩定性的計劃便無法展開,你說急不急人?
一進客棧,嶸鑫就察覺到異樣了。坷剌鎮位於多條商道的交界處,鎮裏不僅客棧數目多,規模也都不小。百石下榻的客棧有兩座獨立的小樓,估摸著起碼有三四十套客房,然而所有客人都規規矩矩地待在屋裏,沒什麽人進出。百石這是將兜率天的五六十個部眾都帶來了嗎?不是說,先暗中調查嗎?
嶸鑫走進客房時,百石正站在窗邊,穿著件不起眼的青色長袍。幾個月前留的頭發曾被魅羽剪壞過,剃回光頭,現在總算又留了幾寸,梳了個偏分,在人人都梳發髻的南閻看著似乎怪怪的。出門要拿帽子遮住頭,在屋子裏的時候才能摘下帽子。再加上他目前的身體還是偷陌岩的,在喇嘛國裏很容易被認出來,所以沒敢住在瑟塔寺山下,而是在坷剌鎮包了一家客棧。
“少主,”嶸鑫恭敬地行了個禮。“現已基本確定,附圖就在常樹手中,隻不過不在瑟塔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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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這張圖是怎麽丟的呢?在漫長的曆史中,這本說明書一直保存在無所有處天的廣休寺。百石附體陌岩的這些年,他大哥瀚澤一直在無所有處天和兜率天這些天界追查說明書的下落。原來在三十多年前,無所有處天的政府突然要征用這本書,就花錢把它給“買”了過來,自然是連附圖也一並拿走了。
過了若幹年,也不知這本書是被偷了,還是怎麽的,反正突然就出現在其他世界的黑市上。先是被空處天一位富商買下,後來輾轉到了兜率天內院的手中。至於附圖,好長一段時間都下落不明。
後來瀚澤調查到,政府原本秘密進行的這項“集體越境”計劃,曾一度泄露並遭到民眾的強烈反對。就算是生活在虛假的世界吧,大家都覺得目前的六道挺不錯的。尤其隨著無所有處天這些年科技的發展,民眾壽命越來越長,生活質量不斷提高。窮才思變呢,活得好好的為啥要變,沒事找事嗎?貿貿然回到原先的世界,發現是個地獄怎麽辦?
於是計劃明裏被終止了,實則暗中還在進行,隻不過為了保密,主力人員轉為外天之人。這當中就包括人道——又叫南閻浮提——喇嘛國瑟塔寺的常樹。為何要找舊世界的修道之人?因為這項計劃中的一些關鍵環節單靠現有的科技已無法攻克。天界中的某些人認為,宗教與科技既然殊途同歸,或許僧侶和修道者能從另外一個角度幫他們取得突破。
當然了,知道常樹真實身份的人不多。有一陣兒瀚澤也像境初那樣,拿著常樹的照片到處問,都是“查無此人”。還是等嶸鑫和印光寺堪布梓溪“同心”之後,才認出了常樹。
耳中聽百石問:“喇嘛國人多眼雜,你認為會藏在哪裏?”
“應該是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嶸鑫說,“但不一定在附近。梓溪曾告訴我,南閻有多個子世界,比如元識天、紫午甸洲什麽的。去這些地方有的靠法術,有的靠物理通道,出入口都十分隱秘。況且以無所有處天的科技,憑空為他一個人造一個微型子世界出來都是可能的。”
“這隻老狐狸……”百石咬牙切齒地說,“咱們剩的時間本來就不多,追蹤他這麽久,我實在是夠夠的了。你也看到我帶來的人?一旦確定他的行蹤,大哥會派更多人過來。這次我不會再讓他逃了。”
“這……還是先探探情況,看對方有多少人員和裝備吧?”
百石不理他,從隨身攜帶的行李中取出一個布包,放到一旁的桌上。“這些墨錠裏摻了分子追蹤材料。明日常樹隻要用這些墨寫字,皮膚一定會沾上墨錠的分子,之後半月內他的行蹤我們便可隨時掌握。”
嶸鑫點點頭,走上前去,將墨錠包揣進懷裏。
又聽百石看似不經意地問:“對了,你昨天派人捎口信兒過來,說魅羽被那家夥綁走了?知道她目前被關在什麽地方嗎?”
嶸鑫雖然一直未成親,可也是個一點就透的人。哦,怪不得少主這次沉不住氣了呢,原來是在擔心魅羽。心下不由得暗暗歎息,那個臭丫頭有什麽好的?蠻不講理,鬼心眼兒又多,嶸鑫每次見到她都想揍她一頓,再把她那張刁鑽的嘴給封上或撕爛。以少主這樣的出身和人才,無論高維低維世界,要找個美麗賢淑又喜歡他的女人還不容易嗎?何必為這麽個潑婦浪費感情?
心下雖然不忿,麵上可不敢露出絲毫彌端。“少主不必擔心,我會留意的。”
百石點點頭。“我會在這邊用儀器監視常樹的行蹤。你不要嚐試跟蹤他,免得暴露。兩天後再來我這碰個頭。”
嶸鑫轉身要離開了,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少主,倘若無所有處天人最終攻破一切難題,可以集體越境了,其他世界的人若是反對呢?要知道他們這麽一搞,不止是咱們的世界要完蛋,六道中甚至六道以外的其他世界都會跟著遭殃。”
“你的意思是……”百石不解地問。
“我聽說魅羽有個叫枯玉禪的東西,可以隨時去到任何天界,還能把它們封上。我要是常樹的話,我肯定會想辦法把枯玉禪弄到手。”
百石恍然大悟。“怪不得!唉,那丫頭性子倔,要是不肯交出枯玉禪,會不會有危險?”
