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美
李之鼎
上篇:精神美
應該說,所有用語言文字塑造的藝術應該說所有用語言文字塑造的藝術形象都不是真的,但在一些藝術巨匠筆下,塑造得成功的人物形象又都是非常逼真的,以至於比真的人還吸引人。在世界文庫長長的藝術形象畫廊中,有不少人物形象,雖然並不能和曆史上各式各樣的英雄人物比豐功偉績,而且他們大多數是那麽平凡,有的甚至卑微渺小,或美或醜,或善或惡,雖然並不能象曆史上那些偉大人物偉大人物贏得無數的崇敬,但做為成功的藝術形象,卻能激起廣大讀者的無比深刻的或愛或憎的感情。因此,偉大作家筆下成功的藝術形象,與偉大的曆史人物似乎是有某種共同點。這樣的藝術形象,是藝術中的“英雄”,雖然不是曆史上的英雄。我們讀者尊崇那些塑造出牽動人心的藝術形象的偉大作家,正象尊崇曆史上建立了豐功偉績的偉大人物一樣。
偉大的曹雪芹所創造的林黛玉,就是這樣的藝術形象,提到林黛玉,讀者都會認為她是美的,但她的美究竟表現在哪裏,這就需要理論上的探討。
曹雪芹在寫《紅樓夢》的時候,曾經說明,此書大旨不過談情。談情至少是本書的主旨之一。在作為全書的楔子的第五回,作者曾經發出“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的浩歎,這和愛情是永恒的主題(或稱之為永久性的題材)的說法大致相近。女主人公林黛玉和賈寶玉一樣,是作為一個“情”字的化身而出現的。在書的開頭,作者寫賈寶玉來自“青埂”(“情根”的諧音)峰,寫黛玉則是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由於接受神瑛侍者深情的水露滋養,得換人形並修成女體的。她的還淚的宿願,實際上是還情、報情。這是林黛玉最突出的特點。其實,這是作者把自己對她的邏輯判斷,又還原為形象化的寓言描寫了。
“熱情——人生最美好的花朵。”(萊蒙托夫:《當代英雄》)林黛玉的美,首先是熱情的美。青春是愛情最親密的姐妹。作者為蓓蕾年華的、心靈貯滿熱情的林黛玉創造了一個專製社會中極為特殊的發展愛情的環境,這個環境雖然仍處於禮教的嚴威之下,卻有那麽一些令人聯想到近代自由愛情發展的環境。這就是大觀園這個女兒世界,尤其與賈寶玉表兄妹間的特殊身份,曾經有助於他們鬆動封建禮教的巨大壓力,品嚐到正常人應該享受到的愛情幸福的一些滋味。就賈寶玉和林黛玉來說,他們頭腦裏封建道德規範的束縛似乎比客觀環境有更大的威力;創造了大觀園這樣的環境,作家就更易於通過藝術形象描繪自己對愛情(“情”)的理想,更便於使自己的主人公們互相表達和實現自己的愛情。當然,在那合法的愛情僅僅是婚姻的副產物的封建時代,他們更重要的是追求婚姻上的成功,即追求愛情的合法化。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接觸是相當地自由的。作者提到,他們自幼兒一齊長大,一個桌上吃飯,一個床上睡覺;後來,一起拈花鬥草,讀書寫字,吟詩作文,欣賞文藝名著……愛情就這樣萌生著、成長著。每一位讀者讀到無限旖旎的令人陶醉的“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餘香滿口又生動自然的“西廂記妙詞通戲語”,以及纏綿而意緒深沉的“訴肺腑心迷活寶玉”等等文字,沒有一個不為之動情的,好象在洶湧澎湃的愛情海洋裏遊泳,好象聆聽一曲曲愛情頌歌,和主人公一同歡樂悲愁。在這些場合,林黛玉幾乎拋開了沉重的封建意識的桎梏,傾瀉著自己巨大的熱情。在這位女主人公身上,和我國其他古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比較,空前充分地表現出熱戀中的少女的感情深摯的美、生動的美,——富有感染力的感情美。
第二十回,寶玉在寶釵那兒玩了一會兒,然後到黛玉這兒來,後者不免有幾分嫉妒,於是發生小小的口,後來寶玉用“親不間疏,後不僭先”的道理來勸她,說:“豈有為她疏你的?”黛玉啐道:“我難道叫作疏他?我成了個什麽人呢!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回答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這個“心”字,實際是指二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我情同一身的共同生命、共同的愛、共同的利益。這樣的表達,微妙地表現出二人親密無間的關係。