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在部隊大院裏住。伴隨起床號和熄燈號早晚響起,想睡懶覺是沒可能。還要晨起跑步,在燈光球場,學著晨訓戰士們的樣子踢正步。那真是規律的作息,與太陽同起居。尤其是每日迎著噴薄而出的朝陽慢跑,腦子裏會計劃一天甚至一周的安排,心中滿滿的都是憧憬與希望。後來長大,離開大院到外麵的世界闖蕩,不論經曆了怎樣的風雨曆練,永遠保持樂觀,作出前瞻計劃並心懷希望成為一種思維慣式,我想應該是那每日晨起的太陽,早早就在這一顆小小心靈深處播撒下了金色種粒,這份溫暖一直伴隨小姑娘成長,每當風雨襲來時,成為心底磐石般的力量!
冬天的棉衣是老爸部隊發的,很暖和, 每年還都換新。小的時候沒在意款式, 到了青春期好美的年齡,才發現女款軍大衣有腰身,有曲線,貼身又保暖,一點不臃腫,還挺好看。在那個時代,穿上有腰身的軍大衣,走在滿大街鬆垮藍黑外套包裹的人群裏,很時尚。上學背的書包,不是雙肩背,而是新軍挎,軟軟碧綠,內有分隔,有側兜,斜挎單肩挎都可以。最初總是用右邊挎著,慢慢長大,照鏡子時間多起來,突然發現右肩下墜,骨架歪了;趕緊調整到左肩背包,這一換,竟幾十年下來,即使換了無數的包包,一直都是使用左肩背挎, 再也回不到右肩。就像人的很多性格特質或習慣,都是在很小時候就定了型, 然後伴隨終生,便是應了那一句老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大院是總參通信部的一個研究所,駐紮在北京西南郊區。因為做通信雷達方麵的研究,屬於保密單位,對外不能暴露研究所的編號,統稱為416部隊。遠近村落和縣城內外,都知道這個地方駐紮著一個不能隨便進入的416部隊。那個時代的部隊,住宿,食堂,開水房,服裝, 被褥,包裹,生活用品,都是免費供應,部隊幹部的工資也高於地方幹部工資近10倍,在經濟困難憑票供應的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部隊成了當地一個特殊的存在。大院內外,形成微妙的軍民關係。走出大院大門,如果知道了是416部隊大院出來的,周圍人的眼光會變得異樣起來:羨慕?嫉妒?疏離感?不知是怎樣的一種情緒。
從小在綠色軍營中成長,軍人對我來說已經沒有神秘可言。到了後來考大學報誌願,軍校都是提前報考招生,部隊子女還優先挑選學校。老爸特別希望我能入伍,將來成為一名軍醫。一想到未來上班白大褂,下班綠軍裝的情景,我就不寒而栗:我的花裙子沒得機會穿啦!於是堅決抵製參軍入伍,和軍閥老爸展開明裏暗裏的抗爭,最後靠拖延戰術, 錯過了參軍登記的時間。老爸嗟呀不已,我在旁邊一臉無辜,心中暗喜。那是後話,有時間另表。
研究所占地有5平方公裏,周圍都是紅磚牆圍起來,有前門,後門和側門。後門側門都是大鐵門落鐵鏈鎖,前門有哨兵把守。正對大門口的,是一堵高大語錄牆,上麵是紅底白字的行書“為實現軍事現代化而奮鬥。大門一側高台上筆直站著麵無表情的哨兵,手裏持有一人高步槍,那明晃晃的刺刀一直在陽光下閃啊閃。這一切映襯得部隊的大門口,威風凜凜,邪不可犯!
紅牆外是一望無際的野地,遠處是村落和我們平日都要去的小學。那漫山遍野的酸棗灌木叢,成為我童年時的樂園。出入前大門,哨兵都有記錄,大院裏的孩子,經常進出,都知道誰是誰家的孩子。老爸的辦公樓就在離大門口不遠的地方。為了可以溜出去野著瘋玩兒,同時防止哨兵向老爸通風報信,我一般都從大院後麵和側麵的大鐵門底部縫隙鑽出去,與提前約好的村子裏的小夥伴匯合,紮進酸棗叢林中,大小酸棗摘個夠,紅的黃的,酸酸甜甜吃個爽;趕在老爸下班前原路潛回,快速回家,坐到書桌前,老爸一開門,就可以看到我在桌前搖頭晃腦讀書的景象。這一招好使了好一段時間。若不是有一次摘酸棗被蟄伏灌木叢中的洋辣(la,讀二聲)子蜇了個大腫眼泡,老爸還沒發現我這瞞天過海的小把戲。這件事產生嚴重後果:從此兩個鐵門的底部就被築上了鐵籬笆,斷了我鑽出去的路。
然而人性是難以泯滅的,孩子的玩兒性是幾個鐵籬笆如何可以擋住的?入地不行,我就上天,改爬紅牆往外跳。先把紅牆上鬆動的磚頭摳下來,做出豁口;步距太遠的地方,就拿石頭鑿壞一塊好磚,把它弄豁。大大小小的豁口距離都測算好了,就開始徒手“攀岩”。借著紅牆邊上的小樹和這些人造階梯,三下五下就爬牆頭上了。圍牆很厚,陽光明媚的日子,還會在牆頭上瘋跑一段,真是風一般的自由!圍牆有個四五米高吧,雖然外牆也做了豁口,但是嫌踩著下去太慢,會耽誤摘酸棗和溜回家的時間,往往一個飛躍就跳草地上了。長大看了電影《蝙蝠俠》,感覺好親切——敢情我打小兒就是個飛簷走壁的“蝙蝠女俠”耶!