嶸鑫才不關心魅羽的死活呢。隻是倘若敵人真的拿到枯玉禪,要阻止他們就更難了。還是希望這次行動順順利利的,把常樹那隻老狐狸逮起來,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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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庭地。
“哎哎,別上火啊,”魅羽衝軍官伸出手掌,做出一個“停”的手勢。“你打死我們容易,紫幽格可就再也別想了。還是聽我的吧,把我家男人放了,讓他回去取紫幽格,我留在這兒給你做人質。你剛剛也看到了,他那麽緊張我,肯定會回來的。”
“魅羽別鬧,”錚引正色衝她說,“你能走就快走吧,不要管我。這些人是沒有信用可言的,你把紫幽格拿來,他們也不會放了我們。”
“我們夭茲人何時不講信用了?”軍官衝錚引斥道,跟著對魅羽說:“你這丫頭花樣多,我若是把他放了,誰知道一眨眼你人還在不在?還是你回去取紫幽格,隻要取來我一定放過你二人。”
“不行,我不放心,”魅羽嘟著嘴,衝軍官說,“你這人這麽凶,趁我不在這裏的時候打他罵他怎麽辦?就算不動手,他這人心眼兒小,別人說句重話都會難過半天。萬一想不開尋了短見,我、我可不是要後悔死了……”
說著,裝模做樣地雙手捂臉,指縫裏看到對麵軍官已經快被她氣得七竅生煙了。
“你這丫頭哪兒那麽多廢話?我欺負他?要走快走,少在這兒拖延時間。”
這都被你看出來了?魅羽心裏嘀咕著,溜達到軍官身旁的架子前,這裏翻翻那裏動動。其間向錚引的方向瞅了一眼,見他似乎在愣神,不知想什麽呢。
“我說你在找什麽?”軍官沒好氣地問。
“你這兒有軍棋嗎?你陪他下兩盤棋。”
“下棋?”軍官望著她的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抬起胳膊指著門。“滾,趕快給我……消失!快點消失!真是見了鬼了……”
“好好,”魅羽嬉笑著,見錚引衝她使眼色,便對牢房兩側的四個夭茲士兵說:“你們都走遠點兒,我跟他聊兩句私房話就走。”
軍官不耐煩地朝四個士兵擺了下手,那四人移到屋子的一角。魅羽扭動著腰肢走到牢房門口,同錚引麵對麵隻隔著一道柵欄站好。又從懷中抽出一條帕子,擦了擦眼睛,抬頭望著他,目光中滿是滄海桑田。
“這一晃眼就十個時辰沒見了。你瘦了,雖然人還和記憶中的一樣精神。回想你我前天和大前天在一起的快樂時光,曆曆在目,仿佛昨天才發生過一樣。”
“噗——”軍官一口水噴到地板上。
“偷聽別人說話,沒禮貌,”魅羽瞪了軍官一眼。後者從桌上拿起份文件,氣急敗壞地去角落裏的椅子坐下。
魅羽衝錚引點點頭,要他繼續。作為一起在新兵訓練營裏成長過的戰友,他們的默契早就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此刻魅羽大聲說的話其實都是在打掩護,眼睛則一瞬不瞬地盯著錚引的嘴唇,聽他用唇語同她講:“別回去,來不及了,次聲波武器已經進入倒計時。你去船右翼二樓的第三間機房,進門的密碼是25968。找到排氣扇下方的機箱,剪斷裏麵左數第三根紅線。記住,別剪錯了,否則武器沒事你會死。”
她點點頭,望著他的眼睛。怎麽,這又是曜武智附體了?錚引雖有天眼,但沒上過正規學堂,這些電路知識多半是從曜武智那學貫古今的阿賴耶識裏得來的吧?
同時心道這個夭茲軍官可真夠狡詐的!裝模作樣地讓她回去取紫幽格,其實根本就不在乎她能否取回。他隻是忌憚她的神通,不想留她在這裏搞事。反正待會兒次聲波一啟動,她無論身在何處都必死無疑。那時整個前庭地都在他手裏,紫幽格可以慢慢找。
口中卻道:“我這一來一回可能得兩個時辰。人生難料,誰知道這當中還會發生什麽事?你可要保重,別和他們打架。常言道,君子動口不動手,做怪之人多貌醜。牢房對麵是何物?四口豬加一條狗。”
“還有完沒完?”軍官抬頭衝她吼道。
這時四個士兵中的兩個走了出來,將大門打開,等著她出去。魅羽衝軍官做了個鬼臉,又衝錚引揮揮手,才大搖大擺地朝門口走去。臨出門前回頭,見錚引用唇語遙遙衝她說:“不用管我。”
不用管他?她自己有隱身法器,破壞武器也許不難。可得手之後敵艦中定會警報聲四起,到時還怎麽回來救他離開呢?
一邊想著,神色凝重地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