黑格爾說:“……在愛情裏最高的原則是主體把自己拋舍給另一個性別不同的個體,把自己的獨立的意識和個別孤立的自為存在放棄掉,感到自己隻有在對方的意識裏才能獲得對自己的認識,”(《美學》第二卷頁326)林黛玉和賈寶玉都用“我的心”來表達自己的實際上是共同的感情,表達相互間的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熱戀之情,正是為了證明各自都已把“自己的獨立的意識和個別孤立的自由存在放棄掉”,為了證明隻有在對方的意識裏(或“心”裏)自己才存在著的幸福感。當然,他們都用的是一種隻可以意會的語言,因為他們的性格不能不受到禮教的歪曲。在這兒,我們應該強調地指出,林黛玉的熱情是極其可貴的。因為,她對於賈寶玉的愛,在客觀上,有著與封建禮教相違背的進步意義。在那個時代,不是每個女性,尤其是金閨小姐,都敢於這樣地愛,和敢於這樣在今天看來是無比含蓄地向男性表達自己的愛情的。在大觀園,在她身邊,就有弱者,如正常感情被窒息的薛寶釵,心如槁木死灰般的李紈。封建禮教的種種規矩,聖人們和大人們的種種教訓,金碧輝煌、血淚斑斑的貞節牌坊,三從四德……婦女頭上千百年來的曆史傳統壓力,在這種情況下,沒有能阻擋住林黛玉胸中汩汩滔滔愛的激流,她在傾訴著自己對對方的熱情,在這一點上,我們不能不看到,她在心靈上、在感情上是勇敢的,雖然她一直到死都沒有向第三者透露。這是因為,她的明智使她感到,從她的處境來看,透露出去,反而更糟,那就不會“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了。
上麵那個細節,我們還沒有說完。聽完了這樣的以心換心的互相表白以後,林黛玉低頭“一語不發”“半日”才說道:“你隻怨人行動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慪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今兒冷得這樣,你怎麽反倒把個青膁披風脫了呢?”作者淡淡寫來,其實林黛玉胸中的熱情猶自轆轆滾動。她理解了對方的心,在對方的意識裏認識到了自己。她明白對方的話是愛情的保證。於是,她把話岔開去,表示和解——以埋怨的方式,表現出對對方無微不至的關心,好象剛才是為青膁披風爭吵似的!這就是林黛玉的聰明,林黛玉的性格,她的熱情的獨特的表現形式。以簡潔的對話,寫出變化萬千的心理活動,我國文學這種白描手法,在曹雪芹手裏達到了難以企及的高度。它的藝術容量是無限豐富的。當寶玉寶釵湘雲為仕途經濟爭論後,黛玉被寶玉的知心感動得暗中拭淚,正好被走出來的寶玉遇見,他“禁不住”抬手給她擦拭,作者寫道:
林黛玉忙向後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作什麽這麽動手動腳的!”
寶玉笑 道:“說話忘了情,不覺動了手,也就顧不的死活。”
隨後,她又開玩笑地用“金玉”啊,“麒麟”啊來慪他——
一句話,又把寶玉說急了,趕上來問道:“你還說這話,到底是咒我還
是氣我呢?”林黛玉見問,方想起前日的的事來,遂自悔自己又說造
次了,忙笑道:“你別著急,我原說錯了。這有什麽的,筋都暴起了,
急的一臉汗。”一麵說,一麵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麵上的汗。寶玉
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
這就是著名的“訴肺腑”這段文字的前奏曲。對賈寶玉的真摯的愛,使她衝破了男女授受不親的大防,她剛說完賈寶玉,自己又禁不住替他擦起汗來,偉大的曹雪芹不一定去顧及我們常說的對比方法,但這源自生活、源自於不同人物各自獨特而又統一的性格的描寫,確實造成了鮮明的對比,使我們更清楚地看到了林黛玉心中火一般的情,這在那個時代,是難能可貴的,它洋溢著人性美、感情美。
林黛玉灼人的熱情不僅表現在和賈寶玉愛情關係上,也表現在友誼上,尤其是她和薛寶釵之間的關係上。可以說,直到“蘅蕪君蘭言解疑癖”以前,她們之間的關係一直是比較緊張的,這主要是因為林黛玉的疑心。“訴肺腑”是轉變的基礎,因為她從賈寶玉那兒得到了愛的保證。後來有一次,薛寶釵聽到林黛玉說的酒令裏有《西廂記》裏的話就對她規勸。客觀上看,這種規勸是封建說教。但薛寶釵的主觀上卻是誠實的、與人為善的。因此,林黛玉的表現是:“心下暗服,隻答應‘是的’……”,這是第四十二回。到了第四十七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林黛玉以自己特有的熱情向薛寶釵披肝瀝膽地承認了自己對薛寶釵的誤解和猜疑是錯的,把對方當作親姐妹~樣娓娓談心。大觀園裏的女性們有的是不乏真誠這種品格的。然而象林黛玉這樣坦誠地對向來懷有某種敵意的人推心置腹卻是沒有的。“互剖金蘭語”時林黛玉的一番話,是林黛玉式的熱情在友誼中的表現,這種熱情甚至曾使不了解事情始末的賈寶玉來問她:是幾時“梁鴻接了孟光案”,然後兩個人一同稱讚薛寶釵的為人。