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講到“雪夜閉門讀禁書”乃人生至快。所以今天談談禁書。其實仔細想想,在一個自由社會裏,哪有禁書這事?隻有在專製下,為了封鎖某些信息,才會有禁書。而另一方麵,恰恰因為封鎖,突破這種封鎖可以顯示某種智商的優越感,因為可以突破設置的障礙,自然有一種智商爆棚的感覺。還有某種成就感,就是我知道了你不想讓我知道的秘密,某種程度上就象看穿了道貌岸然之下的肮髒。
小時候是文化匱乏的時代,除了少數公開發行書的之外,其它都是禁書。隻是當時年幼無知,完全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麽多的禁書。不過當時有一種禁書叫手抄本,現在的人完全沒有概念了。下鄉知青閑來無事,就自己寫小說之類的。因為沒法印刷,所以完全靠手抄寫來流傳。因為當時文化的匱乏,這種手抄本當時也流行一時。隻是因為違反了官方的禁忌,所以也成為禁書。想想這是何等的毅力,完全通過抄寫將一本數萬字到十多萬字的書傳播開來。現代人絕對幹不了這事。當然我也看過一些手抄本,基本上全屬垃圾,包括文革後變為公開出版物並拍成電影的《第二次握手》。其中最有名的手抄本當屬《少女之心》,我也曾經有緣一睹,但因為太過珍貴,人家隻讓我在課間偷偷看了一眼,不讓我帶回家,所以也就看了個開頭。還記得有名氣的手抄本有《一雙繡花鞋》,怎麽從一個謀殺案的偵破最終演變成了王光美是國民黨潛伏特務,其實挺無聊的,但當時很流行。
當然這些都隻能算小兒科了,不值一提了。後來到了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時候,真理標準討論後,很多禁書都解禁了。那時我記得三聯書店當時出版了很多西方的經典著作。還有四川出版社出版的係列叢書–《走向未來》叢書,都是熱銷一時。曾經有份雜誌,叫《文學評論》,曾經有一位作協的文學評論家在上麵寫了一篇文章叫《讀書無禁區》,當時曾經天真的以為以後就基本上不會有什麽禁書了。我至今仍記得鄰居老先生跟我讀這篇文章時的激動情緒。老先生出生民國名門,不過適逢亂世,一生坎坷。我記得小時候所有鄰居都門戶敞開,來往密切,唯有老先生每天下班後就關門閉戶,從不與任何鄰居交談。直到文革結束之後才開始敝開門戶,與鄰居開始來往。因為老先生經常坐窗前畫畫,我放學後經常看老先生畫畫,所以老先生也喜歡與我這少年說話。從談話中才得知,老先生當年師從林風眠大師,長安畫派創始人石魯是其師弟。當然因為後來投身革命,又遭遇諸多事情。畫技已多年生疏,晚年重拾隻為自娛。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最近從我哥口中得知,他最近還去拜訪了老先生。老先生巳經高壽103歲,仍然頭腦清醒,還與我哥談起一些我當年的事情,所以就回想起了這些往事。
整個80年代基本上還是處於開放狀態,禁區較少,但還是時不時會禁止某些書。不過當時基本上是書一遭禁就紅,甚至有些實在不怎麽樣的書,也因為被禁而風靡一時。比如曾有一篇小說,是由一位先鋒派青年作家寫的,叫《亮出你的舌苔,或者空空蕩蕩》或類似的名字,莫名其妙就被禁了,也因此而走紅一時。當時人人都想搞本禁書,所以一時洛陽紙貴,當然也有個前提是擁有禁書並不犯法,不會有警察來找你麻煩。說禁書就想起了禁片,當時也有一些電影拍完後遭禁,不少女演員都演過禁片。但我尤其記得一名女演員叫黃梅瑩,青春年華時有兩部主演的電影遭禁,所以一直沒能大火。一部是70年代的,名字忘了,但我看過電影劇本。拍完後林彪事發,而這部電影應該是歌頌林立果之類的,所以無懸念遭禁。80年代主演了電影《苦戀》,本來也是當時萬眾矚目的大片,一旦上演,作為女一號無疑會大火。可是不幸的是因為反自由化而遭禁,作者白樺被開除軍籍(是否還有黨籍就記不清了)。所以黃梅瑩年輕時一直沒紅,直到後來電視劇《渴望》熱播,才因為裏麵的大姑姐角色紅了,但是此時隻能演中老年婦女了。這就是閑話了。
後來出國之後就想方設法搞禁書來看,象《李誌綏醫生回憶錄》,《叫聲父親太沉重》之類的都找來看了。說起中文禁書的出版,就不得不說到香港。好多大陸不能出版的書都弄到香港出版。所以以前會有很多大陸人去香港帶禁書入境,香港禁書出版也算小有規模,有一些出版業人員就以此為生。甚至連一些體製內高官也想法將不能出版的東西送到香港出版,如李鵬的《李鵬六四日記》。當然香港自銅鑼灣書店事件之後,現在的香港巳經不再是禁書的樂園了,這也是港人這次拚命抗議反送中的原因之一。當然,今天的東方明珠早非昔日,不說也罷。