上天入地,都需要有牆外的接應。外牆的豁口,需要接應的人給鑿出來。村子裏的小姑娘新新成為我最好的搭檔。新新有著紅紅的臉膛,健壯的身板,和我是小學同班同學。學習上,我年級第一,她最後一名,但這一點都不影響我們之間建立深厚友誼。我曾經試圖幫著她補習功課,不過,加減乘除,在新新那裏掰著手指頭怎麽也捋不清。最後, 我倆都撓撓頭,就把這補習的事放到了一邊,反正功課好不好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我雖然功課好,可比不過新新摘酸棗啊!她摘得又快又準又好吃,還從來不會被洋辣子蜇到;我飛牆而落,崴了腳,新新會一把拽起我扛肩上,在灌木叢中健步如飛,一點都不會耽誤我們摘酸棗的大事。有一次,我羨慕地仰望一棵高大的冬棗樹,吧唧著嘴努力不讓口水流出來,旁邊的新新一擼袖子, 蹭蹭幾步竄到樹杈之間,給我搖下一片冬棗雨來!哇,那一瞬間,好開心,對新新真是好崇拜!
放寒假了,外麵很冷,酸棗灌木都枯萎了,厚重的棉衣妨礙行動,牆頭爬不成了,她也進不到大院裏來。偶爾趁哨兵換崗,我可以溜出大門口,但是做不到每天見麵了。尤其是春節期間,院內院外都忙著過年,想湊一起玩兒,就更沒可能。可是我還是想能和新新共享過年的時光。寒假伊始,我跟新新說:“大年初一往我家方向看,給你個驚喜。現在不說”。轉過來我就跟老爸提建議:“過年了,要熱鬧。咱們做兩個大大的紅燈籠,把它們掛到陽台上吧!” 我家住在紅磚圍牆旁邊一棟六層樓上,居五樓把角處,陽台外麵是一望無際的原野,盡頭就是新新家所在的村子。平日裏,放眼望去,可以影影綽綽看到村子裏走來走去的人們。從小學一年級就沉迷於讀科學漫畫係列故事《動腦筋爺爺》,我早已經知道紅色波最長,在所有色彩裏,紅色會最先進入到人的視線裏。我想, 大大的紅燈籠,高高掛起,新新一定可以看到。大年初一,大紅燈籠掛在陽台欄杆上,喜氣洋洋;我在燈籠下,衝著村子方向大喊新新名字,還不停地揮手。那一瞬間,覺得她一定聽到和看到了,在我心裏,已經和好朋友一起度過了一個新年!好容易盼到寒假結束,返校,一見麵,就迫不及待問“你看到我家陽台上的大紅燈籠了嗎?你看見我向你招手了嗎?”, “我看到啦!還衝你喊呢,你聽到了嗎?”童年小夥伴的友誼, 淳樸而真誠。而今,數十年過去,再次想起那紅彤彤的一幕,心裏暖洋洋的。
長大以後,讀了魯迅先生的《社戲》,恍然感悟:新新就是我的女版“少年閏土”啊!那時的我已在縣城讀初中,新新,是每日裏忙著下田幹農活。放假時,聚到一起,她曾經紅紅的臉膛,變成了黑紅色,潔白的牙齒還是快樂地露著,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話,一邊忙不迭地往我手裏塞滿剛從地裏刨出的新鮮花生。一起漫步酸棗灌木林和冬棗樹下,沒有了小時候的傻玩兒瘋跑,不知怎的,會感覺到她言語行為中的拘謹。我倆曾經共有童年的天真爛漫,好像真的過去了!
後來,我獨自離開家,進了京城上高中。再後來在市區讀大學,研究生,工作,直至出國,我們再沒有見麵。通信數年,零零星星地知道,她嫁人了,是鄰村的;她生孩子了,是個男孩;她的男人脾氣暴還懶,她又要給孩子喂奶, 又要下地幹活;男人喝了酒,還拿她撒酒瘋。在那個年代,離婚是件極丟臉的事,所以在信中,我隻是安慰她幾句;若是換成數十年後思想開放的時代,我早就勸她遠離那個不堪的男人,讓他見鬼去!再後來,老爸所在部隊搬遷進城,地址變來變去,我們斷了聯係。
多少年後,在異國的夜空中,我仰首尋找六千年才造訪地球一次的那顆彗星, 忽然眼前就浮現出新新那張純樸的臉。她過得好不好,她的孩子應該長大了吧,她是否還記得我這樣一個青梅竹馬的童年好友?不一樣的人生軌跡,讓我們漸行漸遠,然而曾經童年共同擁有的那份歡樂,是隻在我倆之間的唯一和獨有。夜空中,我終於找到了那顆星,拖著長長的尾,獨特而璀璨;我們在此時相遇,再見將會是六千年!我和新新相遇過,擁有過彼此璀璨的友情,再見已是睡夢中。感恩生活曾經帶來的所有,我童年的“少年閏土”,祝你一切安好!我,是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