林黛玉的熱情得到了以“冷香”著稱的薛寶釵的正常反應,當林黛玉在她麵前傾訴了自己在賈府的孤苦處境,薛寶釵說:“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這裏。”這句話,一方麵證明了她們和睦的程度——很少有人膽敢在林黛玉麵前提到這種事的,薛寶釵內心的誠懇使自己有勇氣挑明這件事;另一方麵,至少在客觀上這是薛寶釵向林黛玉公開承認賈林的關係,表明自己的態度,潛台詞是:“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妨礙你的!”薛寶釵這話是在林黛玉向她承認自己多心是錯的以後說的,是進一步打消林黛玉的顧慮,是對後者的安慰。從這一點看,薛寶釵在這個與林黛玉生死攸關而實際上違背禮教的大事上,表現得是相當通情達理的,她並沒有板起麵孔訓人,也沒有象幹涉林黛玉引用《西廂記》、《牡丹亭》上詞句做酒令那樣去勸阻,這是我們不該忽略的。否則,我們會簡單地認為她僅僅是一個偽道學、女夫子。以前的論者把薛寶釵評為一個封建忠臣式的人物,不過是階級鬥爭簡單化的觀點使他們錯把賈府看成社會,從而完全抹煞了家庭之內親人間或親戚間的私人情感而已。
讓我們回到林黛玉在友誼中所表現出來的熱情這個問題上來。如果說薛寶釵因酒令而勸告林黛玉,其中一個目的是主動改善關係,而並非象有人認為的那樣是單純地宣揚道學,那麽,後來寶權探病,林黛玉在“互剖金蘭語”那一回的傾訴,充分地表現出她獨特的感情特征、特有的坦誠,這不僅在大觀園諸小姐中是罕有的,就是在下層奴仆丫環裏也是罕見的。唯有靈魂中蘊聚著巨大熱情的林黛玉才能表現出這樣的心靈美和感情美。至於不少論者過去一再強調的所謂在釵黛關係中是林黛玉受了薛寶釵的欺騙之說,不過是簡單的、淺薄的性格模式論的表現,它不僅把薛寶釵這樣一個豐富複雜的性格平麵化、單維化了,而且也直接貶損了林黛玉的素質和品格,抹煞了這一藝術形象的豐富內涵。
賈府有不少小姐少奶奶,她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丫頭。在主仆之間,有誰能象林黛玉和紫鵑那樣有著親人般的關係呢?我們看到,為了賈林之間的爭吵,丫頭紫鵑敢於當麵指責林黛玉“浮躁”、“小性兒”、愛“歪派”人,這在賈府裏是絕無僅有的事。我們不禁想,紫鵑為什麽能這樣做,而“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林黛玉又並不介意?紫鵑在“情辭試莽玉”前後所表現出的勇敢、智慧與自我犧牲的精神,”是令人感動的。如果我們排除多少年來一些傳統戲劇中對紅娘多次改塑的影響,那麽,就形象的豐富與充實來說,紫鵑實在並不比王實甫的紅娘的形象顯得遜色。她不滿賈寶玉對自己表示親熱和關心,主要也是一心一意地想著林黛玉的婚事和歸宿。後來又去遷就賈寶玉,用心良苦地試探他,惹下了一場大禍,以至於不得不“日夜辛苦”地陪侍他而毫無怨言,都是為了林黛玉,尤其是她考驗出來賈寶玉的忠誠時,雖然辛苦而滿心安慰。這可從她在寶玉大致精神穩定後回到林黛玉那兒講的那番話裏得到證實。我們現在感興趣的倒是:如果不是林黛玉以自己特有的熱情對待紫鵑,那麽後者能憑空產生出這一片耿耿忠心麽?這是隻有親生姐妹才能有的體貼與愛的表現啊!這種赤誠沒有產生在任何其他小姐奶奶的丫環身上,我們隻能從主子身上找答案。雖然,可能是由於全書的構思和作者的階級立場所限,曹雪芹沒有過多地寫出林黛玉對紫鵑的感情,以至於給我們產生某種紫鵑無根據地忠誠的印象。但我們從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從主子與奴才之間的相互關係這個角度考慮問題,紫鵑的忠誠應該是林黛玉的熱情換來的友好的感情往來。
由此看來,林黛玉是曹雪芹非常重視的“情”字的體現者,是人生熱情美的化身。當然,從創作的過程看,應該說曹雪芹感受和觀察了許許多多相關的人物和事件,才有了自己關於“情”的觀念,才塑造出林黛玉這樣動人心魄的藝術形象。
大觀園的女兒們中間,有不少都會填詞吟詩。但隻有林黛玉才具備詩人的氣質,才更象一個真正的詩人。林黛玉的熱情性格使她具備一個詩人的重要條件。熱情本身就是美的、富有詩意的。經過我國豐富的古典文化尤其是詩歌的陶冶,她的熱情就很自然地變成了詩情。一、.作者給她安排了一個瀟湘館,這兒是“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湘簾垂地,悄無人聲,一縷縷幽香從紗窗中透出來,周圍是竹林青翠、蒼首露冷。這是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藝術境界。還給了她一個瀟湘妃子的雅號,更引起讀者豐富的聯想。那“清廈曠朗”、“奇草仙藤”、“異香撲鼻”的蘅蕪苑不也是很美的環境麽?“蘅蕪君”對於一個女性不也是一個高雅脫俗的別號麽?薛寶釵的詩才不是並不下於林黛玉麽?然而我們總覺得其人其環境都缺欠一些真正的詩的情致。林黛玉有詩人的氣質,有詩人的才情,她的人,她的生活本身就是詩。她對賈寶玉的熱戀不是詩中之詩麽?她隨時可以把自己的感情用詩記錄不來,她的詩是她的真實情愫的自然流露與傾瀉。她的詩比別人也要多。她也最能理解詩,善於用別人的詩來表達自己。她有著敏銳的藝術感受力,非常善於悟解和體驗事物的美,一被激發就引起強烈的反映,那詩情就汩汩地湧流出來。
