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是臥底的”

央視和美團聯手推出宣傳短片，主角是一位原本做平麵設計的女孩子阿蘭，她厭倦了兩點一線的工作，來到雲南大理送外賣，“才發現我的人生可以用另一種方式打開”，“送外賣帶給我的，不隻是一份能隨時欣賞沿途風景的工作，還有一個能隨時切換的身份，讓我感覺離夢想能更近一點”。她在三個月內用送外賣的收入買下一台價值上萬元的相機，還舉辦了個人攝影展。這部宣傳片迅速成為網絡吐槽對象，被各種惡搞戲仿——采訪清潔工：阿姨您為什麽早起幹這份工作？阿姨：我是為了呼吸清晨的新鮮空氣，讓我感覺離夢想更近了；采訪貨車司機：您為什麽幹這份工作？司機：為了遊覽祖國的大好山河，自駕遊還掙錢，真劃算；采訪建築工人：您為什麽選這份工作？建築工：為了健身呀。

說瞎話扯犢子是官媒的日常生活方式了，觀眾早就產生的謊言漠視抗體，一般的假話很難產生翻車效果。但這部宣傳片影像美學效果太精彩，摻進很多科幻要素，跟實際的外賣生活差距太大了，所以引爆了網民情緒，情緒價值輸出過猛爆胎了。外賣騎手離宣傳片裏阿蘭的生活太遙遠了，即使按每天跑30單的高強度工作量計算，扣除平台抽成和罰款，騎手月收入普遍不足5000元。在一線城市，頭部單王日均跑單50單以上、每月工作至少30天才能月入過萬。在這種算法之下，一個普通騎手幾乎不可能在三個月內攢下1.5萬元購買相機。在這種真實境遇麵前，片子裏阿蘭揮舞著高檔相機“記錄生活”，其荒謬程度堪比抗日神劇裏的手撕鬼子。抗日神劇裏沒有真實的苦主，看勞工神劇受傷的是勞動者，讓人如何不急眼！央視可以不接地氣，但假裝天真問“何不食肉糜”，央視級別還真不夠，凡爾賽賽道也是有門檻的。

官媒以前宣傳“勞動光榮”輕車熟路，主持人忽閃著大眼睛深情講述勞動者勇於奉獻羞於索取的故事，“我為祖國獻石油”“我為祖國獻煤炭”“我為祖國當鋪路石”曾經是響徹雲霄的主旋律。但外賣騎手不是國企員工，歌頌騎手的奉獻有民企老板的利潤作梗，唱不出激昂的調調，容易跑調成民間酸曲，隻好美化騎手與收入不相符的幸福，讚美編製外的奴隸是有編奴才的職責。魯迅說：“做奴隸雖然不幸，但並不可怕，因為知道掙紮，畢竟還有掙脫的希望。若是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讚歎、陶醉，就是萬劫不複的奴才了！”這話擱今天會被認為是“挑動階層對立”，央視從勞工艱辛生活中尋出美來讚歎、陶醉，這正是外賣騎手最反感的。

奴隸是物質價值生產者，奴才是情緒價值輸出者，兩者本來可以相輔相成的。眼看著外賣騎手快遞小哥龐大的靈活就業群體，拍不得、吹不得、誇不好，傳統套路又不好使，情緒價值輸出不流暢，官媒有點茫然了。不能從苦難裏摩挲出讚歎、陶醉，辜負了領導的恩典，“奴才該死”。官媒必須有新創意才能打通情緒價值輸出管道。

既然勞動者對自己的地位和收入都不滿意，宣傳部門又改變不了這兩個關鍵點，沒法給他們漲薪提級更別提階層跨越了，那就尋找新的麻醉點吧。

宣傳片裏的阿蘭是個演員，從來沒當過外賣騎手，她能把外賣騎手表演得那麽英姿颯爽，因為她會表演撒。如果讓真正的外賣騎手學習阿蘭，把送外賣當做表演，情緒價值一下子就拉滿了吧。把艱辛的工作當成表演，再多的苦難隻不過是“一場遊戲一場夢”，掙錢雖然少但在遊戲裏快樂了呀。再進一步，誌存高遠，寓鴻鵠之誌於燕雀的嘰喳輕盈之中，把工作當成臥底的掩護職業，物質與精神雙飛，落霞與蟑螂伴舞，勞動者就徹底放飛自我了。鏘剪子磨菜刀的、賣豬肉的都是很平凡的職業，但《紅燈記》裏磨刀人神采奕奕，因為他是情報員，磨刀是掩護，《國產淩淩漆》裏的豬肉佬氣宇軒昂，假裝賣豬肉其實在等待組織喚醒。

讓生活有希望，讓工作有意義，把苦難摩挲出陶醉，唯有假裝“我是臥底的”最簡潔有效。外賣騎手從小被告知是“xx主義接班人”將來要“當家做主”，是未來的主人翁，把這話當真就自然成為臥底人了，主人暫時幹著奴隸的工作，可不就是隱瞞“主人翁”身份在臥底嘛，至少算積累素材“體驗生活”吧。資本高利潤、勞工高收入、權力威福雙收是不可能三角，勞工把自己當臥底就可以左右逢源把這不可能三角掄圓嘍。勞工若站在資本一方向權力搜要“當家做主”權益，就像工商文明興盛初期，工廠主與市民、勞工聯手對抗皇權，共同抵製“權力戲弄財富”；勞工若當權力的臥底，可以揭露資本的貪婪，聯手權力打敗資本然後平等地受窮。按原教旨馬主義理論，工人階級是資本家培養的“掘墓人”，整個工人階級都是臥底的，終極任務是埋葬資本主義。不知誰走漏了風聲，這個龐大的臥底群體被資產階級發現了，趕緊提高勞工工資和福利，落實各項權利，一頓猛操作把臥底清洗幹淨了，工人和資本家聯手過上了沒羞沒臊的幸福生活……但在東大，需要被埋葬的隊伍很擁擠，還輪不到給資本家辦喪事，東大勞工還可以假裝“當家做主”，資本家都不敢這麽裝。

這個宣傳片的製作者應該知道是在說瞎話忽悠人，整天扯犢子，官媒工作者更找不到工作的意義。但把宣傳片搞成荒誕片，激發更多人注視現實思考未來，不正是媒體工作的意義嘛。所以，媒體人把自己當做臥底人才能解脫，才能把弄虛作假搓出意義來。低調點的話可以學周星馳的台詞自謙：其實，我是一個演員。

2025.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