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

我姥爺是活到103歲去世的。他一輩子從來沒住過醫院，連頭疼感冒都很少，從60歲到100歲，麵容簡直就像凝固了一樣，沒有什麽變化。他一直住在農村，一直養著動物，每次回老家看他，他都會介紹我認識他養的動物，以前是馬，後來有驢，再後來就是羊，年紀特別大了以後就養兔子和雞。他80歲的時候還能下到水塘裏收藕，和年輕人一起幹活。

我很早就覺得他像是有點阿拉伯人血統，長相和一般中國老頭不太像，眼框很深，皺紋很多，皮膚也不像其他老頭那樣黑黃，倒有幾分新疆人那種樣子。特別是見過姥爺的弟弟後，我就認定他們一定沒有血緣關係，沒有一點像的地方。以前我也問過我媽，我媽說她也不清楚，但也有過很多疑問，她說姥爺是長子，但是老家分家時候家裏還有幾畝地，沒分給他一點，年紀很小他就去地主家打工扛活，不像其他的弟弟都守在老家父母身邊，後來成家也是地主家給娶親，家裏都沒有管。帶著在外麵生養的兒女回到老家，家人也沒有讓他在祖上留下的老宅地上蓋房，而是讓他到村子外麵蓋房圍院，那一般都是外姓人或是倒插門女婿蓋房的地方。我姥爺好像也從來沒有跟他弟弟們為這些事情鬧過別扭。他一輩子心平氣和，從來都不生氣，自己的出身如何，也從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

後來聽老家的人說，我姥姥去世之前，有一個星期的時間神誌不清，突然在病床上開口說起了胡話，伺候她的人也和她對答，就如同演戲一般，扯出來好多故事。故事裏的姥姥就是在大戶人家作丫頭的女孩，因為愛上了少爺卻礙於身份地位不能嫁給他，少爺娶親的時候，她也被東家作主配給了家裏的長工，長工是窮人家在荒年裏買來的兒子，家裏沒有半分土地給他，更沒有給他娶親的聘金，倒是長得一表人才，有滿身的力氣，才16歲，姥姥比他大三歲，當年流著淚委屈著嫁給了他。

偶然聽到一個朋友講他家的故事，說他姥姥當年在開封醫院當護士，和別的護士姐妹打牌輸了，賭注是輸了的人要去城門口收個孩子來養，那時正趕上黃河開口子發大水，插個草標賣孩子的每天都有，他姥姥輸了牌，就不得不去帶了個女孩子來養，後來這孩子長大成了那個朋友的媽媽。她媽媽了退休以後還奇跡般找到了家人，發現自己是開封猶太人的後代，還有兄弟活著。

從年齡推測，他家老太太和我姥爺應該不是同代人，但我姥爺的老家也是離開封不遠，那裏黃河泛濫的災難和荒年賣孩子的習俗可能一直延續了很久。

至於姥爺是不是猶太人的後代，我們都不知道，也沒有人去探索。他老人家活到103歲，去世之前吃了一大碗雞蛋麵，躺在院子裏的躺椅上打了個盹兒，就安安靜靜地走了。老家人都說，那可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真就是壽終正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