“牡丹亭豔曲警芳心”,寫她剛讀完了《西廂》,就聽到了《牡丹亭》的詞曲,使她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其中的滋味,以至於“心痛神癡,眼中落淚”。看來,她是用全部心靈去領略詩的內涵的,她讀詩,是把整個兒自己都溶化到詩裏去。柏林斯基說:“情感是詩的天性中一個主要的活動因素,沒有情感就沒有詩人,也沒有詩”(《柏林斯基論文學》頁14,梁真譯,新文藝出版社)“瀟湘館春困發幽情”是她借用崔鶯鶯的話來表達自己的思春之情。她也曾感歎過自己比尚有孀母幼弟的雙文要命苦得多。在林黛玉那細細長歎後的一聲“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中,就比出自崔鶯鶯的口有著更豐富的個性和社會內容。聽到這樣“情思縈逗,纏綿固結”而發出的內心傾訴,賈寶玉焉有不動情的!在世俗生活中,所謂見花流淚、對月傷心,常常是嘲笑一些人多情的說法,但是,作為一個主觀感情強烈的詩人,他並不能滿足於受客觀物象的作用而感情激動,他還需要把自己的感情移動到客觀物象中去,使它們具備人的靈感與生命,同時用詩的語言表現出來。當她深情的目光注視著暮春三月的陣陣落花,她激動了,荷起了鋤,肩起繡囊,要給落花尋找一個清淨的歸宿。在她的感情世界裏落花和飛鳥都有了靈魂:“花魂鳥魄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她自己不就是那一社會的淒風苦雨中的一片落花麽?於是她痛斷肝腸地唱起了葬花詞,哀悼著落花,也哀悼著自己未來的命運。在她的詩裏,還有隔簾窺人的嫵媚的桃花,還有叩擊著窗楞的秋風秋雨。她的菊花詩,讀來“口角噙香”;她的詠絮詞,催人淚下,還有凹晶館聯詩的結句:“冷月葬花魂”,更令人悲痛惋惜不已……
林黛玉是大觀園裏一位真正的詩人,她的生活本身就是詩,她的精神美的內涵之一,就是她的詩情美。
林黛玉有著冰雪般的聰明。曹雪芹評介她說:“心較比幹多一竅。”第十八回,書中唯一的一次寫賈寶玉對薛寶釵的美貌動了豔羨之心而發呆時,林黛玉笑著將手裏的帕子一下子甩到他的臉上,這也該算得一次顯露聰明的“雅謔”吧!在這兒,曹雪芹給讀者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的餘地:賈寶玉究竟意識到沒有,林黛玉為什麽這樣做?薛寶釵是否聽了林黛玉的半帶玩笑的解釋就相信了?或者她比賈寶玉更為明確地意識到林黛玉的行為動機!……但是,作者一句也沒寫薛寶釵聽了林黛玉的解釋以後的反應。而林黛玉的心理動態呢?她嫉妒,但似乎是輕鬆的;她不平,似乎又是空靈的,她詼諧,但又是那麽含蓄;她一帕手甩過去,並非無情,而是癡情。……總之,曹雪芹很少把事物發展的頂點和極致一瀉無遺地給讀者寫出來,他總是留下想象與聯想的廣闊天地,所以《紅樓夢》的讀者,往往能培養出精微細致的藝術感覺。她曾給劉姥姥起了一個“母蝗蟲”綽號,也曾給惜春的畫起了一個“攜蝗大嚼圖”的題目,從藝術上看,從人物性格特征的描寫角度看,曹雪芹是以這樣的風趣來表現她那種女才子的智慧的。
少年賈寶玉在女兒國裏,時常為了友誼、為了愛情而苦惱,有一次,他到中國哲學典籍中尋求安慰和解脫,讀了《莊子》,提筆就續,說“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還要“焚花散麝”……,林黛玉讀了,續了一首七絕,揭示賈寶玉心情苦惱的底子。“聽曲文寶寶悟禪機”那一回,薛寶釵給他念了一首《寄生草》,這首曲子和他固有的莊子思想正好合拍,正在這時,由於一件小事,他在黛玉、湘雲之間又受了一些窩囊,為了發泄,提筆占謁,又填了一支《寄生草》。賈寶玉在偈末表示了解脫的決心:“無可雲證,是立足境”,那林黛玉則給他續了:“無立足境,是方幹淨”。這裏表現的空無思想,要比賈寶玉徹底多了。這才是真正的領悟。這恐怕就是使賈寶玉既覺得非常可愛,又有時不免受其委屈的林黛玉的“靈竅”和她的“才思之情”吧!豐富深刻的中國傳統哲學給林黛玉的聰明智慧添加了更多的光彩。
風趣、雅謔、嬉笑,給這個天真聰明的少女的性格塗上了樂觀的色調,在高興的時候,她比誰都會說笑,比誰都會更熱鬧。當我們考慮她的主要性格特征——愁苦的時候,對於曹雪芹這樣塑造多層次、多側麵的性格的美學觀是不能忽略的。