大多數的禁書其實也沒太多意思。這裏稍微談談幾本有意思的禁書。《李誌綏醫生回憶錄》是一本有名的禁書,不知有多少朋友看過?裏麵描述了一個不同的老毛,值得一讀。讀過一本北明的《告別陽光》,可以推薦一下。北明多數人不知道是誰,但鄭義應該當時的文學青年應該都知道的。張藝謀獲得東京電影節最佳男主角獎的影片《老井》就是根據鄭義的小說改編的,這本書寫了89之後鄭義北明夫婦的逃亡經曆。鄭義因為64被通緝,是作為背後長胡子的一小撮。鄭義從太原去作協開會,就一直紮在天安門廣場,直到血腥清場。離開天安門廣場之後,鄭義馬上意識到隨後的大抓捕,所以一直在逃亡中。北明剛開始被關在監獄一段時間,後來被放出來,但處於監控之中就為了抓鄭義這條大魚。鄭義是一老江湖,文革之中就曾逃難避禍,所以經驗豐富。監控中的北明收到了鄭義的密信,從太原家中出發擺脫了監視者,然後與鄭義匯合後在國內逃亡,直至逃出國外的經曆。當然為了保護那些收留庇護他們的人,具體的經曆很少。主要集中在如何擺脫監控的國安人員與鄭義匯合的過程。鄭義的逃亡經曆最為傳奇,六四之後在國內逃了三年才最終逃離羅網。前幾年在華府作家協會的一次活動上,偶遇鄭義先生隨便閑聊了幾句,得知鄭先生正在寫一部關於抗日戰爭的全景式小說。
早年還讀過張國燾的《我的回憶》,裏麵有很多共產黨早期曆史的記述頗有價值。裏麵有幾個印象深刻的片段:革命先烈向警予出軌風流倜儻的彭述之,在黨內的生活會上作檢討。當時的我讀書不少,自然知道向警予和蔡和森夫婦,不過完全沒有聽說過彭述之其人,當然後來才知道這些中國所謂的托派普遍的悲慘命運。還有一個片段是張國燾作為中央代表去指導八一南昌起義,結果一言不合,馬上譚平山就叫警衛要將張國燾捆起來。張國燾見勢不對,趕緊聲明,我作為個人是支持你們的,剛才我隻是傳達的中央指示。其實我當時看到的《我的回憶》就是鄰居老先生從政協拿回來的內部書,當時政協可以從海外購買一些禁書作為內部文史資料。不僅如此,政協裏麵還有政協委員們寫的回憶錄,包括很多前政府的官員回憶。雖然可以看見很多陳詞濫調,但無意中也可以發現許多想象不到的事實。我也是從那裏讀到的很多關於重慶地下黨的回憶,當然與《紅岩》完全不一樣。
後來讀到的一些禁書,印象比較深刻的包括四川流浪作家廖亦武的市井流浪紀錄,裏麵記錄的下層社會的市井百態,可能是大多數人從來沒有關注過的,也是當時的文學作品中完全被忽視的一群人。王力雄最早是寫了一本虛構小說《黃禍》,不過顯然不符合中國的主流敘事,成為禁書。後來王開始關注新疆問題,應該寫過好多本書,我印象最深的,也應該是他關於新疆問題最有名的著作:《我的西域,我的東突》,裏麵的很多描述,其實與我所思考的差不多。我雖然沒有在新疆生活過,但我家好幾個親戚因為大饑荒逃難去了新疆,就在那裏紮根了,當然也有幾個大饑荒之後又回到老家的。以前幾乎每年過年的時候都有一家新疆親戚回老家過年,所以我從小就從他們那裏聽說了不少新疆的維漢衝突的事。後來王也開始關注西藏問題,我估計他對西藏的關注應該與夫人惟色有關,當然到底是因為結識了惟色才開始關注西藏,還是因為開始關注西藏才與惟色結緣就非我所知了。這些書能提供不同的視角看我們平常觀察不到的世界,其實這就是禁書的價值。當然還有很多其它的書就不多說了,在今天這個文化快餐化的時代,其實是沒有多少人會沉下心來閱讀一些有價值的書。
今天身在自由世界,基本上沒有禁書的問題了。現在發愁的是怎樣從海量的出版物裏麵挑選到值得讀的書籍。其實說穿了就是個自由的問題,是否有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當年上大學的時候曾經有緣聽過中國提倡言論自由的先驅胡平先生的關於言論自由的講座。當時曾經有同學提問道:當前的言論自由已經不錯了,還需要做些什麽?胡平當時回答:雖然現在言論比較自由了,但還是需要大力推進,要將之法律化以保證不倒退。不然的話,一旦遇上個不開明的領導人,所有這一切都會喪失殆盡。不幸言中。
不過經過了魔幻現實的過去幾年,坦率的說,我其實對於所謂製度決定論完全失去了信心。不論何種製度,但其實具體事情還是每一個具體的人在運作。所以當運行製度的關鍵位置相當一部分是由不合格的人選占據的時候,可能製度的運行就完全背離了製度的建立者的初衷。所以我們看見了過去幾年,在所謂自由國家對“不正確言論”的封禁。尤其在今天有大數據和AI加持,封鎖某些信息,或者定向灌輸某些信息具有更強的可操作性。當然一開始還沒有辦法做到完全封禁,但一旦開始,如果不能迅速反擊,其實最後結果不難預料。好在美國人畢竟是世界上最有常識的選民,2024是世界的轉折點。不過細思極恐,如果任憑這股潮流猖獗,再加上係列配套工程,幾年之後,過了轉折點,世界將向著深淵一路狂奔,幾乎是命定的結局。當然,這裏需要澄清一個關於言論自由的誤區,左派將家長禁止兒童色情或者LGBTQ出版物出現在學校稱為違背言論自由,甚至有華左將之稱為焚書坑儒,類比於禁書,顯然是混淆是非。兒童色情出版物出現在公共圖書館或者在學校圖書館不是第一修正案所保護的自由,雖然不少左派全力推進,並將之視為基本自由。其實他們維護的不是個人自由和基本權利,而是為所欲為的權利。你自己私下搞基變性是你自己的事,但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強迫大家接受,尤其是不要當著小孩子的麵。
握手,雪夜閉門讀禁書乃人生至快。不過最近好多年已經沒有看過禁書了。