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清複明”不如反秦複周

據說，現在的年輕人對明朝的好感指數突然爆表，一個曆史博主“吃瓜蒙主”把《紅樓夢》解讀成“反清複明”大受歡迎，黛玉葬花原來是在“悼明”，寶玉隻是珠寶的一種，朱家的小寶貝而已，愛寶玉是愛大明朱家。正經的曆史博主曬出大明的斑斑劣跡，指出朱元璋的令人發指的殘忍，大明粉都充耳不聞，反清複明誌不改，比天地會首領韋小寶的師父陳近南更有鬥誌。功夫不負有心人，隻要大膽索引，從《小兵張嘎》《紅燈記》裏找出反清複明的蛛絲馬跡。晚唐詩人李商隱就對大明有過遙遙領先的哀悼：“滄海月明珠有淚”。

每個時代的年輕人都有坐標焦慮，必須反點東西複點啥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個體如果不能脫穎而出，至少要躬逢獨特的時代才不枉此行。意識形態的重要功能就是渲染正處在一個偉大的時代，就像釣魚的先撒餌“坐窩”，個體想不興奮都難。50後60後雖然營養不良但以為自己生在了偉大時代，從“興無滅資”到“撥亂反正”再到“改革開放”，時代主題詞在變換，唯一不變的是雞血沸騰。興…滅…、撥…反…、改…開…這類詞組都跟“反…複…”同構對應，如x軸y軸給人提供時代坐標。60後、70後、80後當時都以為改革開放的前景是融入世界主流文明，以改促開，開的口子越來越大堤壩圍牆都衝垮，在河裏摸石頭的都摸到彼岸了。後來發現不對頭，摸石者說：摸石頭是為了壘城牆，河對岸的帝國主義溺我之心不死。搞得年輕人的坐標有點亂，外賣騎手在路上欣賞風景之餘很焦慮：我從哪裏來？我到哪裏去？很多小粉紅開始自設坐標，試探著把“反西複東”植入“反帝複華”，上邊又沒明確指示要全麵反帝反霸，下邊隻能一三五罵美、日二四六罵歐、台，零敲碎打，不成氣候。於是，彷徨的青年找到了安全的感情寄存處——反清複明。這段時間，網絡上看似荒誕不經反清複明熱潮，其實是年輕人時代感迷茫和坐標自救。

“反清複明”其實很不嚴謹，清軍入關前崇禎已被李自成逼上吊了，關內的政權已經由大順取代大明了。多爾袞曾多次聲明，大清天下得之於李自成的大順，不欠大明的情。正確的程序應該是先“反清複順”然後再“反順複明”，朱元璋和李自成都是漢人又都是農民起義領袖，在合法性半斤八兩，大順政權壽命短，在作惡程度上跟大明沒法比，兩個漢族皇帝真的不好意思反誰複誰吧。隻能越過大順跟大清死磕，就是要“反清複明”。曆史學家說，朱元璋在殺人項目上比滿清不遑多讓，朱家和愛新覺羅家都是狠角色。可現在的年輕人有一種替祖先選死心結：人固有一死，或死於本族皇帝或死於異族頭領，死於朱家比鴻毛還重，死於韃子比雞毛還輕，等死，不如死於“自己人”之手，漢族人隻合著漢族領袖誤殺冤殺，輪不到異族人去禍害。

而且，大明還有《永樂大典》的神秘傳說，“複明”天然帶一股“文藝複興”和“武藝複興”的鹹味兒，把失傳了的文武藝複興出來，西方的“文藝複興”也黯然失色。在正經人正常人眼裏寄情於《永樂大典》就是個精神病笑話，清真該反但明不值得複。各路行家已經把大明二百多年的惡臭曬出來了，蛆意不太盎然的人很難下決心複明。所以，應該繼續往前反複，反明複元怎麽樣？漢人在元朝雖然政治地位很低，但元朝寬厚，個體的自由度高，連朱元璋都承認寬容寬鬆是元亡的原因，“元失之於寬”。反明複元就有國際格局大視野，還可以跟世界級雄主成吉思汗攀上關係，自豪的疆域大麵積擴展了，東歐、莫斯科公國都曾經被間接踐踏過。嫌元朝是異族統治，那就反元複宋，宋可太有複頭了，不論是複興還是複盤，都值得流連忘返。但兩宋地盤太小，有點擁擠，那就繼續“反”“複”？中國曆史長，特耐反複。

反清複明的複從文化上看是複興的意思，從政治角度看是複辟。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複辟”是個殺傷力指數極大的詞，說誰複辟說不定就當場嚇昏過去。小到地主富農大到副統帥，最高罪名就是“複辟”。小地主若說過去比現在吃得飽就是想變天想複辟，副統帥附庸風雅掛張“克己複禮”的條幅，連累孔子和他一起被批“複辟”，當時的兒歌響徹神州：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壞東西/嘴上講仁義/肚裏藏詭計/鼓吹克己複禮/一心想複辟！紅小兵/齊上陣/大家都來狠狠批！

五十年前的兒歌提醒了大家，反這複那的都是虛妄，不如孔子的“克己複禮”有意義。孔子生活的年代，周天子式微，周製沉淪，秦製有崛起之勢，孔子力挽狂瀾維護周禮，斥責亂世臣子，“鬱鬱乎文，吾從周”。從反清複明、反元複宋一路追溯“反複”到周秦之變，與孔子的“複辟”會師了。秦製後大帝王皆大盜也，要想徹底複興或複辟，隻能“反秦複周”一條路可走。

如果把人的基本權利視作現代普世之禮，文明之儀，呼籲權力方“克己複禮”真的是“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克己複禮＋反秦複周，才能給國產草民找到時代坐標吧。

2025.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