我們曾談到林黛玉的詩情美,這一性格美的特征又和她的智慧美難以分開。眾小姐裏,詩作之多,首推黛玉。曹雪芹不惜筆墨一再渲染她敏捷的才思。第十七回寫賈寶玉做了三首應製詩,正在苦苦思索第四首,林黛玉說:“……你隻抄錄前三首吧。趕你寫完那三首,我也替你做出這首了。”作者接著寫她:“說畢,低頭一想,早已吟成一律……”,元春評價第四首勝於前三首。寫詠海棠詩時,眾人各自凝神構思,作者寫:“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環們嘲笑。”賈寶玉替他著急,她置之不理。探春、寶釵完稿後,黛玉“提筆一揮而就,擲與眾人。”第卅八回,作者寫她魁奪菊花詩以後,賈寶玉吟成持螯賞桂詩,大家欣賞著,作者寫黛玉笑道:“這樣的詩,要一萬首也有。”賈寶玉不服,說她才力已盡。曹雪芹寫道:“黛玉聽了,也不答言,也不思索,,提起筆來一揮,已有了一首。”寶玉看了正喝采,林黛玉卻一把把它撕了,令人燒去,而且笑著說:“我的不及你的,我燒了他。你那個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詩還好,你留著他給人看。”我們暫不必捕捉她心理上的微妙變化,這兒可以看到作者寫出了一個有才能的詩人一派豪爽開朗、滯灑不羈的作風。香菱進了大觀園,本來是請求寶奴教給她作詩的,當香菱找到林黛玉,後者很痛快地符應下來。林黛玉給香菱講詩的那一套話,人們都不無理由地當作曹雪芹自己的詩論,很明顯,他不是憑空加給了林黛玉的。林黛玉這篇理論,點明了她的詩才。她靈通的智慧,並不完全是天生的:劉姥姥二進榮國府,到滯湘館一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書架上壘著滿滿的書,她議論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
如果我們仔細觀察這個少女的精神世界,我們不能不看到林黛玉確有自己性格上的不足之處,這就是她的小性兒、善猜多疑。五十年代以來,我們一些論者,主要是從她所處的社會和賈府這種環境來解釋這一性格側麵的成因,認為並非她主觀上所有或所應該有的東西。有的論者甚至提出,誰要是指責林黛玉個性上這種缺陷,誰就是維護封建道統。這自然是不能服人的。作者沒有責任去分析她這種性格側麵的根源的成因,真實地描寫出來,就是他的功績。我們讀者倒應該認真地去進行分析。古往今來在生活中是不乏有小性兒、愛多心的人的。賈府這樣的環境和林黛玉的處境會加強這種性格側麵,然而卻不一定是它的自然的人性的甚至生理的基礎。文學形象再真實,畢竟不是現實的人。對它的心理、性格無法進行自然科學的測定,但我們應該承認:僅僅是階級觀點或社會學的分析是遠遠不夠的。
其次,成功的藝術形象,其性格的各個側麵、各個層次,都有聯係,即使看來矛盾實際卻是統一的。林黛玉的小性兒、歪派、多疑、尖刻,和她的火一般的熱情分不開。釵黛和好後,她既向寶權、又向寶玉承認自己“多心”,承認懷疑寶權“藏奸”,這不令人覺得溫暖和親切麽?我們前麵說過,丫頭紫鵑就能當麵指責這位小性兒的小姐,並且甚至向她提出婚姻的建議,為了她和賈寶玉的關係作出了那樣大的犧牲!曹雪芹的偉大就在於此,他塑造的是藝術上千古不朽的具有無限生命力的人物形象,而不是簡單的口號或概念的化身:“行為豁達,隨分從時”的薛寶釵令人感到的是她的感情冷,而氣量狹窄的林黛玉有著灼人的感情熱。正因為如此,後者才贏得賈寶玉“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應該聲明,我們不是稱讚林黛玉的性格缺陷,同意某些庸俗社會學的結論,相反,我們認為,林黛玉的孤傲確實是性格缺陷,不宜美飾和肯定,但要看到,這種缺陷和她的熱情血肉般聯係在一起,可以分析而不可以分割,這種藝術奧秘值得創作家借鑒,值得理論家研究。
下篇 外貌美
一般來說,談到林黛玉的美時,首先指的是外貌美,這似乎是一種常規。然而,熟悉《紅樓夢》的讀者卻有這樣一個印象:曆史傳說和文學作品中有不少美麗的女性形象,如西施、王嬙、趙飛燕、楊玉環、崔鶯鶯、杜麗娘……,她們在影劇舞台上,是比較容易塑造和表演的,但唯有林黛玉的舞台形象不易塑造——僅就外貌而言。
曹雪芹對林黛玉外貌美的刻劃,是從中國美學準則出發的;不同於西方現實主義的精雕細刻式的描寫,而是以寫意傳神的白描為主;並且少有集中的大段描寫,多半是隨著事件情節而展開,抓住主要特征,進行多次反複的渲染。作者著重寫的是林黛玉的格調、氣韻、風神、情致等等,而不是造型性的五官、麵龐或體態身段。
在賈寶玉初見林黛玉時,作者作了一次集中的描寫,在賈寶玉眼裏,她是個“與眾各別”、“嫋嫋婷婷的女兒”,細看時,隻見: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
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
扶風。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在這陳舊的語言形式裏有著一個獨特的、生動的內容。這是一種古人並不太反感的病態美,但畢竟是美的。且看作者寫“肌骨瑩潤”的薛寶釵:
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
應該承認,就外貌而言,薛寶釵比林黛玉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就描寫方法來說,薛寶釵這副肖像畫,雖然仍有公式化的傾向,但多了一些造型性與確定性、可視性。我們也不否認,在認真考慮一個人的外貌美的時候,不可能不和他的精神聯係起來,正象有的人說的:不是因為美才可愛,而是因為可愛才美。這正是讀者不深究林黛玉外貌上或表情上些微可挑剔處,而在衡量林薛二人的外貌美時也接受作者利用種種藝術手段造成的效果:“兩峰對峙,雙水分流。”不僅如此,甚至由於受民主革命以來的社會思潮的影響,一些讀者總認為林黛玉的外貌美要超過薛寶釵許多,——這恐怕是作者始料所不及吧。
現在我們來具體地看著曹雪芹描繪林黛玉的外貌美所用的一些藝術手法。
在寫賈、林會見之前,書的開頭,作者通過神話故事即利用象征的手法透露出來林黛玉外貌美的特征。林黛玉原是靈河岩上、三生石畔一棵繹珠仙草,———這名稱紅綠相映,是美化的,有的版本說它生得十分“嬌娜可愛”。賈雨村聽冷於興演說榮國府時,曾提到五歲的林黛玉,“聰明清秀”,“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氣度“不凡”’。這是對人間的林黛玉第一次描寫。進榮國府時,作者又渲染地寫林黛玉“舉止言談不俗”,“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這都是從氣質上反複地突出其獨特之處。然後就是賈、林相見那一段描寫,我們上文已引過。這段描寫,並非純客觀的,是帶有一定程度的有情化的描寫,那是因為寫賈寶玉與林黛玉雖是初見,作者卻以神政侍者觀察絳珠仙草的感情寫的。興兒稱林黛玉是“多病西施”,可看作這段描寫的總括。作者突出了兩點:一是“似蹙非蹙籠煙眉”和“似喜非喜含情目”,,這是眉目的描寫,這比西歐作家或我國現代作家的肖像描寫簡單。但仍有它的特點,突出神似,略去許多外形刻畫而使肖像氣韻生動。簡單的一麵是藝術描寫曆史發展的遺跡。但氣韻生動的一麵,卻足以給今天的創作以某種啟發。顧愷之說:“四體妍蚩本無關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這就是我們畫龍點睛的美學傳統。這兒寫林黛玉的眼睛,也是寫意:“含情目”。這樣強調感情外觀的肖像描寫很少見於書中其他人物。賈寶玉倒有點兒相近:“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以見作者的筆精妙之極,——更準確點兒:對生活、對人物理解之深。賈林初會,賈寶玉就大發議論:“我送妹妹一妙字,英若‘顰顰’二字為妙。”因為林妹妹“眉尖若蹙”。以後林黛玉就有一個呼來親近的綽號:“顰兒”。作者用這樣巧妙而細致的辦法進一步寫她不僅“病如西子勝三分”,而且間接地透露出,其病態的蹙眉,大有捧心蹙眉的西施的嬌美。另一個特點就是林黛玉這種美,主要是氣質、格調上的一種風流美。(“風流”一詞隻限於多情或感情豐富這一正麵意義上)這種美首先是內美的外現。當然,它必須以一定的外貌美為條件,沒有後者,也便沒有風流美,但在林黛玉身上作為內美的風流美是較勝一籌的。這自然和曹雪芹塑造這一形象時的立意大有關係,或許和原型(不一定隻有一個)大有關係。這在藝術創作上值得借鑒,因此我們有必要這樣研究曹雪芹的匠心。如果進一步理解曹雪芹寫林黛玉的外表美主要是用間接的烘托和渲染,而不是直接地描繪,問題也許會更清楚些。 第二十六回,寫賈、林口角後,林黛玉到怡紅院叫門,丫環們因為誤會沒有開,林黛玉生氣傷心,“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作者寫:
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稀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
花朵上的宿烏棲鴉~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真是:
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 驚。因有一首詩道:
顰兒才貌世應希,
獨抱幽芳出繡閨;
嗚咽一聲猶未了,
落花滿地烏驚飛。
這是利用誇張、擬人等手法進行象征性的渲染,突出襯托她的外貌美。這種描寫使我們想起我們古代小說中常用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等語言。曹雪芹在這兒也隻是概括地點染林黛玉的“稀世俊美”,並不做更為直接與具體的刻畫。他在這兒創造出一個具有繪畫美的詩的意境,在這個境界中,以林黛玉的美為中心、為動力,生發出其他方麵的感應來。即著眼於她的“稀世俊美”所產生的帶有戲劇性的效果,間接地烘托她的美貌過人。
“魘魔法叔嫂逢五鬼”,寫眾人忙亂不堪,作者用揶揄的筆調提到薛蟠;他在瞎忙中 “忽然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裏。”這自然是薛皤者流特有的感受。甲戌本在此處有眉批:“可知顰兒之豐神若仙子也”,這種寫法和上麵提到的那種寫法一樣是我國古典文學一種傳統的寫法,對美的事物,包括女性的美貌不做正麵刻劃,隻從側麵寫觀者的反應,寫效果。拉辛在《拉奧孔》裏提到“詩人就美的效果來寫美”這條重要美學原則,他說:“詩人啊,替我們把美所引起的歡欣,喜愛和迷戀描繪出來吧,做到這一點,你就把美本身描繪出來了!”(《拉奧孔》頁199、120)
作者用了類似這樣的間接的、側麵的方法多次地渲染林黛玉的外貌美和風流美。剛進榮府,作者曾寫王熙鳳攜著她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了一番,仍送回賈母身邊說:“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雖是諂媚賈母,卻也是事實。和賈寶玉廝見後,賈寶玉生氣砸玉;提到林黛玉時說:“來了這神仙似的妹妹……”。《終身誤》裏把她稱作“世外仙姝”。寫太虛幻境的仙女可卿:“其鮮豔嫵媚,大似寶釵;其嫋娜風流,又如黛玉”。凡此種種,都是隨著情節的發展,對林黛玉的外貌和風度,進行白描式的反複渲染。這樣的寫法,雖然不那麽眉目分明,卻把人物的主要的表現內在特質的外在特征多次精煉地勾勒出來,加強讀者的印象,其效果並不下於大段大段的精細描繪。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
如果說上麵提到的是通過其他人物的觀感評價對林黛玉的外貌進行側麵描寫的話,有時作者也利用另一種間接的方法反複進行渲染:描寫其他人物的外表時,再和林黛玉的外貌進行對比,烘托,相輔相成,互為因果。第卅回寫賈寶玉隔著花陰看不相識的齡官。“隻見這女孩子眉蹙青山,眼顰秋水,麵薄腰纖,嫋嫋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很明顯,同樣的麵貌體態特征,同樣的風流韻致,興兒曾拿林黛玉和尤三姐比:“……麵龐身段和三姨不差什麽”,這都是互相輝映顯現。最突出的是作者寫晴雯,評家所說的一“晴為黛副”之說,不僅是內在的,且也是外表的。第七十回王夫人說晴受“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這大概就是脂硯齋所稱道的“一擊兩鳴法”,或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戚蓼生曾經讚歎曹雪芹的技巧到了“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的超絕程度,這樣的外貌描寫方法,該也包括進去。
總之,曹雪芹利用簡煉的、寫意式的白描手法,用直接的、間接的、側麵的不同手法,在不同人物的觀察和言談語笑之中,隨著故事的開展,情節的進行,對林黛玉的主要外貌特征和她的氣質、風韻做了千渲萬染,塑造出一個從外貌、體態、風度看來也頗為氣韻生動的藝術形象。較之大段的集中的外貌描寫,這種寫法有自己的長處:更細密、更自然、更空靈、更接近於生活本身。這是《紅樓夢》難以企及的美學品級的一個重要因素。
在本文研究林黛玉的精神美時,我們曾談到她的詩作。實際上,她的詩不僅使她的精神世界更豐富,使她的感情更美好,對她的外貌、風度也有不可忽視的襯托作用。“葬花”一回文字,標目有“埋香塚飛燕泣殘紅”,“飛燕”比喻,已經透露出林黛玉的非凡的美貌。《葬花詞》又激發起讀者的想象。暮春三月,在那“花謝花飛飛滿天”、“錦重重地落了~地”的絢爛背景上,林黛玉手把花鋤,攜著錦囊,收抬著片片殘紅,埋葬著它們。對著大自然的美景,向著那有情的柳絲榆莢、花鳥燕子、花精鳥魂,思索著自己的命運,傾訴著自己紅顏命薄。那萬紫千紅的零落,不就是她的身世麽?花魂烏魂,不就是她的靈魂麽?她埋葬落紅,憐春惜春,想的卻是:“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作為一個專製社會的年青女子,她生活理想中稱心的愛是核心,美滿的婚姻是其歸宿,當她預感到這些都是渺茫而不可期待之時,不禁迸發出自己的哀怨、不平:“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林黛玉葬花,是愛的悲悼、生命的悲悼,是她無比細膩的詩感的猝發,是地火一般的熱情的凝聚和升華,這種行為本身就充滿了詩情美。因此,即使沒有關於她的外表美的描寫和渲染,難道能設想主人公的外貌是不美的嗎?何況本來作者就寫了她的美呢?這是錦上添花,詩情美更鮮明地襯托著她的外貌美。同樣地,在我們想象裏,秋夜、秋燈、秋院、秋室、秋草……一片秋色中,被秋風秋雨驚破了“秋夢綠”的,“抱得秋情不忍眠”的女主人公更顯得美麗無比;而那“東風有意揭簾攏,花欲窺人簾不卷”的情趣,那“胭脂鮮豔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的映襯,那“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的意境,也隻能屬於一個麗質天生的女性。那“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的格調,那“毫端蘊秀”寫出的讀來令人“口角噙香”的滿紙“素怨”——菊花詩等等,不是更能加強讀者認為主人公貌美的印象麽?我們不必再去分析她的內美其他各種因素對她的外美所起的積極作用了。林黛玉是一個富有藝術氣質、藝術情趣的貴族小姐。有一次看戲,作者寫先是王熙鳳,其後是薛寶釵、史湘雲等發現林黛玉和一個十一歲的小旦的扮相很相似,王熙鳳嘴快:.“這個孩子扮上活象一個人。”(指林黛玉)她們不敢明說,是因為當時優伶為下等人,但從這裏可以看到林黛玉的美麗的姿容和她心靈美的風流氣質。
我們上文曾提到林黛玉的舞台形象的外貌不易塑造,這和內心美的表現當然有關係。就外貌美來說,曹雪芹所用的是中國傳統的白描兼寫意的技巧,和中國詩、中國畫等藝術樣式有共同的美學淵源。他千皴萬染,隨時勾勒,顯示其外貌主要特征,結合精神氣質,達到氣韻生動的效果。同時,擯棄了一些外在的微末細節,不拘於視覺上的明確性。作為藝術材料的語言文字,本來自有長處短處,曹雪芹所利用的就是語言的靈活通脫,用在描寫林黛玉的外表美上,造成這樣一種強烈的效果,那就是每位讀者都可以說她美極了,但又很難有一個共同的認識。而且也很難用話語表達出來,這一方麵是因為作為審美主體的讀者都有自己的審美觀念和標準,與話語客體的關係往往因人而異,再加上曹雪芹所著力塑造的林黛玉複雜豐富的內美的影響,就更難以言傳了。
如果我們和歐洲一些現實主義大師作比較,那曹雪芹筆下林黛玉的外貌描寫的特點就更清楚了。
托爾斯泰在《安那·卡列尼娜》裏,寫渥倫斯基初見安娜那一瞬間,通過渥倫斯基的~瞥,給安娜寫了一幅比較細致、視覺上比較確定的肖象畫。至於巴爾劄克則是采取更為細致的方法,泰納說,巴爾劄克在描寫人物的外貌時,“還要指出手的結構,脊背的曲直,鼻梁的高低,骨頭有多厚,下巴有多長,嘴唇有多闊。他細數他手動多少次,眼瞥多少下,臉上有幾個肉丁”。巴爾劄克寫人物肖象~寫有時好幾頁,象解剖學家進行工作一樣,甚至把人物眼珠的幾層顏色的光澤都描寫出來。這可能和西歐早期自然科學如機械學、物理學、生物學、醫學、解剖學比較發達而形成的藝術傳統有密切關係。
當然,這些藝術巨匠筆下的肖象描寫,都是傳神的、不脫離人物的個性的。托爾斯泰寫安娜的肖象,特別突出地強調了她的精神狀態,並予以多次的似同而不同的表現,象脂硯齋評曹雪芹的手法是“犯而不犯”(屬於同一人物)一樣。在通過握倫斯基的一瞥中,托爾斯泰寫了她端莊典雅的風度,寫她臉上的表情帶有“幾分特別的柔情蜜意”,(引自周揚譯本,頁90,下文隻注頁序)寫她有一種“過剩的生命力”(同上)的表現,實際上也可以說是她熾烈的、豐富的又無所寄托的感情的流露。托爾斯泰特別精細地寫她的眼神。俄諺說:眼睛是心靈的鏡子。安娜特有的熱烈的感情時常違反她的意誌在她的“眼睛的閃光裏”,(同上)在她“眼睛裏的光輝裏,在她的隱約可辨的微笑中顯現出來”。(同上)在以後的情節發展中,托爾斯泰又幾處寫她的“壓抑不住的”微笑和流露於眼神中“蓬勃的生氣” (頁105),寫她和渥倫斯基在一起時“她眼睛裏的顫栗的、閃耀的光輝”。(頁118)而且特別地做為對比,寫她回到彼得堡的第~天晨上和卡列寧廝會,“她的麵上不僅已經絲毫沒有她在莫斯科時從她的眼睛和微笑裏閃躍的那股生氣了,相反地,現在火好似已在她心中熄滅,隱藏在遠遠的甚麽地方去了。”(頁162)看來,著重神似這一點,中外文學大師是~致的,但也有不同處,如曹雪芹則以隨處點染勾勒為主,著重於意境的創造,而托爾斯泰則是以繁複的多重的筆法做比較集中的刻劃,真是各有千秋。這給作家提供了多方麵的借鑒的可能,既可以各有所好,也可以兼收並蓄。至於從欣賞的角度看,藝術是人創造的,藝術又創造人的審美趣味:有不同的藝術,就有不同的眼睛。
1983年5.29至6.3稿
此稿成後,擬投海外,征詢於紅學時賢,被留於《紅樓夢研究集刊》。旋該刊停,稿失,後複得。十年荏苒,紅學由顯而隱,由政治一元而學術多元。作者附識,1993.5
他們也是不為世俗所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